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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的小山村,坐落在叫丹江河邊。這條河發源于商州,途徑我們村莊,最后從丹江口匯入漢江。
現在南水北調就是把丹江的水引到北京去,河流沿岸到處張貼著標語,“保持水土,送水進京”,“一江清水送北京”。
對于這些標語,沿岸的居民都不太懂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北京的人也喝我們這的水,一種光榮感油然而生。
我們小孩子更不懂得這些標語的含義,老師說北京是首都,至于在什么地方就不得而知了。
每天放學路過這條河的時候,我們就在岸邊整齊的站成一排,一邊往河里撒尿,一邊高喊:一江尿水送北京。然后哈哈大笑,心滿意足的回家。
每到夏天,這條河就成了我們的樂園,我們整天在河里游泳摸魚,有時候還偷河灘上的西瓜,經常玩到很晚才回家。
父親一看到我和弟弟滿身是泥,拿起掃帚就打,我也不躲,打完了父親問我還敢不敢再去,我說再也不敢了,但到了第二天,我們依舊如此。
父親說,順著這條河一直下去,就會到縣城,再往下就是老河口,那里的水很深,魚比人還大,你們要是被沖到老河口了,就會被魚給吃掉,再也回不來了。
我一直以為父親說的老河口只是個虛構的地方,嚇唬我們的,當我上大學后,在網上搜索,丹江的下游還真有個叫老河口的地方。
不過那時我還真想過順流而下,沖到城里,去看一看縣城的樣子。
2
從村子到縣城,有一條山路,沿著河堤邊的山腳修建而成,順著河岸一直延伸到縣城,有五十公里的路程。
母親說她小的時候,去縣城只能靠走路,很多人一輩子都沒有去過縣城。
這條山路修建于八十年代改革開放初期,各個村子集資修的,有錢的出錢,沒錢的出力,這叫大會戰,每家都要出一個勞動力。
路修好以后,去縣里就方便了很多,騎自行車只需要五個小時。偶爾有一輛汽車路過,村民會爭相來看新奇,沿路站滿兩排人,如同夾道迎接貴賓一樣。
每天有兩趟鄉間的班車路過村子,最早去縣城的票價是七塊。對于一個普通家庭來說,七塊錢是很大的一筆開支,用母親的話說,七塊錢是我上初中時兩個周的生活費,七塊錢買的鹽夠一家人吃上半年。
每次村子有人進城,都會成為一個不小的新聞和大家討論的話題,甚至最后有人可以根據一家進城的次數,判斷哪家有錢哪家沒錢。
有的小伙子為了進一次城,經常會騎五個小時的自行車,去城里溜達一圈,什么都不買,回到村子里感覺進城了,倍有面子。
我經常聽他們說,城里特別的大,有三層高的百貨大樓,很多商店,賣啥的都有。在百貨大樓里,有十七寸的黑白電視機,特別大特別清晰,這些都是我非常向往的。
我讀小學的時候,每次看到有人進城回來,臉上流露出來的幸福燦爛的笑容,就一直期待著自己能夠快點長大。夢想著有一天也能進一次城,哪怕是騎自行車去也好,去看看大城市的樣子,就知足了。
3
初中去離家三十里的中學讀書,從村子坐班車到學校要三塊錢的車費,相當于我一周的飯錢。為了節省路費,我經常一個人背著書包和從家里帶的酸菜,悶著頭走兩個多小時去學校。
初中三年在這條路上來來回回走了幾百趟,穿梭在這條回家的路上,走破了很多雙布鞋,風雨無阻。
每周回家一次,回去換洗衣服,然后拿著母親給準備的干糧和三塊錢生活費,在學校里住上一周。
學校里只有一個食堂,每頓飯就是玉米糊糊,我們叫糊湯。菜是母親從家里給準備的酸菜,初中正是飯量大的時候,由于沒有油水,吃完飯兩個小時就餓的受不了。全校的學生都面黃肌瘦,很多學生初中沒上完就回家務農了,堅持到畢業的少之又少。
