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三歲之前跟爺爺奶奶生活在療養院,爺爺是療養院的中醫大夫。
療養院依山而建,進了醫院大門,迎面一座樓是門診部,向左上一道長長的坡,就到了住院部,向右下一道長長的坡就是生活區。
王大夫,今天沒坐診?范大夫提著一只暖水瓶走路一跳一跳的從坡上下來了。
爺爺坐在門口太陽底下,戴著老花鏡看書,他年紀大了,不用每天上班,醫院有了疑難雜癥才請他坐診。
小范,你下班啦?爺爺從老花鏡上面看著范大夫。
范大夫是盲人,醫院里的按摩大夫。他三十多歲,也許是職業的緣故,他很墩實,五短身材,圓腦袋,圓鼻頭,闊嘴巴,胳膊上的肌肉很發達,一塊一塊的,只好把兩只胳膊架著,走起路來腳把地踩得咚咚響。
范大夫住在我家隔壁,他走到門口,側著臉,眉毛往上挑著,眼皮子忽閃著,掏出鑰匙熟練的開了門。把暖水瓶放在家里,端著水杯又出來了。
嬸子,中午給王大夫做西紅柿雞蛋面吧?范大夫沖著我家廚房對我奶奶說。
是呀,你的鼻子就是靈敏,中午在我家吃飯。奶奶索索著一雙三寸金蓮走到廚房門口客氣地說。
我已經在職工食堂吃過了,是洋蔥青椒炒肉片,主食是花卷,米飯。他舔著嘴唇,意猶未盡地說。
其實吧,洋蔥青椒炒肉片也就是聞著香,吃起來就那么回事。范大夫又說。
爺爺放下書,說,你反正是一個人,干脆在我家搭灶好了,你嬸子做不了大餐,家常便飯可是很拿手。
不了,嬸子年紀大了,不麻煩了。
范大夫轉身回家去,嘴里嘀咕著,嬸子做飯不光聞著香,還有媽媽的味道。
我們吃過飯,范大夫端著水杯就又來了,進門徑直走過去坐在他慣常坐的那把椅子上,把腿抻得長長的,看起來既放松又舒服。
小范,這個星期天天氣不錯,回家看看你媽吧!奶奶愛憐的對范大夫說。
不了,眼睛看不見,在路上凈給別人添麻煩,再說了,家里房子小,回家還得打地鋪,我走后我媽又要收拾半天,我媽腰椎間盤突出,彎不得腰。
叔叔,那你不想媽媽嗎?我插嘴說。
想呀!每當想媽媽的時候,就想媽媽做的飯,穿上媽媽做的衣服,因為那上面有媽媽的味道。范大夫摸著我的頭,努力的把眼皮往上翻,他翻眼皮露出的全是白眼仁,就像死魚的肚皮,挺嚇人的,我趕緊跑開了。
看范大夫走了,我才溜回家,問爺爺,范叔叔的眼睛為什么看不見?
