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來自淘故事,經作者授權發布;作者:choy
漫天的火,趁著暴怒的風侵吞了榮極一時的寧王府,人聲鼎沸,來回奔走的都是呼喝救火的兵民。
天幕深遠,一半夜色深濃一半熾烈如血。
白袍罩身的少女,冷眼看著這一切,熱浪一陣陣襲來,星星點點的灰燼飄飛盤旋,她卻渾然不覺,似是身處另一個世界。
熊熊烈焰中,她仿佛看見了無數靈魂伴著火光撕扯叫喊掙扎,像是一場詭異的歌舞,用盡氣力,最后化作一縷煙彌散不見。
這是一場祭奠,告慰死去的亡靈,更是為了祭奠活著的人。
? ? ? ? ? ? ? ? ?———楔子
一、落花
慶安九年,漠北西漠城。
日暮西斜,雪霽云飛,霞光把天際和皚皚白雪都染成爛漫的玫瑰色。
宴廳方向傳來音色空寂悠遠的大漠云塤,隱隱有歌聲流轉。
我還未跨進門,樂聲戛然而止,隔著屏風,里面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背上一涼,我知道,是那個艷絕漠北之境的胡姬。清晨時管家領著樂人進府,她云髻上風流溫婉的翠鈿很是特別,我還忍不住走上前去夸了她幾句,她只是低聲道謝,神色謙卑卻有一種飛蛾撲火的決然。
我不敢想象一個比寒月花還要美艷絕倫的女子身首異處的景象是何等慘烈。
我急切地繞過屏風,卻有一個頎長的身影閃出來,輕輕地將我帶出門,溫暖的大掌扶著我僵冷的臉頰,不讓我向后看。
可那個彈落在墻角的某物還是落入了我的視野,一邊是金燦燦的翠鈿,另一邊是帶血的斷劍……
此時的天色徹底暗了下來,示子安離我很近,每次我闖禍后他就是這副無奈又不忍苛責的模樣:“里面都醉得一塌糊涂,你別進去添亂了。”
“殿下!”他知道我心里害怕。
“一年不見你變得如此乖巧懂事,竟學會叫我‘殿下’了。”少年衣袂翩然,輕輕一笑,很努力地逗我開心。
我別過臉不看他,卻順從地任由他牽著我,身后大廳里從容有序的腳步和刀劍入鞘的聲音漸漸遠去,宴樂之聲再次遙遙響起……
示子安絕不會跟我解釋到底發生了什么,就像阿爹和哥哥們一樣。
我早就知道那女子帶著不可告人的目的而來,也許是為了刺探軍情,或只是為了謀取座上父兄的性命,但我還是有些難過。
穿過重重回廊,我才發現已到大門口。
見我猶愣怔著,他輕輕扯了扯我發上的飄帶:“今天的寒花燈會我陪你去。”
漠北初雪時的寒花節就相當于中原的七夕節,往年和他一起出去都有兄長們陪同。我不由得面上發燙,小聲嘀咕:“世子殿下,平白無故地我爹娘怎么允許我和你過節去……”
示子安略加思索,點點頭,嘴角狡黠一鉤:“我懂你意思了。不過距離我父王到西漠城還有段日子,讓他那時再討你爹娘答應,是不是太晚了?”
我臉上一定紅一陣白一陣,氣得跺他腳:“我才不是這個意思!示狐貍你欺負人!”
