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十二月的漢州再冷,總是不及芝城多風的冬夜寒涼。
回國好幾個月,江騰總算被迫出了一趟門。小侄女拉他來看晚場電影。一別經(jīng)年,影院的裝潢早不復寡素,大廳的墻上輪番滾動著巨大的落地海報。趁著小侄女去買爆米花,江騰倚在墻邊摸出一支煙,一張驚悚片的首映日宣傳海報滑了下來。
他瞇了瞇眼。
領銜主演許晴。這個名字,幾乎放大到與電影名《血薇》同一字號。整張海報都是她那張素白的臉,半是純真半是頹喪,眼神拿捏妥當。江騰閉上眼,想起第一次在這家影院看見她的臉,委委屈屈地占了海報上小小的一角,世事當真如白云蒼狗,瞬息變幻。
“好看吧?”小侄女湊過來,“許晴,跟我一屆的。別看她粉絲多,在學校里卻不怎么討喜呢。”
海報輪換,小侄女拉著江騰跑進放映廳。她選的是一部輕松的愛情喜劇,開場前冗長的廣告里,江騰轉(zhuǎn)過頭問她:“許晴怎么不討喜了?”
“聽說她很自私。”
“怎么說?”
“舉個例子,你知道為什么《血薇》里她被夸演技好嗎?”小侄女打開手機電筒,底光自上而下映在她的臉上,顯得分外陰森,“據(jù)說她之前在學校廁所里裝神弄鬼嚇壞了人,就是為了找感覺!”
電影散場后,江騰把小侄女打發(fā)回家,在影院門口抽了一支煙,又返回去買了一張《血薇》的票。
不同于上部電影的不溫不火,《血薇》首映日的深夜場次幾乎爆滿。江騰右手邊坐著個戴鴨舌帽的女孩,也是獨自來的。尖叫聲此起彼伏,她卻違和地笑起來,仿佛這尖叫聲給了她莫大的滿足感。
等看完最恐怖的衛(wèi)生間橋段,她轉(zhuǎn)過頭來,不滿地問江騰:“大叔,你為什么不怕?”
江騰一頭霧水,她嘆了口氣,起身要走。過道太窄,而她動作太急,被江騰來不及收回的右腳絆倒,身子一歪,栽倒在他身上。鴨舌帽里兜著的長發(fā)傾瀉而下,一不留神就勾住了江騰的扣子。
她發(fā)出一聲痛呼。
“別急。”
江騰打開手機電筒,三兩下解開,抬眼間看清了那個女孩。十七八歲,素白的臉,貍貓般的眼睛被煙云似的長發(fā)裹著,他剛才還在熒幕上見過——是許晴。江騰的心似乎都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她盯著他,驚疑不定,豎起手指:“噓。”然后她壓低帽子,飛快地離開。轉(zhuǎn)瞬飄過的長發(fā),輕輕掃過江騰的鼻尖。
有十年了吧,他的身份從“小哥哥”變成了“大叔”。而她也不記得他了。
01
十年前的夏天,江騰第一次碰見她時,她還不叫許晴。
那日他放學回家,騎車經(jīng)過后街一幢陳舊的小樓時,聽到了奇怪的聲音。他停了車,攀上圍墻朝里面張望。
荒涼的庭院里有個小女孩,仰躺在地上對著空氣揮舞著手臂又哭又叫的。一個臟兮兮的兔子玩偶就躺在她的不遠處。聯(lián)想到從前有關這房子的詭異傳聞,江騰背上的汗毛一下子豎了起來。
但好奇心還是沖淡了恐懼,他大著膽子喊了一聲:“喂!”
那女孩聞聲轉(zhuǎn)頭,眼睛大大的,神色天真。于此同時,江騰發(fā)現(xiàn)離小女孩不遠處站著一個女人,正面色陰沉地看著他。她的手里舉著DV,似乎剛剛是在錄像。
他嚇得大叫一聲,跳下墻頭,落荒而逃。
晚飯的時候,江騰心事重重,詭異的畫面一直停留在他的腦海里。他忍不住問母親:“后街那幢老房子里是不是住了人?”