爺爺說,有兩種可能,第一是,你范叔叔在他媽媽肚子里的時候,他媽媽感染了一種病毒,這種病毒在他眼睛發育的關鍵時刻侵襲了細胞。第二是,他的父母一方基因有缺陷,遺傳給他了。
那你為什么不給他治療,你不是醫術高明嗎?我天真地說。
因為是先天的,所以治不好。
唉!我嘆口氣。
等你長大了,那時候醫學肯定就會很發達了,說不定在娘胎里就能發現胎兒的某些細胞缺陷,及時的進行修復呢。爺爺安慰我,我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晩上范大夫又來了,奶奶說,小范,你成個家吧,你這樣總歸不方便。看人家高大夫,梅大夫,還有劉大夫,不都成了家,有了孩子,將來孩子也能照顧你。
我是先天失明,遺傳率百分之百,我不想害人。
怎么說是害人呢?你可以找個啞巴或者瘸子,只要眼睛是好的,你們可以互補嘛。要不然讓你嬸子給你在鄉下找個健康的,鄉下人樸實,不會嫌棄你。你看劉大夫,也是先天失明,嫁了個腳有毛病的,生了兩個小孩不都是健健康康的嗎?你也別太悲觀了。爺爺安慰他。
范大夫走后,我自做聰明地說,高大夫和梅大夫是瞎子找瞎子,所以生的孩子也是瞎子。
小孩子不許胡說。奶奶訓斥我。
推拿室的四個大夫全是盲人,范大夫和高大夫是男的,梅大夫和劉大夫是女的。四個人的年齡相當。
高大夫和梅大夫是倆口子。當年高大夫追梅大夫,梅大夫反復地追問高大夫,眼睛是先天失明還是后天失明?高大夫指天發誓說是后天失明的,而且有模有樣的說是小學二年級一場高燒燒瞎的。
有一天他們在院子里散步,高大夫指著花圃里的花說,我能看見那里都有些什么花樹,你看,左邊是一棵癢癢樹,右邊是一棵合歡樹。癢癢樹開著粉紅色花,一咕嘟一咕嘟的,可好看了。
他把梅大夫拉到樹底下,用手捉著梅大夫的手,在癢癢樹的腿上撓了撓,說,你看,癢癢樹癢癢了,在嘻嘻笑呢,笑得連枝頭都在顫動呢。
梅大夫翻著眼皮,也沒看清樹枝的顫動。她抽回手,快走幾步說,單位里熟人多,拉拉扯扯的影響不好。
高大夫一聽有門,跑上去拉著梅大夫的手說,腳底下有一窩水,小心踩上。高大夫說謊的本領很高,又沒下過雨又沒灑過水,哪里會有水窩。
梅大夫是先天失明,但是她有很微弱的一點光感。她是醫生,明白如果兩人都是先天性失明,后代的遺傳率就是百分之百。如果有一方是后天失明,遺傳率就降到百分之五十。
高大夫長著一張柿餅臉,眼睛很小,使勁翻才能看見一點眼白。梅大夫眼睛凹陷,眼珠子又癟又小。她看不見高大夫指天發誓的表情,就信了。
兩個人不久就結婚了。
第二年梅大夫生了個女孩。
女孩生下來眼睛看起來亮亮的,再大一點,能隨著大人的逗弄笑得咯咯的,走路也不摔跤,說明視力是正常的。
第四年梅大夫又生了個男孩,姐弟倆都長著柿餅臉,笑起來跟爸爸很像。男孩跟姐姐一樣,眼睛也是亮亮的,特別愛笑,逢人一逗,就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后來蹣跚走路,也很少摔跤,視力也是正常的。
姐弟倆到了上學的年紀。先是姐姐,起先還能看清楚黑板上的字,后來一天天模糊起來,到最后簡直是黑乎乎一片。
那時候姐姐七歲,高大夫似乎也不著急。因為是療養院,都是慢性病,沒有眼科,梅大夫就帶著女兒找單位懂點眼科的醫生看,醫生翻開女孩的眼睛,用手電筒一照,女孩眼球渾濁,瞳孔的邊界模糊,知道女孩逃脫不了父母的命運。皺著眉頭,在心里說,高建群,你是作孽呀!
