文/午時風
愛情有時候就像水中化開的墨花,剛被暈染時多么唯美,但最終卻化為一潭黑色的池水
01
已經(jīng)很晚了,街道四處都陷入了模糊的黑暗,店鋪的輪廓像潛伏在陰影里的野獸,只剩下他窗戶上的燈在寂靜的黑幕中如螢火般亮著。他靜靜地坐在書桌前,時而用鋼筆不停地在一張白皙的圖紙上胡亂畫著,時而煩悶地繞著頭皮,但還是想不出創(chuàng)作的靈感。
筆尖與紙面的摩擦像風拂出的麥浪,來自深夜那陰冷的風不停地吹進狹小的窗縫,發(fā)出“嗖嗖”的顫抖聲。他畫得很仔細,想象著各種人物輪廓和故事情節(jié),小心地摸著時間的棱角,握住時間的脈搏,仿佛稍不留神時間就會溜走了,但是一個小時后,他依然畫不出畫冊故事的開頭。
屋子里那昏黃的燈光在風的搖擺下,忽明忽暗,他停下了畫筆,眼角底下那一層黑色的眼圈像擴撒的泥沼。他目光落在了桌子上那一盒未曾開啟過的墨水,那是他前女友送給他的。
前天,日光溫和,一個靜謐的午后,他收到了一個包裹,是一瓶墨水。簽收的時候,他看見了她熟悉的名字寫在了那個陌生地址上面。他幷沒有急于開啟它,只是把它端正地放在了那棵茉莉花的旁邊。有那么多次,當他畫畫累的時候,他都會把那瓶墨水放在那慵懶的日光下,手指溫柔地撫摸著它光滑玻璃的表面,只是想感受著她遺留下的痕跡和指尖的溫度。
02
他是一名鋼筆畫設計師,每當有新畫冊出版的時候都會第一時間寄給她,而她只是在微信上回復了一句簡單的“謝謝”,這兩個字說得特別的冷淡,仿佛那只是鍵盤上機械敲打的字符,毫無半點的感情色彩。
張愛玲曾說,當愛上一個女子后,余生都成了她的風景。而每當他畫畫的時候,他總會想起了她的雙眼,因為里面有他見過最心動的風景。他筆下那些女子的輪廓,婉約動人,大多都有著她的影子,櫻桃小嘴,短頭發(fā),深如潭水的雙眸,粉紅色的短裙。而他用那娟秀的字跡所描述的故事,則往往唯美溫情,仿佛是深夜里粼粼的燭火,灼動著人們寂寞陰冷的心房。
而在前幾天,他去外地出差的時候,在超市上遇上了她,她依然穿著粉紅色的短裙,正在日用品區(qū)挑選著商品。他和她只是生分地寒暄了幾句,但彼此之間卻找不到更多的共同的話題,互相面目窘迫地看著彼此日漸陌生的臉孔。他心里面一直想著該說什么語言才能消除久不見面的疏離感,但他沉默片刻后都沒有想出能繼續(xù)交談的話題,便尷尬地和她說了聲再見,轉(zhuǎn)身離開。
臨走的時候,她喊了一聲他的名字,問他需要墨水嗎,需要的話寄一盒給他。
他心顫動了一下,說好,謝謝。
他不知道她為什么會送墨水給他,他只知道即使很久沒有聯(lián)系了,她還是她,那個一喊他名字便心顫的女子。
03
鋼筆畫出的筆跡越來越淺,像泥潭上一道道的暗痕。
他輕輕地旋轉(zhuǎn)開鋼筆的筆套,看到里面的墨水只剩下些許,他四處尋找著墨水,卻找不到。他眼神疲憊地望著窗外,魚肚白的白云依然漂浮在深夜的上空,泛著一層皎潔的光暈。此時已經(jīng)深夜了,所有買墨水的店鋪都已經(jīng)關(guān)了,整條街道都沉睡在黑色的夜幕中,黑暗中只有耗子走過下水道時發(fā)出的吱吱呀呀的聲音。
屋子里的墨水已經(jīng)用完了,除了桌面上的那一瓶。他一面苦惱,點起了一口香煙,裊裊的煙幕彌漫著恍惚的燈光下,在暮色四合中被風吹得支離破碎。指尖撫摸著那瓶墨水,猶豫了半刻,深深地吸盡了最后一口香煙,擰開了那瓶墨水,墨水淡雅的清香逐漸掩蓋著那難聞的煙霧。
但他發(fā)現(xiàn),里面的墨水早已凝結(jié)成石頭狀的硬塊了,無奈的他只好用刀塊敲碎了幾塊,把它放在裝著水的玻璃杯上。
幾顆碩大的墨塊在水中慢慢地被暈染,氣泡從墨塊的孔中冒出,他輕輕地搖了一下杯子,墨塊上下浮動著,滲出淺薄的黑色,在昏黃的燈光映襯下,仿佛像一朵黑色的花在水中舞動,旖旎唯美,淡雅動人。他臉上泛出了久違的笑容,靜靜地看著杯子里那朵散開的墨花,越看越覺得很像她第一次為他做的那杯卡布奇諾上飄著的花。