示子安笑得不能自已,良久才平復下來,門廊下已點起盞盞燈火,他眼底躍動的光溫柔堅定,比萬千燈火更能驅散寒意。
他掐掐我的臉,突然無比認真:“不欺負你我還能欺負誰呢,譚小月。”說著他不知何時手里多了一件狐裘,緊緊地裹住我,神色有些得意,像一個酒飽飯足后的狐貍,“你娘親怕你冷,要我幫你帶上的。”
忽而頭頂無葉紅花不堪積雪重負,墜落在地,帶下雪花簌簌,我發頂涼意陣陣。那雙溫暖的手再一次覆上來,拂去冰冷,似乎也想帶走我心里的不安……
二、心如浮萍,何以為家
我第一次來到漠北邊關西漠城也是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
那年我九歲,尹朝局勢不穩,父王與瑞王各自的野心昭然若揭,斗得不可開交,而后父王似乎落了下風。漠北邊關也動蕩不安,鎮西大將譚忠在朝堂上求皇帝發兵援助,卻被瑞王當場駁斥,父王遂起了拉攏之心。
于是,我這個尹朝開國以來最不受寵的王候世子,在母妃一條白綾結束寧王府郁郁歲月之后不到七日,一身素白的孝衣,跟著譚忠將軍從國都陽川到廣袤無垠的大漠,一路風雪。
漠北是人間煉獄,你永遠想不到站在你面前的販夫走卒、酒娘繡女是哪一國的軍政諜者還是殺人如麻的綠林賊寇,今日你還在勾欄瓦肆瀟灑人間,明天可能就身首異處了。
我終日混跡在漠北,和譚叔的六個兒子一起與各方勢力廝殺斗智,但直到第三年我才知道譚叔還有個小女兒,譚小月。
從深宮到邊關險境,我第一次知道這個世上有人可以被細心愛護著,活得如此純粹恣意。她就是我們每個人都想成為的樣子,我不知不覺和譚家上下站到了一起,心照不宣地將她阻隔在所有罪惡之外。
很多年以后,我依然清楚地記得這個姑娘在我生命里第一次出現的畫面。
那天譚將軍麾下的一眾文官武將正對邊關戰局爭論不休。
一時間不得結果,身后忽然傳來細不可聞的裙擺唏嗦,我還未來得及扭身回頭,一雙香軟的手覆上我的眉眼。
“猜猜我是誰。”她刻意壓低的嗓音里還是透露出了天真無害的笑意,靈動似林間靈鳥,我不忍打破這份美好,任由她晃著我的頭就是抿嘴不回答。
人人都說我的身形和譚家三哥最為相似,估計她是把我錯認了。
三哥托著下頜,無奈地開口:“吶,妹妹,我在這呢。”
而后,我看見了一張笑意都凝在眉梢的俏臉。
譚叔氣得吹胡子瞪眼,將小月狠狠責罰了一頓。傍晚,我溜到佛堂,看見這個姑娘對著墻壁,一邊抹眼淚一邊委委屈屈地念念有詞:“我錯了,身為一個姑娘家不應該闖到軍機重地,就算是幫阿娘送東西也不行。我錯了,不該沖撞世子殿下,即使他跟我三哥長得一樣憨也不行……”
我當場石化。小月抬頭看見我,眼睫上還掛著淚珠,對著我手里的核桃酥眼神發亮:“我已經知道錯了殿下!”
她拿走點心大大咧咧地吃起來。我忍不住了:“剛剛譚叔罰你念三百遍的那句話里好像沒有涉及我‘憨不憨’的意思。”
“哦,是我自己加的。”小月不以為意,“肯定不是我一個人覺得你長得憨。”
我再一次石化,想把糕點搶回來,無奈已經被這姑娘吃完了。小月拍拍手上的碎屑,換上一副諂媚的笑容:“殿下,我三百遍念完了,你幫我作證好不好?”
“不行。我明明聽到你只數了五十遍。”
小月哀嚎:“是五十三遍!”
我狠狠拍了拍前襟褶皺處,站起來背過身,暖色夕陽打在竹簾,光影斑駁里我低下頭終于抑不住嘴角的笑容。
入夜,給父王的密信我久久不知從何下筆。腦袋里思緒萬千,三年來和譚家父子相處的種種,還有那個比晨光還要明媚的姑娘,一直在我面前揮之不去。
我實在不知道到底是我籠絡了他們還是說他們籠絡了我。
良久,我終于落下筆:“譚家父子確有歸順之意,漠北局勢盡在掌握……”
三、大夢誰先覺
寒花節是漠北最重要的節日,也只有在這一天每個人都卸下平日里的偽裝,享受轉瞬即逝的歲月溫暖。
街頭,燈耀如晝,煙火紛然,屋檐上的積雪被映照得軟融美好,像一朵朵匍匐的云。兜賣吃食的,吹拉彈唱舞龍舞獅的人們團簇在一起,熱鬧非凡。
而燈火闌珊,人群冷落處,我卻瞥見一雙落寞的身影。
那是在人群里討“福喜緣”的一對新人。
漠北習俗,新人喜結良緣的那一天會被親友前呼后擁著上街,路人都樂得沾沾一絲喜氣,隨意給些喜錢,而后得到一份回禮。
我從未見過如此簡陋粗制的喜服。他們無親友攜領,只握著對方的手,站在街角,無人問津。
他們背后一定是風雨兼程,但人心是寒涼的,亦是清醒的,他們并不是世人眼中值得駐足祝福、沾喜氣的良緣。
兩位新人尷尬地相顧一笑,轉身欲走。
有誰不想得到祝福呢。我攔住他們:“二位,福喜錄在哪里呢?”