梅大夫看不見醫生的表情,就靜靜的等著,醫生知道高大夫是個惹不起的人物,就委婉的跟梅大夫說,你回家跟高大夫商量一下,到大醫院看看,別把孩子耽擱了。
梅大夫回家跟丈夫一說,丈夫心知肚明,就敷衍妻子說,也許孩子用臟手揉眼睛,把細菌帶進去了,讓她勤洗手,過兩天就好了。
梅大夫這才恍然大悟,知道上了丈夫的當,丈夫當初根本沒說實話,他分明就是先天失明。
梅大夫就跟丈夫鬧,高大夫挑著眉毛,翻著眼皮,色厲內荏,唾沫星子飛濺著為自己狡辯,為了證明他沒說謊,第二天就跟妻子領著女兒去了省城。
省城的眼科權威看過后,下了結論,孩子就是遺傳基因出了問題,屬于半失明狀態。
梅大夫就搞不明白了,孩子七歲之前,眼睛一直是好好的,說明不是先天失明,為什么后來又失明了呢。
大夫說,因為孩子有先天基因缺陷。怕梅大夫聽不懂,就用筆在紙上畫了一個基因缺陷示意圖,畫完才記起來患者家屬是盲人,不禁自己啞然失笑。
于是換了一個方法跟梅大夫解釋,打個比方,孩子體內正常的基因就好比一根電線,因為長度的原因,只能把光亮輸送到一定的距離,后面的基因因為有缺陷,斷了,自然就照不到光亮了。
那把電線接長點不就成了嗎?梅大夫幼稚地提議。
道理雖然是這樣,可是不行。因為咱們的醫學水平現在還達不到,也許將來能攻克這個醫學難關。
高大夫躲得遠遠的,手捂在臉上,一言不發。
女兒眼睛沒救了,兒子的眼睛在七歲時也看不見了。梅大夫只好平靜地接受了現實,把兩個孩子轉到盲人學校繼續上學。她悲觀地想,將來讓兩個孩子接他們的班,做推拿大夫吧。
高大夫家住在廁所旁邊,我上廁所時看見他們一家人拿著一個長頸玻璃瓶子,就像研究什么寶貝似的,先是高大夫,把瓶子湊在鼻子尖上,用僅有的一點光感,左看右看,看完又放在鼻子底下聞,接著梅大夫又把那動作做一遍,第三個是女兒,學父母的樣,放在鼻尖上瞅,鼻子底下聞,兒子也不罷休,學姐姐的樣,有模有樣,又是瞅又是聞。
一家人傳遞接力棒似的,一個傳一個,配合默契,誰也不說話。
后來他們又走到門口,由爸爸開始,瞅,聞。傳給媽媽,還是瞅,聞。再傳給女兒,瞅,聞。最后傳給兒子,瞅,聞,結束。
我回家跟奶奶一說,奶奶說,都是高大夫作孽,當初要是說了實話,也不至于一屋子全是瞎子。
后院的劉大夫,是先天失明,她也沒瞞男方,老老實實說了自己的情況。男方是個瘸子,他的瘸可是與眾不同,正常人的兩只腳都是腳尖朝前,腳跟朝后,他兩只腳也是腳的形狀,可是方向卻反了,是腳跟在前,腳尖在后。
本來個子不低,因為腳的方向不對,整個扭了個過,兩條腿弓成了一個大大的圓圈,個子自然就低了,走路時使勁的扭動身子,才能帶動兩條腿前行。
劉大夫的丈夫在另一座城市上班,有時候來探親,羅著兩條腿,不停地忙碌,洗衣服做飯打開水。開水房在住院部,他一只手各拎一只鋁水壺,一搖三晃地從坡下扭上來,打門診部門前走過,一搖三晃地扭上坡去。打了開水,回來是下坡路,走起來不那么吃力,慣性使他走路的速度快了許多,仿佛有人在后面推著他。
由于身子扭得太厲害,鋁水壺也跟著一搖三晃的,我們這些調皮的孩子就跟在后面,扭著腳搖著胳膊學他的樣。
回到家我表演給奶奶看,奶奶給了我一巴掌,說,那是人家的缺陷,你拿來學,該打!