“新搬來了一對母女。”母親搖頭嘆氣,“女孩挺可愛的,就是小小年紀的也不上學,整天跟著她媽做些當明星的夢。”
做明星?躺在地上又哭又叫就能當明星?江騰失笑。
再路過那里的時候,江騰就留了心。
那女孩常常趴在高高的墻頭,看著路人發(fā)呆。這條路上經(jīng)過的人不算多,他遠遠循著她的目光經(jīng)過,回頭看,她仍在目送自己。
“小哥哥。”見他回了頭,她開口,是一把軟糯的嗓音,“你真好看。”
這樣看來,她和其他小女孩也沒什么不同。江騰駐足,憂心忡忡:“你是怎么爬這么高的?”
她歪著頭,朝他粲然一笑:“我有梯子。”
江騰聞言,立馬擺出大哥哥的架子來:“爬這么高,你媽媽看見了非揍你不可。”
“我媽媽出門了。”她的嘴角往下彎,露出幾分可憐的模樣,“下去就又只有我一個人待著了。”
江騰心生惻隱,好言好語地將她勸了下去,然后將書包一把扔過了墻頭。他扎緊了球鞋帶子,跑了兩步飛快地踏上自行車座椅,雙手攀住圍墻邊,一個沖勁就躍上了墻頭。
很久以后江騰還記得那一幕,那女孩懷里抱著他的書包,呆呆地站在庭院里望著居高臨下的他。她的眼睛像是一面鏡子,映出他少年英雄般的剪影輪廓,倏忽落了地,背對著云霞一步一步走近。
庭院里有一架早已銹掉的雙人秋千,寂寞的小主人極力邀請唯一的訪客共享這乏味的玩具。江騰難以推脫,只好坐在秋千上,看著她一人在風中蕩漾。
她的話真多,在她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里,他拼湊起有關她的一切——許知非,八歲,父親已經(jīng)過世,唯一的夢想是繼承媽媽以前的職業(yè),當一個電影明星。那天他路過時看見的場面,正是她媽媽在指導她演戲,順便給她錄試鏡。
“你媽媽不送你上學嗎?”見她一句一個“媽媽說”,江騰問。
“媽媽教我識字
。她說上學太浪費時間了,我只要好好演戲,當了大明星就可以賺很多錢,還會有很多人愛我。”
“嘁。”江騰笑出了聲。
實際上,江騰壓根兒沒有聽說過她母親的大名,更沒有看過她的戲。她母親大概曾是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演員吧,沉浮掙扎多年依舊沒能在電影屆占得一席之地,竟不甘心地將夢想全部投擲在了女兒身上。
許知非似乎聽出了他聲音里的輕視,江騰不忍打擊她,循循善誘:“其實呢……你媽媽說得也不全對。上學是很有趣的,學知識,交朋友,怎么能說是浪費時間呢?”
許知非將信將疑,指著江騰的書包要看看他都學些什么。
書包里都是高中課本,她怎么看得懂呢?江騰拍拍她的頭,和她拉鉤:“下次,下次我給你帶故事書來。”
02
江騰沒想到自己會成為秋千上的常客。
也許是疼惜她吧。是該有多寂寞啊,那孩子毫不設防地幾乎將自己所有的秘密傾囊而出。任何一個渴望充當保護者的少年,都無法拒絕這種近乎潔白的脆弱吧。
正好,他也可以借著借書的由頭與暗戀的許如意親近。他每周都向許如意借一次書,然后懷揣著歡喜去見許知非。
許知非很喜歡讀書,讀完一本,便盼著他能常來。見她一副求知若渴的樣子,江騰免不了對她的母親頗有微詞。
許知非總能找到理由維護母親:“媽媽是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她做什么都是為了我好。”
江騰為她的執(zhí)拗頭疼不已。
又是一個周五,暗淡的黃昏里,江騰帶著書從許知非家經(jīng)過。
他們約定了一個暗號,他在墻外學貓叫,如果許知非在里面回應,那就說明他可以翻墻給她送書。
這天,他久久沒有得到回應。是不是等著等著睡著了?他循著墻根“喵喵”叫。
“你干什么?”