那時候最幸福的事莫過于周末回家,回去可以吃上母親做的白面饃和面條,對于餓了一周的我和弟弟來說,這是最好的美食,我們一頓能吃上兩三碗,一個周的油水都要在這幾天補足了。母親也不攔著,盡我們吃飽。去學校的時候,母親還給準備一些干饃,餓的時候充饑。
初中這幾年,我一直努力讀書,只為了努力考上高中,然后就可以名正言順的坐著汽車去縣城里看看了。但我怎么也沒想到,我進城的夢想在上初中的時候實現了。
初二的時候,縣里舉行數理化競賽,我被老師推薦代表學校去參加比賽,路費學校報銷。這是我第一次有機會進城,內心的激動不言而喻。
那天下著大雨,我穿的布鞋灌滿了水,讓我非常窘迫。老師從他的床底下翻出一雙破舊的解放鞋,我穿著這雙鞋和沾滿泥漿的褲子,第一次跨進了大人們經常津津樂道的縣城。
第一次進城,所有的地方我都不熟。外面下著大雨,我坐在汽車里上下顛簸了幾個小時,吐了好幾次,然后昏昏沉沉的下車。在老師的帶領下去二中參加了一個考試,下車的時候我已經暈頭轉向,考試的結果自然也不盡如人意。
在城里我看到了三層高的百貨大樓,那是我當時見過的最高的樓房,但我身上連一分錢都沒有,就沒有進去逛,沒有看到超大的黑白電視機,也沒有在路邊的商店停留,我甚至不敢看路上的行人,只是悶著頭跟著老師一直走。
我很害怕面對這個陌生的世界,一心想盡快的回到那個平靜的小山村。
考完試后,按照父親囑托,我去了縣里的伯父家。伯父自從搬到縣城以后,我還沒有上過他的家門。
伯父的家里,地板干凈明亮,十七寸的黑白電視,柔軟的沙發,猶如天堂一般。
我第一腳踩在地板上,狠狠的滑了一跤,沾滿泥的解放鞋把地板弄的亂七八糟。我面紅耳赤,伯父跟我說,沒關系,地板臟了可以擦。
吃完飯后,我匆匆和伯父告別。第一次來城里,上廁所是極大的問題,此時我早已憋成內傷,著急找廁所,但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最后躲在一個垃圾池邊上解決。正在快意釋放的時候,突然竄出一條狗來,追著我旺旺直叫,嚇的我提著褲子,捂著褲襠,撒腿就跑,再也沒敢回頭。
回到村里,我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這次進城的事,別人問我時,我都草草帶過。再看到年輕的小伙子騎著車子風光的去城里的時候,我也不再羨慕,只是偶爾在路上碰到一只狗,就會下意識的捂著褲襠,撒腿就跑。
這種情緒一直影響著我的整個初中生活,直到高中以后才慢慢淡忘。
4
高中在離家五十公里的縣城里讀書,由于第一次進城的經歷,剛進高中的第一個月,我都不敢出校門,更不敢去伯父家,只是一個人悶在學校里,上課讀書,其他的事情一概不做。
那時,從村子里坐車去縣城要九塊錢的車費,夠我高中三天的伙食費。每次去學校的時候,母親都會交代,沒事就不要總回家,在學校好好讀書就行。
為了節省這來回十八塊錢的路費,我們半年只回家一次,偶爾有要用的東西,都是母親托人稍帶到城里來。
父親很少問及我的學習成績,也從不來學校看我,只是隔一段時間就讓人捎一點生活費來。
放寒暑假在家里,總是看到父親忙碌的身影,從來不曾停歇。母親說父親變的沉默了,戒了多年的煙又開始抽了。因為學校在假期安排了補課,每次放假回家待不了幾天就得去學校,離家之時,只有母親送我。
這三年,我所有的記憶都是在學校讀書,考試。這是我回家最少的三年,也是和父母交流最少的三年,對這三年的家我甚至沒有什么印象,也不知道家里父母這幾年過著一種什么樣的生活,放寒暑假回家,面對父母時,也不知道說什么。
忽然之間,家在我心中的形象模糊了許多,無所適從。
這條山路在我上高中的時候,鋪成了柏油路,也就是在鋪路期間,伯父永遠的離開了我們。