劉大夫比梅大夫性格好,她會織毛衣,簡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什么水草花樣,元寶花呀,什么插肩袖呀,平肩袖呀,沒有她不會織的。
如果有人織錯花了,或者衣服不合適了,就跑去請教她,她不管手上正在干著什么,立馬放下來,接過活計,眨巴著一雙盲眼睛,認真地摸索一陣,就找到問題的癥結了。
喏,這里少了一針,這里忘記跳針了。她一邊說,一邊替對方重新織好。
劉大夫第一胎生了個怪胎,據說長得像南瓜。第二胎生了個女兒,可是脖子是歪的。第三胎生了個兒子,很正常。
女兒長到八歲,到醫院做了矯正手術,脖子就正了。
兩個孩子長得都跟爸爸像,白凈秀氣,單眼皮,嘴唇紅潤,像涂了口紅。身材挺拔,尤其是腿,直溜溜的,見人很有禮貌,學習也好,跟爸爸一起住在城里。
放署假,我跟同學玩捉迷藏,玩著玩著就跑到門診部后頭,門診部是四層樓,一樓的窗戶很高很大,我們很好奇,不知道里面是干什么的,就趴在窗臺上向里張望。
我看見了范大夫,很高興,張嘴就要喊他,我看見他的表情很怪異,就沒敢喊。他穿著白大褂,面向著窗戶,站在床前正給病人推拿。他仰著頭,眉毛往上挑著,舌頭舔著嘴唇,一副饞相,再看他手下的病人,是個女的,俯臥在床上,女人頭發盤在后腦勺上,很豐腴,兩條腿很粗很白。
范大夫從女人臀部下開始,一寸一寸的往下摸,一直摸到腳踝處,連一點力都沒使。我見過他給爺爺推拿,用的是撥,按,壓的手法,每一次下手,仿佛是用了四兩撥千金的力量,痛的爺爺嘴里稀稀噓噓的,夸他手勁大,穴位找的準。他也許得了鼓勵,干脆用胳膊肘在爺爺腰上碾,把爺爺痛的呲牙咧嘴的。
范大夫的手又換了女人另外一條腿,這回是從腳踝摸起,一寸寸往上摸,摸到大腿跟處,女人也許意識到了什么,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整理好衣服,什么也沒說,出去了。
范大夫的手還舉在空中,愣在那里,我想對他說,那女人已經走了。你早上沒吃飯嗎?有氣無力的。
回到家我跟奶奶說了,奶奶一把捂住我的嘴,小孩子家的懂得什么?出去不許亂說。我掙脫開來,撅著嘴說,大人就是虛偽,我就是看見了嘛。
奶奶哄我說,只要你不把看見的說出去,中午給你做土豆燒牛肉。
想到奶奶做的土豆燒牛肉,那才叫香,饞得我口水都出來了,就把看見的給丟到九霄云外去了。
過了幾天,家里來了兩個鄉下親戚,像母女倆,那女兒傻傻地,長著齙牙,紅色牙齦露著一大截,也不說話,就知道咧著嘴笑,上嘴唇粘在牙齦上,半天下不來。
奶奶聽見范大夫在開門,就出去了,兩人嘀咕了半天,范大夫才扭扭捏捏的進來了,坐在他慣常坐的那把椅子上,兩只手規規矩矩的搭在膝蓋上,眉毛往上挑著,嘴角也往上挑著,眼皮眨著。
原來他們是在相親。
母女倆走后沒多久,那母親很快就捎來了話,她不中意這個女婿,原因是范大夫的面容帶著一股色相。范大夫對女方很中意,買了一雙皮鞋放在家里,準備再見面時送給對方。
奶奶很為難,不忍心傷范大夫的心,只好說她沒看上女方,正在重新給他物色。
又過了一星期,有一個背著小孩的女人敲我家門,奶奶打開門,那女的一見我奶奶就叫大姑,拉著我奶奶的手,再也不舍得松開,仿佛是很熟的親戚。
奶奶說,范大夫一會就下班了,我把情況大概跟你說一下,他有個老母親,在城里生活,上有一個姐姐,下有一個弟弟,弟弟跟母親住。
那他一個月拿多少錢工資?那女人迫不及待地剪斷奶奶的話,問。
具體我也不知道。奶奶眉頭皺了一下,說。
他是推拿師,糧食定量高。奶奶避重就輕地說。
那女的嘴里哦了一聲,問,那你知道他每月給老娘寄錢嗎?