靠近院門的墻邊,許知非的媽媽突然出現(xiàn)。她衣著講究,明顯是打算出門。聽到江騰說找貓,她將信將疑,從裙子后鉆出一個小腦袋——是許知非。她穿著新裙子,頭發(fā)扎成洋氣的小辮子,跟女人撒嬌說發(fā)卡落在房間里了。
等她媽媽一進去,她就撲上來拉著他的手搖晃:“媽媽說我能去拍戲了!不是拍廣告!是拍戲!”
江騰問了一句:“真的?”
她連忙豎起手指,“噓”一聲示意。江騰噤聲,初始的興奮冷卻下來,心里五味雜陳。
他一直以為許知非的媽媽只是在做著將女兒培養(yǎng)成大明星的夢,等許知非再大一點,她就會接受現(xiàn)實,許知非也會走上正常小孩的道路。可沒想到……難道許知非這一生,就只能規(guī)規(guī)矩矩循著母親為她設計的路走下去嗎?
“到時候,你來電影院看我吧!”
看著她眼中的光芒,江騰不敢讓她失望,連聲應下。
如江騰所想,有好幾個月他都沒怎么見過許知非。她似乎真的接演了一部電影,早出晚歸。而那個冷清的小庭院里,漸漸也有了人員來往。
或許這也不是什么壞事,江騰坦然了。少年人忘性大,他的念想漸漸淡了。
直到有一天,他和逐漸親密的許如意一起回家時,經(jīng)過許知非的家。許如意突然問他:“你有沒有聽到有人在哭?”
墻邊隱約有熟悉的啜泣聲,霎時間,江騰像是回到了他與許知非初次照面的那天。她又在拍視頻?他不敢確認,卻不知為何,直覺地不想讓許如意知道許知非的情況。
“是貓吧?”他搪塞,說罷,還象征性地“喵”了兩聲。墻內(nèi)安靜了一下,隨即響起一聲怯怯的“喵”。
許如意的眼中大放光彩,就要去敲許知非家的大門看看貓是不是受傷了。江騰連忙拉住她:“這樣子太唐突了。我偷偷幫你看看。”
他熟練地爬上墻頭,向下看。蹲在墻邊哭泣的人,不是許知非又是誰?她滿臉都是淚水,黑眼珠濕漉漉的,縮成小小的一團,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
墻頭上的江騰咳嗽一聲,對著她做口型——“別哭,我晚上來找你。”
許知非半天都沒看明白,墻外的許如意又在催促他,于是他又著急忙做了好幾遍口型,突然眼尖地看見許知非的媽媽出來了。
“你干什么!”那女人大喝的同時,江騰已然跳下墻頭,拉著許如意就跑。跑出好一段路后,許如意問他:“貓呢?”
“貓好著呢!都怪你,害別人以為我要偷貓!”
許如意笑得前俯后仰,臉上飛起一片紅。看著面前神色飛揚的女孩,江騰伸出手,緩慢卻堅定地牽住了她的手。
直到第二天放學,江騰才想起來自己失約了。等到他趕去許知非家墻外,學貓叫學到聲音嘶啞,墻內(nèi)都毫無動靜。
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江騰常常在許知非家的墻邊徘徊,卻再也沒能與她碰面。
或許她拍戲去了,又或許她媽媽有所懷疑,不再讓她獨自待在院子里了,他這樣安慰自己。
03
在大屏幕上看到許知非的作品已是好幾個月后。
那天又是周五,許如意臨時約江騰放學后一起去看電影。兩人買完票,江騰突然發(fā)現(xiàn)墻上有張海報的一角印著一張熟悉的臉。他湊過去,確定那人就是許知非無疑。
原來她參演的電影上映了!失約的愧疚感重新浮上來,他拉住許如意:“我們換成這部電影吧!”