曾經(jīng)有那么一段時間,他為了趕稿子,他頻繁地畫稿子,從白天一直畫到傍晚。而有個傍晚,他胃又餓又疼,想出外面吃點甜的東西。他走進了一家奶茶店,看見她正在那里調(diào)制著奶茶。他坐在了靠近她的桌子,點了一杯卡布奇諾,她為他遞上了一杯奶茶,奶茶上面漂浮著一朵漂亮的花。他一抬頭,她一低眸,他看見了她朝著自己粲然一笑,臉上露出了淡薄的緋紅,頭花辮一樣閃動著的上眼瞼,那眼光好像涂抹著溫柔的余暉,然后倏然地走進了奶茶室里。
之后那段時間,他都會經(jīng)常到她的奶茶店里,每次都點一杯卡布奇諾,而她每次都會用奶昔在那杯奶茶上上做不同形狀的花。后來慢慢地熟了起來,了解到她家就在店的附近,便主動送她回家,在樓下說了幾句玩笑大于暖味的調(diào)戲,便各自走入無盡的寂夜里。
空閑的時候,他也會在奶茶店那里畫畫,此時她只會在他身邊靜靜地看著他,親近又不壓迫的距離。有時是旬陽,有時是下雨,她奶茶店的窗簾從來沒有拉上,他和她聊天的時候的都能看到那溫柔的陽光透過玻璃傾斜而下。
她曾經(jīng)和他說過,只要用心,世界也能畫在心里。
而他說,世界只是被他一不小心留在了心里,而她恰在其中。
直到現(xiàn)在,他每次經(jīng)過奶茶店的時候,那段時光里甜蜜的味道依然在齒縫中游弋,而那杯卡布奇諾上漂浮的宛如夏花絢爛的花時常在腦海中浮現(xiàn)。有時候,他也會喝上一杯卡布奇諾,但卻發(fā)覺再也沒有以前那種味道了。
人生都是一片森林,而我們只是穿行而過的風,而那些只屬于過去里的味道,早已在風中剎那消散。
04
墨塊在水中熏染的速度很慢,水中的顏色還是成淺薄的黑色,他面目一怔,蚊蟲從耳邊嗡嗡作響。他拿來了杯熱水,把它倒進了那杯墨水中。倒進去那一刻,墨塊頓然滲出成濃黑的墨汁,更多的小泡冒出,剛才暈染成的墨花劇烈地在水中舞動。
他擦了一擦疲憊的眼皮,看著那濃黑的墨花慢慢地擴撒,手撫摸著杯子的外壁,突然感覺到很溫暖,那股來自指尖的溫暖慢慢形成一股熱流沁入了心間。他內(nèi)心最深處柔軟了,靜靜地陷入了無窮的深思,那是種曾經(jīng)熟悉的溫暖。
曾經(jīng)那個冬季有著溫暖而明媚的日光,有著她緊貼的臉和她親手織的毛衣,即使沒有吹著風也會感到莫大的溫暖,就像深夜里有人替自己掖了掖被角。那時還沒有錢買暖氣機,外面的寒氣凜冽地從窗縫中刮進屋子里,每晚睡覺的時候她都會先用自己的身體暖和著那長長的被單,然后喜歡在深夜把他的手放在她溫熱的掌心里,在他的耳邊上喃喃地說了一句:
“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他眼角泛著淚光,這句云淡風輕卻繾綣萬縷的絮語,是他聽過最好聽的情話。
醒來的時候,床邊上都會放在要換的衣服和一杯清水,而朦朧的眼睛能看到她在廚房里煎荷包蛋時滿臉流汗的身影。
在慵懶的日子里,她會去超市買些布匹,去二手市場買些簡單的裝飾品,細心地把他的窗簾換上嶄新的米黃色,在墻角上掛著些文藝的貼畫,整個屋子都被她裝扮得溫馨浪漫。無聊的時候,她都會收起了他的鋼筆,硬拉著他的衣角讓他陪自己看哆啦A夢,有時也會種些花花草草,放在他那桌子上。
她就像周圍溫暖的空氣,緊緊地包圍著他,無論看哪,眼前都是她的身影。
一股冷風從窗縫中吹進來,把桌子上那亂放的啤酒瓶吹倒在地上,發(fā)出金屬碰撞的聲音。他顫抖了一下,手臂上浮現(xiàn)著雞皮疙瘩。他去房間里拿來了一件外套,然后望著無無一人的屋子那四處亂放的雜物,眼神凝滯。
在后來那些或長或短的深夜里,他都會被這冷風顫抖得半夜醒來,然后走到陽臺上點起了一支香煙,看著那裊裊升起的煙幕,在回首中驚瞥到那一抹溫情,而眼角下是那無限的憂傷。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05
他看了一眼墻角上的掛鐘,已經(jīng)深夜三點多了,但他還沒有畫出故事的開頭,他開始有些急躁了,狠狠地把剛才胡亂畫的稿子卷成拳頭狀用力地仍在了墻角某處。他看著那杯久久沒能完全化開的墨水有些不耐煩,鼻子用力地吭哧了一下。