那是人家的事,我怎么會知道。奶奶面露不悅。
奶奶可能覺得自己話說得生硬,就和顏悅色地說,我記起來了,去年發大水,他家住在城河邊,被水淹了,他沒給家里錢,卻隨著單位給災區捐款,據說是單位捐款最多的。
傻子唄!那女的尖利的嗓門脫口而出。
門外響起了很響的腳步聲,接著響起了范大夫掏鑰匙開門的聲音,奶奶說,你坐著,是范大夫下班了,我去去就來。沒等奶奶回來,那女的也跑出去了。
范大夫剛把門打開,那女的就擠了進去,屋子里很黑,嚇得小孩哇啦啦哭起來。女的嚇唬小孩說,再哭熊瞎子就來吃你了。小孩立馬不哭了。女人也許覺得當著范大夫的面說瞎子是犯了忌諱,就擠出一臉的笑來,把一張臉笑得跟個菊花似的。想想范大夫看不見她的笑,笑也是白笑,白白浪費感情,就收起笑容,說,我是刀子嘴 豆腐心,往后你就知道了。
奶奶站在旁邊,一直插也不上嘴,突然后悔把這個女人介紹給范大夫,她覺得他倆不合適。
女人大方的自我介紹,我叫李菊花,今后就叫我菊花,好記。我男人去年冬天上山砍柴,讓熊給吃了。這回她長了記性,沒說瞎子倆字。
我也不管是聾是瞎,是瘸是拐,只要管我娘倆三頓飯就成。女人滔滔不絕地說,奶奶覺得這里好像沒她啥事了,就回家了。
范大夫像個木頭人,呆呆的站著,菊花上來拉著范大夫的手,反客為主說,別愣著呀,坐下休息吧。
菊花打進門起就成了女主人。
她很勤快,中午飯也不吃,就給范大夫的房間打掃衛生,把范大夫的被子褥子一卷,準備拿出去晾曬。范大夫的存折和錢都壓在褥子底下,想起來就跑過去拿,到底是取熟了的地方,一拿就拿到手了。菊花的眼睛就放亮了,嘴角一撇,意思在說,哼!別看現在在你手里,早晚還不是要回到我手里。
菊花是個見面熟,在院子里晾被褥,見人就打招呼,一副范大夫家女主人架勢。
菊花晚上就住在范大夫家了。
范大夫犯了迷糊,覺得自己在做夢。早上去上班,走了十幾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路竟然走錯了。下了班還在犯迷糊,坐在推拿床上發愣。
菊花做好了飯,左等右等不見范大夫回來,就一路喊著,范大夫!范大夫!找到了推拿室。范大夫本來聽力很好,這回菊花都喊到耳朵根了也沒聽見。
眼睛瞎了難道耳朵也聾了?菊花不客氣了,拿出了女主人的姿態。
下班了嗎?時間過得真快。范大夫這才驚醒,站起身,菊花體貼的要攙扶他,他拒絕了。
奶奶在屋里唉聲嘆氣,看來她這個紅娘是當得憋屈。范大夫吃過飯到我家來串門,屁股還沒坐穩,菊花就跟過來了,拿張凳子坐在范大夫跟前,溫柔地替范大夫回答著奶奶的問話。范大夫說不上話,無可奈何的枯坐在那里,實在是無聊,就回家了。
回到家還是很無聊,菊花拿著個木頭匣子在他耳朵邊說,你眼神不好,存折和錢就放在這個匣子里,怕你不放心,鎖子都配好了,兩把鑰匙都掛在你腰上。
范大夫咽了一口唾沫,沒說話,菊花又說,我知道你不放心我,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以后你就知道我的為人了。
菊花拿著范大夫的手,摸著匣子上的袖珍鎖,那鎖子只有指甲蓋大,范大夫就笑了,心里說,真應了那句話,鎖子是什么?防君子不防小人。