能為她增加兩張票,也算是一種支持吧?捏著票根坐在電影院里,江騰的心漸漸安定下來,身邊的女孩輕聲呼吸,令他心生歡喜。當畫面緩緩流動,演員名單中出現(xiàn)了許知非的名字。他內(nèi)心一陣激動,忍不住對許如意夸耀:“那個演員,我認識她!她還叫我哥哥呢!”
“真的?”
看著許如意因為驚喜而睜大的雙眼,他驕傲地點點頭。
這是一部犯罪題材的電影,許知非作為小配角,戲份并不重,但隨著劇情的推進,江騰的心變得越來越沉重。終于等來許知非最出彩的一場戲,電影院里忽地安靜了,吃東西和閑聊的聲音沉寂下去。
江騰眼前忽地閃過許知非流淚的畫面,而許如意沒有說話,蒙住眼睛,靠在了他的肩上。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有低低的啜泣聲,燈光忽地打開,散場了。
江騰送許如意回家,兩人一路無言。臨上樓時,許如意很是悵惘:“江騰,你說……她演得真好……但她這么小,不會留下心理陰影嗎?”
江騰笑著安慰她:“都是演戲,別多想。”
看著許如意的房間開了燈,江騰轉(zhuǎn)身就往回家的路上跑,腦海里全是電影里的片段。許如意都沒敢看,因為太不忍,但他看了——許知非飾演的角色,是一個被猥褻的無辜幼女。
她母親給她錄的試鏡視頻,她在墻后的哭泣,是不是與這部電影有關?
回去后,江騰才發(fā)現(xiàn)許知非家那條街道上早已擁堵不堪,圍滿了人。媒體永遠有最敏銳的嗅覺,在大熱的話題電影里展現(xiàn)出天才之姿的小配角許知非,竟然就住在本城一幢破舊的小樓里。
人影憧憧,他聽見了“嘖嘖”的稱贊聲:“不得了啊!這么小的女孩!”
對呀,其實也只是演戲而已。他在心里告訴自己。然后他透過人群,看到許知非被她媽媽殷勤地推到媒體面前。相機的閃光燈令她睜不開眼,仍勉力聽著媽媽在耳邊教她應對的話,小大人般地回答問題。
一夜成名,她不是應該非常開心嗎?為什么他卻分明看見了她眼里的淚光?
04
看完《血薇》已是凌晨。
路燈是昏黃的,襯著婆娑的樹,投下影影綽綽的光。身后有人沖出來,江騰下意識地反身扭住那人。那人身手靈活,三兩下竟掙脫了。瞥見那頂似曾相識的鴨舌帽,他收了力,任那個身影撲上來。她的力道大得將他撞到路燈桿上,揪住他的領子,細細地看他。
“你不認得我了?”
見他半晌不說話,她神色失望,冷不防卻聽見一句:“變得這樣生猛了啊,許知非。”
聽到這久違的名字,她總算笑開了,容色清妍,仿佛春夜的櫻花簌簌落下。
分開近十年的人,竟這樣相遇了。
晃蕩在人跡寥寥的大街上,她打聽他的境況。聽到他說他高考之后便出國了,最近才回來,她悶悶地“哦”了一聲。
“難怪……始終沒有找到你。”她的聲音漸弱,心里迫切地希望他也問點什么。可他卻沒有問,顯而易見——她現(xiàn)在是童星許晴,早已不是那個拉著他衣角的小妹妹了。
她說得多,江騰說得少,她的手機亮了好多次,全被她掛斷了。
“你結婚了?”她突然發(fā)問。見他搖頭,她雙手挽著他的手臂搖晃,眼中充滿期待,“那我去你家吧!想看看你住的地方!”
“你還未成年,又是公眾人物,夜不歸宿像什么樣子?”