泥濘小道上鋪上了層薄薄的砂石,一輛開往工地的拖拉機轟隆駛過,他眺望著遠方,城市仿佛噙著一汪沉靜的淚。
他拿來了雙筷子,用力地攪拌著那杯墨水。而那一朵朵暈染成的墨花在那筷子粗野的攪拌下,變得支離破碎,漸漸地形成了一團團濃黑的墨水。突然,他那過于用力的手指不小心被筷子上的崩角刮傷了,一道紅色的印痕像車轍般蔓延在手指表皮上。一陣陣火燎燎的疼痛直入心扉,宛如匍匐在腦海深處那殘缺的回憶。他看著那雙筷子上的崩角,才記起那是他們最后一次吵架時弄壞的。
她家人一直想讓她回老家工作,而她多次希望他能跟她一起回老家,而且她覺得上海競爭太多,消費又高,很難創(chuàng)造出一片天地,而且他的畫冊銷量也不是很好,很多主編都已經(jīng)不和他合作了,收入淺薄。但是,他不想放棄在這里建立的一切,時間就如耳邊吹過的風,消失得無影無蹤,而他們?nèi)匀贿@樣拖著,真吵著,他們的關(guān)系越來越僵硬,就像兩只相距很遠的音叉,卻很久沒有產(chǎn)生共振的響聲。
一次午飯時,她激烈地和他爭吵著。
“你是不是真的不會離開上海。”
“不會!”
“那你做一個抉擇吧,上海和我。”
“不要逼我!”
“好了,你已經(jīng)下了個選擇了,我懂了,我走!”她把手中的筷子狠狠地扔在了地上,筷子崩開的那一刻,他仿佛聽到了心碎的聲音。
后來,她收拾了所有行李離開了這個曾經(jīng)住了很多年的家,再也沒有回來過了。他沒有沖出去,他只是躺在了床上,呆呆地望著那空白的天花板,一直到夜幕的降臨。后來他沖出了房間,在城市的街道里不顧一切地,瘋狂地奔跑著。那時街角上正播放著那首《有沒有人曾告訴過你》這首歌,以至于直到知道現(xiàn)在,每當聽到這首歌的時候,他都會黯然心傷,想起了那時她拿著行李頭也不回地從屋子里離開的背景。
黑夜只是白晝的另一種顏色,光與影在城市邊緣徘徊。
那些零碎的片段逐漸填充著越發(fā)混雜的記憶里,而眼前的這杯墨汁早已化成了一池黑色的水了。他用墨水填滿了鋼筆的筆芯,重新拿來了新的圖紙。他看著墻角上那張他們在烏鎮(zhèn)旅游時合照的相片,突然靈感宛如流星劃過漆黑的夜空。他那雙眸紅得熾熱,眼神突然浮現(xiàn)了一道光,他想到了可以把他和她的故事用鋼筆畫描繪成一個故事。
靈感如泉水般而來,一頁頁的稿子瞬間而成,他畫得越來越行云流水了。
愛情使人忘記了時間,而時間也會讓人忘記了愛情。
06
7點多了,一縷縷的晨光把街道上房屋的輪廓描繪得清晰明亮,窗外逐漸傳來了街道那些早餐販賣店鋪的吆喝聲,單車和汽車駛過的聲音此起彼伏。
他終于畫完了整個故事的稿子了,他把他們遇到過最美麗的風景,都化成了故事的體溫,奶茶店上的女子在時光的縫隙里窺看著那個畫畫的男人,而那個穿著白色襯衫的男人在屋子里抱著她一起看哆啦A夢,還有屋子里那米黃色的窗簾。
他累攤在那陰冷的地板上,睡著了片刻。
醒來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了她。他看著那一頁頁畫滿著他們故事的稿子,很想第一時間告訴她,他把他們的故事都畫出來了。
于是,他撥通了她的號碼。
電話的接通的時候,她只是會了句早晨,然后他又沉默了片刻,有些話始終哽咽在喉嚨里。
突然,他冒出了一句:
“謝謝你送給我的墨水。”
“嗯,好用嗎?墨水還沒結(jié)成塊吧?”
“好用,墨水的色澤挺好,這個牌子從哪里買呢?”
她支吾了片刻。
“其實,那盒墨水是我們之前無烏鎮(zhèn)時買的,后來一直留在了我這里,那次看見你才想起了那盒墨水,所以把它寄回給你了。”
正午那日光刺眼地照射著那透明的窗戶,那粼粼的光暈下漂浮著細小的塵埃。一陣風吹了進來,桌子上的稿子頓時飛起,慌忙之中,他碰倒了那杯墨水,黑色的墨汁撒滿了桌子上所有的稿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