范大夫知道不答應的話,他耳朵根就別想清靜,只好拿出存折和錢放了進去。開始兩把鑰匙都在范大夫腰上掛著,過了幾天就不見了。菊花解釋說,掛在你腰上不安全,你想呀,你的病人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萬一被人順走了,損失可就大了,那可是咱家的身家性命呀。
范大夫只覺得心里堵得慌,可又沒有什么辦法,自我安慰說,女人大抵如此吧?抓住了錢,就抓住了主動權。他一輩子就接觸了菊花一個女人,根本沒有跟女人打交道的經驗,僅有的一點理論,也是從同事那里聽來的。
轉眼半年過去了,菊花豐腴了很多,笑起來臉上也沒有那么多褶子了。孩子養得白白胖胖,整天端著個假槍,嘴里噼噼啪啪的朝來人掃射。
忽然有一天菊花跟孩子都消失了,她還算有良心,帶走了她和孩子的一應東西,木頭匣子里的存折和錢原封未動封在里頭躺著。
有知情人說,菊花和一個住院的病人走了,那病人比菊花還小,兩人是打開水的時候認識的,據說是一見鐘情,分都分不開,就私奔了。
大夫和病人產生感情,醫院里發生過好幾例,藥劑科的黃大夫,還是個小伙子,愛上了一個足以當他媽媽的女人,那女人為他離了婚,兩個人就結婚了。時??匆婞S大夫摩托車后面載著那個打扮得妖冶的女人,在街道上風馳電掣,呼嘯而過。
不光是大夫,連院長都是因為迷戀上了歌舞劇院的女演員,踹了跟他出生入死的結發妻子,寧愿院長都不當了,愛美人不愛江山。
范大夫悶悶不樂的,走路腳底下也沒有以前有勁了,回到家就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不出來。奶奶就叫我給他送兩只蒸紅薯,或者兩個煮玉米棒。范大夫屋里很黑,晚上也不開燈,每次我進他屋先站在門口喊一聲范叔叔,根據聲音判斷他在床上還是在椅子上。
借著微弱的光線,我看見他鞋也沒脫,半躺在床上,脖子下枕著被窩卷,我把紅薯或者玉米棒遞給他,黑暗中我看見兩排牙一閃,知道他在無聲的對我笑,我心里很難受,不知道說什么好,就退出來了。
九月份下了一個月連陰雨,下得人心里都長了毛。星期天范大夫難得的到我家來串門,坐在他慣常坐的那把椅子上,沒有像以前那樣抻長腿,而是把腿屈起來,不停地抖動。
我偶爾也會抖腿,爺爺就批評我,說女孩子家,坐就要有坐相,抖腿是壞毛病。見范大夫抖腿,我就學爺爺的口吻說他,抖腿是壞毛??!范大夫就停下來,臉上訕訕的,爺爺怕范大夫尷尬,就岔開話題,說,聽說毛主席愛看紅樓夢,我也借了一套來看,看了一半就看不下去了。
那是為什么?范大夫問。
看不懂。爺爺說。
你那么聰明的人會看不懂?聽說你是咱們院認識字最多的一個人,以此做為罪狀還被關過牛棚?范大夫問。
爺爺想給范大夫使眼色,讓他別說這種話,小心隔墻有耳??上Х洞蠓蚩床灰?,爺爺只好大聲咳嗽幾聲,范大夫是個聰明人,立馬會意。
隔行如隔山,望聞問切還馬馬虎虎,文學就搞不懂了。爺爺笑著說。
那是因為你的心里全是病人,容不下別的事了。
范大夫倒會安慰人。奶奶在旁邊說。
就是哄不了女人嘛!范大夫嘆口氣。
奶奶沒接范大夫的話,她很自責,覺得是她害了范大夫。
王大夫,你說人在下雨天為什么會想起傷心事?