見他一本正經(jīng),倒有些像小時候叫她不要爬梯子時那種擔心的樣子,她不再堅持,隨他上了車,顯得有些雀躍:“我下個月就滿十八了。”她隨即報了個地址,又搶了他的手機輸入自己的號碼,撥了號后便笑嘻嘻地丟給他。
她住的竟是酒店,有服務生來接,似乎是常住的樣子。怎么不住家里?江騰欲問又止,她卻朝他眨眼:“我住在這里很好,走向freedom的第一步!”
看她一副革命斗士的樣子,江騰失笑,揚揚手機:“你是公眾人物,以后……不要隨便把手機號留給別人。”
“知道啦!大叔。”她眼睛里簡直像有星星在閃。
整個寒假,江騰接到過許多次許知非的電話。
十七八歲的女孩,怎么天天都有這么多的問題,竟像是要和他將分開這么多年的話全部講完似的。她整日趕通告,好似拼命三娘,給他打起電話來語速也好快。他忍不住笑她:“成天火急火燎的,是有人追著你嗎?得空了再聊吧。”
電話那頭的許知非倒有些不好意思:“你說得對,來日方長嘛!”
不日,小侄女的班主任,也是江騰的高中同學老周找上門來,說想請江騰幫忙代幾個月的物理課。江騰搪塞說不行,老同學卻不信:“全班數(shù)你物理最好,讀高一的時候就敢跟物理老師的答案叫板。算我求你了,我家里人病了,我一時半會兒真的走不開。”
他只好答應下來,閑聊了一會兒,老周又嘆氣:“要是你那時候不是為了許如意,繼續(xù)讀物理……算了,都過去了。”
沒說幾句話,老周就走了,家里又恢復了沉寂。江騰打開衣柜,選了一身正裝,上衣口袋里插著一支枯萎的白玫瑰。他抽出來,連帶著掉出一張婚禮請柬,上面系著一根白色蕾絲,封面還有許如意精心設計的手寫體。
江騰記得,相戀那幾年,許如意不止一次談過她對婚禮的設想,從婚紗到請柬,她一定要事必躬親。她果然做到了,可惜最后她選擇的替自己實現(xiàn)這一切的人,卻不是他。
真諷刺啊。他連撿都懶得撿,另拿了一套衣服,就關上柜門。手機響了許久,他也沒在意。
05
江騰第一次去上課,絲毫不懂互動,只曉得備了課就行云流水般地講完,講完合上講義就下課。盡管這樣,整個班的學生也都沸騰了。小侄女到辦公室跟他嚼耳朵:“我們班的女生覺得你好酷,老周那個啤酒肚跟你沒法比。”
下午有樓上的班的課,他走進去。坐前排角落里轉(zhuǎn)筆的少女有著一雙懶洋洋的貓眼,一見他,筆甩掉了,骨碌碌地滾到他腳邊。下了課,許知非追上來,滿腹委屈的樣子:“我生日那天給你打電話你怎么不接啊?我還預備告訴你一個秘密呢!”
她靠得近,走廊里人來人往,他不動聲色地后退一步說:“那天太忙了。據(jù)說成年禮很隆重,祝賀你。”
她又笑起來,忘了所有失落,滿心歡喜地等著他的課。
江騰卻逐漸為許知非的任性而頭疼。
她每周交上來的作業(yè)本里,老是多出一些小字條。他起初以為是功課,瞟過一眼,原來卻不是。江騰早已不是懵懂少年,又怎么會看不出,那一張一張疊得整齊的小字條里或狡黠或調(diào)皮的語句背后,是少女直白而又熱烈的情意。
江騰的心沉了沉,再去上課,不經(jīng)意間撞見她直勾勾的眼神,更覺口袋里的字條簡直像燙手的山芋。
思來想去,他跟學校申請換了班。結果沒過一個星期,他去上課,前排坐著的老實課代表換成了許知非——她也換了班,還和班上同學打成一片,連小侄女也一掃以前對許知非的成見——“唉,做明星真不容易。上次廁所扮鬼事件,原來是許晴放學之后在衛(wèi)生間試戲,結果被班上的長舌婦撞見,一散播就變味了……嘖嘖嘖。”
眼見著作業(yè)本里的字條越發(fā)花樣百出,他一張也不敢看。每次收了作業(yè),第一個便是翻她的本子,將字條藏起來。
趁著事態(tài)還不嚴重,他找她談話,卻不敢太過直接,只說她年紀小,在感情的事上要慎重再慎重。她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些什么,“撲哧”一聲笑問他:“你是瞧見有人跟我表白,吃醋了嗎?”
