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大學畢業之后,我遠離家鄉,南下工作。由此至今,將近10個年頭里,除了女兒出生的那年,但凡長假,必定輾轉千里回到家鄉,這中間,乘坐的最多的交通工具就是火車。我經歷了中國鐵路近些年來的提速與升級,經歷了從普快到特快,從特快到直快,從直快到和諧號動車,從動車到高鐵的步步變遷,我和我媳婦是中國鐵路蛻變升級直接受益者。我們的行程由最初的近24小時,縮短為最近的6小時。這是一次以速度贏得時間的華麗勝利。
由于我工作的城市位于我國的京九鐵路干線,而我家位于華北平原京廣干線上。剛工作那會兒,從老家出發回單位,不得不到上海中轉。乘坐的火車又是K字頭的普快,說是普快,其實差不多也是見站就停慢車。上了火車,一路晃晃悠悠,車廂鉸鏈卡扣的摩擦聲,車輪與鐵軌接頭的撞擊聲,陰陽調和,不一會就把人拽入夢想。一覺醒來時,又是一站。一站啟程,又是一覺。走走停停,天色總是間斷著、跳躍著暗淡下來,仿佛有人手動調節著天空顯示器的亮度。
到了夜晚,車廂里總會彌漫著方便面味兒和臭腳丫子味,運氣好時,還有幾縷鼾聲,遐邇清揚,偶爾還能聽到帶著水音兒的,像石子在湖面上彈跳,激起一簇一簇的水花,像錦鯉在湖水里吐納,冒出一串一串的氣泡。那時候的方便面花色、品種遠沒有現在這么豐富,搭鼻子一聞,迎風飄灑的差不多都是紅燒牛肉的口味,倒是臭腳丫子的味道紛繁,濃郁的、輕薄的、涉世未深的、滄桑老成的,五味雜陳。到了半夜,臭腳丫子味總能把方便味全面圍殲,有時候我半夜醒過來,餓得腸腹里鐘鳴谷應,卻賭在水泄不通的車廂里動憚不得,恍惚中嗅到一綹突圍而出的“紅燒牛肉”,渾然覺得車廂變得美好起來。
慶幸的是我在華北平原的京九線上討到了老婆,這事兒讓我娘高興了好一陣,因為她再也不用擔心她的“路盲”兒子,在擠了一夜的火車之后,還要在人潮洶涌的大上海進行中轉換乘了。每次返回單位,我和我媳婦都搭乘T字頭的夜車,行程消耗由原來的24小時,縮短為21小時,鐵路大提速后,又縮短至18小時。
為了趕上這趟車,我和我媳婦總要在半夜兩點鐘啟程出發。好在岳父家離火車站不是很遠,冬夜打不到出租車時,徒步走到車站也就是半小時的時間。岳父岳母為了讓我們多休息一陣,常常提前一小時起床,為我們做飯收拾。有時又干脆不睡覺,一直熬到叫醒我們的鐘點。
那些年,那些趕火車的日子,一家人在靜寂的冬夜摸黑出門。岳父最先下樓打開儲物房,鐵鎖碰觸房門的聲響總是清脆的讓人警醒。岳母推著自行車走在前面,我和岳父扶著大行李箱跟在后面,妻子拉著小行李箱走在一旁,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車輪聲、行李箱的滾輪聲,穿越過一條坑洼的小道,將濃黑而深邃的冬夜,撞擊成細碎的小塊。沒有月亮,星子分外的明,殘雪尚未消融,月臺上分外的冷。岳父岳母開口叮嚀時總在嘴邊掛著一團玉白的哈氣,那團哈氣,遮住了鐵軌上駛來的微茫的光,那團哈氣,終歸在鐵軌的一端,化作星星點點的微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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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母常說,花在中國鐵路上的錢,都是從中國鐵路上掙回來的。這話一點沒錯,我岳母應該算得上鐵路世家出身,她的父親及兄弟姐妹一家人全部都“奔馳在鐵道線上”,而她自己,除了在地方鐵路局里擔任一名幼兒園老師的身份,還嫁給了一名國鐵的火車司機。按照時下流行的說法,我媳婦至少應該算是一名鐵二代。(俗稱鐵姑娘,約等于女漢子)