那時我和堂哥正在讀高二,暑假補課時,我去醫院看伯父,他躺著病床上,已經胃癌晚期。
從小到大,伯父對我們都很好,我很羨慕伯父,可以開很大的油罐車,有一份穩定的工作,能把一家人都帶到城里,在我心中,這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
病床上的伯父,沒有了往日的精神,一臉疲憊,“你父親那么辛苦,為了你們幾個讀書,一定要好好學,考個好大學,我也跟著沾沾光。”
這是我最后一次聽伯父說話,我和堂哥靜靜的聽著,他講了很多自己的事情,從他十六歲當兵開始說起,一直說到參加越南戰爭,然后轉業回到縣城的石油公司跑運輸。
伯父操勞一生,剛剛住進新房沒多久,就躺在了病床上,再也沒有起來。
伯父終究沒有等到我和堂哥考上大學的那一天,由于手術失敗,伯父病情加重的很快。
那天,伯父跟父親說,“我要回家。”
那時正趕上修路,所有的交通就中斷了,父親找了一個三輪車,花了大半天的時間,將伯父拉回了老家。
三天以后,父親打電話給我和堂哥,伯父不行了,等見我們最后一面。
我們順著修路的河邊,一邊抹淚一邊往家里跑,從上午跑到晚上六點多。到家的時候,伯父已經走了。
父親說,伯父走的時候只見了他一個人,他舍不得幾個孩子,讓父親好好照顧我們幾個,一定讓我們繼續讀書。
伯父說,“我母親過世的早,活著的時候也沒怎么陪她,我走了后就葬在母親的身邊,好好陪陪,不再分開。”父親泣不成聲,葬在一起也好,總算回家團聚在一起了。
我第一次面對親人離開,強烈感受到了“子欲孝而親不待”的悲涼和無奈。
高考報志愿的時候,我選擇了省城的大學,一來離家近一點回家方便,二來作為家里的老大,隨時可以回家幫父母干一些活。
5
讀大學對于很多人來說,可能僅僅是受到高等教育,增加一些生活經歷。但對于我,一個卑微的山村孩子來說,是唯一的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我緊緊的抓住這個機會,像抓住救命稻草那樣,不敢松手。
在讀大學的幾年中,每花掉一分錢,我都會想到沉默寡言的父親,想到父親流下的血汗,想到伯父干癟的身軀和期盼的眼神。
我經常夢見父親站在田間地頭,微笑著看著我,粗糙黝黑的臉上掛滿了自豪。
但我也害怕夢見這樣的場景,害怕有一天會讓他失望,哪怕僅僅是一次小小的失望。
我努力在這個大都市里的一所學校里學習,掙扎,肩負著無數的期望,如同父親一樣,不斷前行。
剛讀大學時,每次放寒暑假,看到很多同學都留在學校,找兼職,做家教,增加社會實踐,雖然羨慕不已。但我只要一放假,就立刻回家,回去幫父親干活,幫母親做飯和洗衣服。
小叔說只要我一回家,就成了家里的保姆,莊稼活和家務活基本上全包。我只是想通過自己的努力,讓父母少干一點活,能夠有時間稍微歇一歇。
我慢慢地不再羨慕那些暑假打工不回家的同學,畢竟大學畢業后還有一輩子的時間去打工,去工作。
也許只是我們的處境不同,每個人都有著不同的選擇,而我始終選擇回家,回到那個生我養我的小山村,給父母講外面的世界,聽他們說過去的事情。
此刻,我就是他們的一個延續和未來,承載著夢想和希望。
6
找工作的時候,我簡歷只投了省內的公司,為的是離家近一點,回家的時候方便。
工作以后我每周給父母打一次電話,聽母親說東道西,無外乎都是農村的瑣碎事情,還有叮囑我們吃好穿好,我都會安靜的聽,時不時迎合一下母親。
母親有時候說著說著突然一停,就不說了,我問母親怎么了,母親說我又說多了,電話費多貴啊。
有時候工作比較忙,一段時間不給家里打電話,母親就會打電話過來。
母親說,給你打電話也沒什么事,你已經兩周沒有打電話了,我就是想問問你最近還好嗎?