她是在轉(zhuǎn)移話題,還是沒聽懂?他揣摩著她的一顰一笑,竟然不知該怎樣招架才好。然后就聽見她喃喃低語:“別人的喜歡我都不稀罕,你呢……”
他心下一緊,放在桌上的手收回去,似乎有口氣吊在胸口,上下不能,只得低低地回她:“沒有的事,別瞎說。”
她的思緒早就飛走了,望著別處。他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一整個窗子被淺粉色的八重櫻填滿,枝葉間零星透出明亮的天色,一切都顯得年輕又清澈。
“你笑了。”
她的眼睛突然抓住他嘴角微乎其微的弧度,像個收滿了壓歲錢的小孩。
春天來了,他不能否認。
06
江騰一直很注意和許知非的距離,但不知從何時起,學校里仍悄然流傳一個說法:大明星許晴,在和帥氣的代課老師談戀愛。
江騰的心被這流言攪得不得安寧,說來好笑,對這個傳聞最不在乎的人,是小侄女與許知非。
小侄女月考沒考好不敢回家,攜了許知非逃去江騰家,邊打游戲邊調(diào)侃江騰:“那么多的女同學喜歡找你,不見得都單戀你一人吧?當明星就是處處有人八卦,許晴你說是吧?”
許知非只“咯咯”地笑,抱著手柄倒在沙發(fā)上。江騰訓斥小侄女,一邊訓一邊卻是氣極地盯著沒心沒肺的許知非,她卻作壁上觀。
晚飯后,江騰好不容易將兩位小祖宗給安撫了,又叫了靠譜的司機來接。小侄女先上了車,許知非卻留在外邊,跳起來揪了江騰的臉頰一下:“我可是看見了你抽屜里的字條。”
江騰偏著身子一躲,明白她說的是以前她夾在作業(yè)本的字條。其實他也沒細看過,只是習慣性地收好了,免得被人撿來生事。
她眨眼:“我寫了新的,記得看,大叔。”
沒過幾日,有娛樂工作室爆出消息:驚天戀情!國民少女偶像許晴戀上歐巴老師。
附的組圖赫然便是周五那日在江騰家小區(qū)里拍到的照片,許晴站在車外,依依不舍地揪著“戀人”的臉,而江騰一臉嫌棄。
這都算了,娛樂消息總愛添油加醋:他一臉嫌棄又如何,還不是記得將手擋在車門頂上,細心地護著免得她進車里時碰到頭,當真是傲嬌里藏著溫柔的大男人呢。
這樣的用心,連江騰自己也沒有察覺。但他無可辯解,離開學校是最好的辦法。
在電視上,他看到了被媒體圍堵的許知非,數(shù)支話筒長槍短炮似的伸到她的嘴邊。有好事者甚至問她是否因為年幼失父而格外青睞年長的男子。她閉口不言,眼里卻絲毫無當年的膽怯。
江騰關掉電視,感覺額頭有些發(fā)熱,埋頭在昏暗的房間里。
緩一緩吧,子虛烏有的流言終會消失,或許只要一覺醒來,許知非不喜歡他,而他對她,也不過是對妹妹一般的疼惜罷了。
就這樣陷入睡眠中,他開始發(fā)著燒做夢。
那年他讀高二,曾在人群里看到一個小女孩的淚光。后來他設法去找她,才知道她是真的哭了。她拉著他的衣角說:“我不想拍電影了。”說著說著,眼淚淌了滿臉,“拍電影都是這樣的嗎?但我不喜歡被別人扯衣服……”
他好渴,干燥的嘴唇卻像是被咸咸的海水浸濕,辛辣地疼著。別哭啊,別哭啊。明明知道她開始懂事了,他卻學會了說敷衍的話。
她又問:“我不要做明星了,我跟你回家好不好?”