我的岳父出身革命世家,他的母親是軍團里有名的雙槍老太,父親也是新四軍的干部。建國后,父親在教育口供職,本來我的岳父有多次保送讀大學機會,可他一一拒絕了。他說,他從小就喜歡小火輪,那玩意兒,在他跟他的母親回姥姥家省親的路上就深深迷住了他。那時的小火輪,是“東方紅”號的蒸汽機車,有著高大的煙囪和和健碩的輪轂,冒著濃郁的白煙,發出讓人振聾發聵號叫,“嗚嗚嗚——突突突突”——我的岳父繪聲繪色的跟我重現了當時的場景:濃煙滾過的月臺,一臉憧憬的少年,在那一刻便情深意篤的下定決心,要跟“那玩意兒”耗上一輩子,于是,后來,他便成為那名讓地鐵幼兒教師情深意篤的國鐵火車司機。
從我國最后一批蒸汽機車到新一代燃油機車,我的岳父見證并踐行了中國鐵路的飛速發展。從司爐到副司機再到司機,我的岳父在極短的時間內實現了職業生涯的跨越。1981年,他成為系統里最年輕、最優秀的火車司機,也是那一年,他的老婆為他生下了一個女孩,就在那個月,他的工資第一次拿到了100元,人生就像搭上一列開往春天的地鐵,天心月圓,華枝春滿。
我的岳父送了我一塊北京鐵路局發放的紀念手表,手表的背面刻有“北京鐵路局安全生產2000天 紀念”字樣。這些年我一直帶在手上,一來,這代表著我和我媳婦與中國鐵路濃濃的情分,二來,我自己也是做安全工作,一枚刻有安全生產紀念的手表箍在手上,也想時刻提醒自己要把握安全,堅守安全。
為了向中國鐵路表達敬意,結婚前夕,我和我媳婦還特意拍了一套“鐵軌風情”的外景寫真。
悠長的鐵軌仿佛悠長的思念一般蜿蜒無盡,那是系在我們身上,拽在故鄉手中的長線——無論天有多高,無論飛了多遠。
我媳婦初來投奔我時,我提醒她說,我這邊租住的房子離火車道很近,晚上火車經過時吵得很啊!我媳婦說,沒關系,我就是鐵道邊長大的孩子啊!
為了圖便宜,我當時租住在毗鄰鐵路的一幢居民樓里。南陽臺正對著鐵軌,仿佛觸手可及。鐵路旁長滿了蔥翠的水杉,白天望向窗外,我們驚艷于水杉樹的俊拔風姿,加之黝黑的鐵軌蜿蜒無際,好像上帝隨手在俄羅斯風情的插畫冊里扯掉了一頁,糊在我們南墻上。夜里四下靜寂,機車飛馳的震顫,讓整個房間篩糠似的抖動起來。驚的我們家女漢子高呼:“oh,my God!離這么近啊!”
出租屋里沒有熱水器,一年四季只能名副其實的“沖涼”,家具也極為簡陋,勉強能維持日常使用。后來我們幾經搬家,最終買的房子還是落在火車站的旁邊,按照佛家的說法,我們前世和火車、鐵軌一定是因由殊勝吧。現在思量起來,一點不覺得那些租住歲月的涼薄與艱辛,相反,在午夜夢回時,耳畔恍惚聽到風馳電掣的火車聲,覺得躺在歲月的顫動的懷抱,是那么的生動,那么的踏實。
去年開通的和諧號,第一次把回鄉的旅程縮短成了個位數。往往是一打啤酒還沒喝完,一只燒雞還沒啃干凈,就要和車廂“kiss goodbye”繼而“gone with the wind”啦!今年國慶,終于搭上了心儀已久的G字頭,由于車廂設定禁止超載,再沒出現過人擠人,人壓人,人肉罐頭的場景了。長途被壓縮成了短途,車廂里也鮮有彌漫著“紅燒牛肉面”和各色臭腳丫子的味道了,車廂更寬敞、更整潔;乘務員更高挑,更漂亮,旅行變得更短暫,更舒適。
據說,思鄉是人類的一種本能。人類都有一種回到本初的愿望。那些“生于斯,長于斯”的舊時光,就像壓在箱子底的老照片一樣讓人惜憐,讓人唏噓。而一樣的時光,根植在孩提時代的沃土中就會生長的異常從容。譬如說一條舊馬路,一畦油菜田,那或許是你童年時代的大部分的生存空間,你的喜怒哀愁,你的晨昏日暮,全于此塵埃落定。你熟知馬路牙子上白楊樹的每一只眼睛,你了解油菜地里所有狗尾草的枯榮,你能聞得出是哪家鄰居燉了魚,哪家新煮了老玉米,你知道什么時段收音機會放一首小情歌,幾時夜里會響起嘹亮的汽笛。這便是故鄉,是童年,是凝練的舊時光,是本初的好日子。
鐵軌連著家鄉,是悠長悠長的思念。火車帶我們穿越,回到記憶的故園。我喜歡坐在火車上,看一窗一窗的風景變幻,喜歡一站一站盤算,歸程的時間,喜歡那“紅燒牛肉面”味道的車廂,甚至喜歡那帶著水音兒的呼鼾。火車速度在提升,故園的距離在縮短,而思念,從來就是呼嘯而來,盤亙無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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