下雨時天空灰蒙蒙的,人的情緒受到色彩暗示,就會變得低落,人在情緒低落的時候自然就會想起不愉快的事情。
說到色彩,爺爺忽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常識性錯誤,盲人是感受不到色彩的,跟盲人談色彩,這不是拐著彎的戲謔人家嘛。
雨的嘀嗒聲,潮濕的空氣,都會引起人情緒低落。爺爺說。
也許范大夫只是需要一個傾訴對象,他并不把爺爺的話當回事,幽幽地說,小時候并不覺得眼睛看不見有多不好,甚至覺得看見和看不見是一回事,因為從來沒看見過,所以也不覺得痛苦。
自從菊花來了又走了,我忽然覺得很痛苦,并不是因為我單身過不下去了,而是怕我媽為我擔心。如果我一輩子都是單身,我媽也許就沒念想了,問題是我結婚了,我媽會認為我一個人沒辦法過。我現在就覺得是我媽的累贅。
奶奶悄悄的抹起了眼淚,我也哭了。
十三歲我該上初中了,媽媽把我接回城里了。
好不容易盼到了寒假,我歸心似箭回到奶奶身邊。
到家天都黑了,放下行李,我就打開了話匣子,我可是積攢了一個學期的話要跟他們說。范大夫推門進來了,說,一聽就知道葉子回來了。我跟他問了好。他說,葉子的聲音變了,一聽就是大姑娘了,個子肯定也長高了。
可不是,個子躥了一大截呢。奶奶自豪地說。
范大夫坐到十一點才告辭。走的時候笑瞇瞇的,看來他還是單身,要不然他媳婦早喊他回家了。我送他到門外,囑咐他慢點走,他說,反正是瞎子,白天和黑夜是一個樣,不礙事。
后來療養院蓋了家屬樓,爺爺搬走了,范大夫因為是單身,再加上是盲人,還住在平房里,我回家就見不到他了。
十多年后,我跟同事在護城河的橋上走,我倆邊走邊聊,突然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回過頭,看見橋上支了一張單人床,鋪著雪白的床單,床邊站著一個穿白大褂的男人,聲音就是從他嘴里發出來的。
我沒帶眼鏡,看不清楚是誰,就走到跟前,認出來是范大夫叫我。
歲月的痕跡在范大夫臉上也看不出來,他還是我印象中的形象。
范大夫眉毛往上揚著,閃動著眼皮,興奮之情溢于言表,不是你范叔叔吹噓,就是在一大撥人中,我都能聽出來你的聲音。
沒等我問,他就告訴我,療養院幾乎要倒閉了,公費醫療一取消,沒人愿意自己掏腰包療養了。院長把療養院變成了休閑度假山莊,接待各種會議和旅游團體。前年他退休了。
退休后我回到了城里,姐姐和弟弟對我很好,可我也不想在家吃閑飯,高大夫開了一家盲人按摩院,我是技術入股。
生意不好嗎?還要在街上擺攤。我問。
生意還行,以前在療養院住過院的病人,有找到按摩院的,由他們口口相傳,基本有固定客源。今天是星期天,市容管的比較松,高大夫就讓在這擺攤,擴大影響,拉拉客戶。
高大夫就是腦子活。我說。
正說著話,有一位老大爺躺在了床上,說,范大夫,你一邊給我按摩,一邊跟熟人聊天,可好?
那不行,一心不能二用。范大夫認真地說。
范大夫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我,說,你也三十多歲了吧?肯定有頸椎病,這是現代人的時髦病,有空去我那里,我給你按摩按摩,你還沒見識過我的手藝呢,不是吹噓,我的手藝很不錯呢。
我答應他一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