她連滿心信任的媽媽都可以不要了,但當時的他是怎么回答的呢?他已經(jīng)記不清了,只知道后來自己趴在許如意的肩上郁卒地問:“為什么我們什么都不能做?”
許如意也不知該怎么安慰他,回家拿了一套書給江騰——那是她非常珍愛的書,從不舍得外借,此時卻大方地遞給他。
“算我的一點心意,記得送給她。”
許知非、許如意,兩張臉變換著,最終化為十八歲微笑著的小姑娘。世界轟鳴,夢境坍塌,是手機在狂轟濫炸。他睜眼接起來,聽到小侄女的聲音是前所未有的嚴肅。
“許晴發(fā)布公告跟她媽媽決裂了。媒體都快炸了!”
07
許知非與她母親所代表的經(jīng)紀公司決裂,是從十八歲成年禮結束后開始的。她早有預謀,卻一直沒來得及跟江騰分享這個秘密。
直到初夏,網(wǎng)上廣泛流傳著許知非母親以淚洗面的采訪視頻,大眾才有所察覺。無數(shù)的人跑去她的微博下留言,甚至還有人發(fā)起了聲勢浩大的請愿話題——請少女偶像做好榜樣,體恤母親的心。
但據(jù)說她出國度假了,把事情全丟給了律師出面打點。爆點一波接著一波,有所謂的知情人透露,聲稱許晴是因為母親反對她與大齡男子糾纏,故而鐵了心要脫離母親。消息一出,又掀起輿論的風潮。
江騰滿身疲憊地回家時,發(fā)現(xiàn)本該“出國度假”的許知非正蹲在他家門口。
看他眼下有深深的陰影,她小心翼翼地解釋:“有媒體來打擾你嗎?我已經(jīng)盡量把話題往自己身上引了。你不要信媒體的亂寫,我會脫離公司,其實是早有準備的。”
她臉上又有了欣喜的神色,列著計劃:“我打算退圈,這些年賺的錢打完官司還剩很多……我想去國外念書。你不是喜歡物理嗎?我們……”
“以前那樣不好嗎?”江騰打斷了她,“做偶像,眾星捧月,這是你人生的輝煌時刻,你為什么非得離開這一切,為什么非得喜歡我呢?”
在她逐漸睜大的眼睛里,他無奈地問她:“你知道你這樣讓我很困擾嗎?我今天出門去見的人就是你的母親。她答應我,以后對你不會有那么強的控制欲。你回去跟她和公司和解吧,這樣對誰都好。”
她怔住了,像是第一次認識他。
“是你叫我去做自己喜歡的事的……我學跆拳道、讀書、拼命掙錢,就是為了這一天啊……”她碎碎念,將包里的東西往外倒,零零碎碎散落一地。其中有一本陳舊的書。她從中抽出兩張百元舊鈔。鈔里卷著一張紙,她攤開來,開始念——
“知非妹妹:
不要難過,不要灰心。讀書,保護自己,守住心。總有一天你會有足夠的力量控制自己的人生。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來……”
“不是我寫的。”他瞥了一眼那與婚禮請柬上相似的字體,打斷了她,“沒有落款,我也不用鋼筆。”
“我是否跟你提過一個人?”他背著手,捏緊了拳頭,讓自己看起來理智又殘忍,“許如意,我的前女友。你的一切都是她先發(fā)現(xiàn)的。她知道你叫許知非,是她叫我來陪你讀書,是她催我在你搬家時送你這套書,也是她給你的錢和字條。”
江騰蹲下來,將東西一件一件收進包里。地板上漸漸有了淡淡的水痕,她哭了。
“你從來就沒喜歡過我?我不信!”