我說我挺好的,我都這么大的人了,你就不用操心了。母親說,你年齡再大也是我的兒啊,我能不操心嗎!
那一刻我感到無比的愧疚,從那以后,即使是再忙,每周都會固定給母親打一兩個電話,哪怕說幾句也好!也許每個父母都是一樣,兒女永遠是不變的牽掛。
7
幾年前,回家高速路修通了,回去非常方便,只需要半天時間。
每隔一段時間,我們都會回家一次,下午到家陪父母吃個晚飯,第二天早上坐汽車回西安。
母親經常嘮叨,回來這么急促,路費要一百多,多不劃算。但每次回家母親都是最開心的一個,做很多好吃的等著我和弟弟妹妹。
回家給父母買不了什么東西,都是藥品棉襪毛巾之類的生活用品,因為我知道即使是這么小東西,母親都舍不得買。
有時候想把父母接到西安來住,讓他們能跟著享一下福,但他們上來呆了三天就自己回去了。
母親說,在這里只能住在單元房里,一個人都不認識,寂寞的很。人老了就想有幾個說話的人,在山村里活動慣了,過的自在。你們在外面忙事業,有空回家看看就好了,只要能團聚,哪里都是家,我們也就心滿意足了。
8
現在,我們兄妹三人都已經在西安定居,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我們經常讓父母來西安生活,父親都婉言拒絕了。
奶奶還健在,隨父親一起在農村生活,每年過年,父親都會要求我們回村里陪奶奶過年。
父親說,父母在哪里,家就在哪里,過年就得回家。
前不久,奶奶離世。辦完喪事后,父親主動提出從村里搬到了西安,和我們一起居住,順帶幫忙照看孩子。
父親說,你們奶奶在世的時候,她是家里的老人,她在哪里,我們就得守在哪里。以前我們不是不愿意去西安幫你們,只是奶奶行動多有不便,我們得留下來,守著奶奶和這個家。如今,她已故去,我們就成了家里的老人了,對于兒女來說,我們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我一時哽咽。
奶奶離開之后,父母搬到西安,不再提回村里的想法。我看到他們在極力的改變,希望能盡早適應城市的生活。
前不久,父親提出今年過年不回山里了,留在西安過年。一家人在一起,就是最好的年。
父親抱著我的女兒說,咱們就在這過年,爺爺給我寶貝孫女壓歲錢。
看到這一幕,我想起了小時候,同樣的場景,同樣的話語,只是那時候,我是那個被抱在懷里的孩子。
原來,時光圍繞著父母和家,不斷輪回。
9
這么多年,我們一直奔走在回家的路上。從懵懂少年走到為人父母,從寒窗苦讀走到成家立業,從牙牙學語走到滿頭白發。盡管有人走,有人來,所幸的是,父母還在,家還在。
也許父親說的對,父母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10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條路,那是一條回家的路。
父母在路的這頭,兒女在路的那頭,父母期盼的不多,回家,才是給父母最好的禮物。
“爸,媽,我們回來了。”
愿這句話在除夕之夜,響徹每個家庭。
< 全文完 >
香菇小丁:典型80后,全職奶爸,從職場到創業,從事農業電商和自媒體尋找另一種生活可能。在這里,關于農業、電商、親子、育兒、手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