他沒說話,只是將包遞給她。她像只樹袋熊一樣撲上來,狠狠地咬住他的唇。真是個苦澀又憤怒的吻,他推開她,唇上染了淡淡血色,襯得他臉上有種寡情的蒼白。
“讓你誤會這么久,我很抱歉。”
他帶她出門,她執(zhí)拗地拖住他的手,不讓他碰到門鎖,像是在孤注一擲:“江騰,你為什么就是不敢承認呢?”
“等你長大了,就會明白愛情的可笑。”他目光閃躲,答非所問。
她瞪大眼睛,像是不可置信。江騰分明看見她眼中的鏡子開裂了,少年英雄支離破碎,連著他的心臟也被像切割了。
“不,愛情并不可笑,只是你變成了一個懦夫而已。”他好像聽見她說。
08
秋天,八重櫻的葉子快落光了。許晴贏得了官司,賠了一筆錢,成功地與公司和經(jīng)紀人母親解了約。
法庭上,她甚至為泣不成聲的母親擦眼淚:“你仍是我的媽媽,只是我不再是被你的期待和野心控制的小孩了。媽媽啊,你忘了,我也有自己的人生。”
她正式宣布恢復自己出道之時的本名——許知非。
出乎意料的是,她昔日的粉絲卻不再苛求她。他們說:許知非,明辨是非,這個名字更好聽。
風向轉(zhuǎn)得太快,一切美言許知非都聽不到了。她去了澳大利亞,找尋給予自己名字的生父——母親從前一直騙她,她的父親并沒有死,只是與她的母親分開后,便一直留在澳洲某大學執(zhí)教。或許她以后會在那里定居,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風潮平靜,江騰收拾東西,終于打算回芝城。
記得剛出國那年,他也是十八歲的年紀,以為為愛放棄所有是最偉大的成就。為了迎合許如意的期待,他放棄了物理,轉(zhuǎn)而去芝大攻讀金融。但幾年后,她最終等不了他學成歸來,就嫁給了別人。他人生的軌跡,因為許如意,終究再難扭轉(zhuǎn)了。
后悔嗎?他似乎都麻木了。翻開抽屜整理,他終于有機會拿起許知非從前寫給自己的字條看。
——你好哇,江騰。我是許知非。
——記得你第一次翻墻進來那天嗎?那一天,我趴在墻頭,數(shù)了二十一個過路人,那里面有牽著狗的大叔,有面帶笑容的幼兒園老師,還有抱著孩子的老奶奶。他們有的沒有抬頭,有的抬了頭卻沒有理我。只有你回了頭,然后跳進了院子里。
——只有你。江騰。
——你用一種古典的方式救贖了我,而我將用一種古典的方式回報給你我的愛情。
——為什么躲避我的眼睛?其實你是喜歡我的對嗎?
看到最近的一張,他的手指微微顫抖起來,想起她那天消失在門外時失望的低語——“懦夫”。
是啊,許知非多勇敢,為了一句鼓勵就可以蟄伏十年,奪回自我的所有權。如今,連愛情也沒法桎梏她,她徹底活成自己。
而江騰,十年前大概就不算是個大無畏的人。他翻墻陪伴她,安慰她,但他不曾向其他人揭發(fā)她的母親,不曾帶她走,甚至不曾給她留下像許如意寫下的那般溫柔有力的話語。他只是將自己僅有的兩百塊錢夾在那套書里,用盡全力追上她的車子,眼睜睜看著她被帶走。
十年后,他依然畏手畏腳,怕流言,怕指責,怕傷害她,也怕自己被卷土重來的愛情灼傷。或許做大人本就是這樣無趣吧——一旦受傷便脆如琉璃,即使再動情,卻仍不肯信世上會有如斯癡心。
他就該失去她。
09
“我控告您無視愛情,
一味逃避,
唯唯諾諾,
我判處您終身孤寂。”
字條落地,連櫻花樹都已老了,枝葉不留。芝城開始刮大風,而下個春天,也不會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