新嫁娘側過身來,就著我手里蓮花燈漫漫柔光,我們四目相對,都有些意外。
那狹長的水眸和眼角細小如毫尖輕點的褐色淚痣,我總覺得似曾相識。
“你把人家新郎新娘都嚇著了。”示子安微垂下頭在我耳邊提醒道。
我這才回過神來,接過受寵若驚的新郎手里的紅冊子,臨落筆卻停下了——阿爹阿娘最不喜我在外招搖。
猶豫間,一雙溫暖的大手覆上來,筆尖在朱紅的紙上瀟灑游走,卻寫的他的姓。
“示”乃皇族國姓,兩位新人見此膝蓋一彎,惶恐欲行禮:“小人有眼無珠……”
示子安笑著攔住他們,隨手在袖兜里取出一枚馬蹄金,我也抬手取下母親前幾日剛給我打的一只綴花金柄簪,替新娘攢上:“小小薄禮,不成敬意。”
新娘深深地看著我,眸中似有水光轉動,她拉著丈夫做了個揖,在我手里慎重地放了兩包喜糖。
我嗜甜如命,糖蜜棗更是我的心頭好,當下就迫不及待地嘗了一個。世子殿下滿眼都是笑意,我們漫步在燈火輝煌的街頭,我知道他的目光從未離開過我。
長街的盡頭,是云游僧尼臨時落腳之處,男子不得入內,帷幔一拉就將漫天的繁華阻隔在外。檀香縹緲,木魚響落聲聲空寂,我的心里也空落落的。
帷幔重重,一重重似一重,我慢慢走出來,頭頂是涼月清輝,耳邊有伶人在戲臺子上咿呀唱著:“怎料如花美眷不敵坎坷流年,說好的白頭偕老,終究兩處凋零……”
我們原本都不信前世今生,只是長河歲月,奔流不息,草芥一枚,螻蟻薄命,誰也搏不了命運輾轉……
我看著長身玉立的少年緩緩朝我走來,面容是難得一見的羞赧和急切,我怎么也不舍得他難過。
我攤開手,紅色姻緣簽子上有一串晦澀難懂的偈語,后面批了個“上上吉”。少年眉間舒展,緊緊撰著我的手,我對他揚起笑臉,眼里的煙火繁華卻不覺模糊成一片。
四、死生契闊
月已偏西。
許是知曉父王前來提親的日子將近,那天的小月有些羞怯靦腆,卻看得我滿心歡喜。
譚家門外沿路種了兩排月時花樹,樹下雪水滲人泥土,帶起泥污點點,小月低頭看看自己小巧精致的白色反絨皮靴,猶豫不前。
我知道她有些許潔癖,就徑直走上前屈膝蹲下,將她扣在我背上。
紅花白雪紛揚而下,小月冰涼的耳際輕蹭我的頸窩,將我和她一起裹在雪白的狐裘底下。我們聽著彼此的呼吸和心跳,裘氅之外冰天雪地,而我們的世界不知不覺已春暖花開。
小月晃著腿,輕輕地唱著:“君知否,北方有花,以月為名,灼灼似火。君知否,北方有花,盈盈滿樹,四季常開。君知否,我有思念人,隔在遠遠鄉,鴻雁輕如雪……”
她聽著她軟綿綿的嗓音,不禁浮想聯翩,明年的婚期,十里紅妝,我帶著小月從這條路上走過,我的姑娘一定比花還美……
“你唱錯了一句。”我忍不住顛了顛背上的她,逗她道。
“沒錯啊,這首歌漠北每個人都是這么唱的。”
“君知否,北方有花——以你為名,灼灼似火……”
她咯咯地笑,威脅著要咬我。望著前路晦暗茫茫,我突然停下腳步問她:“月兒,我帶你走吧,我們找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好嗎?”
背上的姑娘沉默了,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卻感受到她抱著我脖頸的手緊了又緊。
或許是被呵護著長大的姑娘舍不得拋下父兄去浪跡天涯,又或許她已經察覺到了什么,小月始終沒有回答。
我的心揪疼了一下,不舍再強求。
我已不是九歲時的我,我以為萬事還來得及,不管是譚家人還是父王,我相信我都能好好守護。
那天的雪,花,明月,燈火,無比爛漫奪目,令人落淚,可我沒想到,在往后的歲月,我要獨自一人,一生蒼涼……
如果可以重來,我一定告訴自己那條路要走得慢一點再慢一點,最好有一輩子那么長。
五、以死為解
一抹柳條隨風拂過我的窗前 ,微微有綠芽尖兒冒出來,不遠處的寒月花借風抖落些許殘雪,看著更加冶艷了。
春回大地。
可寧王并未如約而至,我想不到的一場血色暴雨蓄勢待發。
那天的夜很靜很靜,母親和兩個嫂子聚在我房里打絡子,一陣擾攘仿佛平地落雷,四下而起。
平日里柔弱恭順的母親和嫂子應聲彈起,手中是不知何時都握上的軟劍和暗器,面色皆是我從未見過的剛毅冷厲,我慌了,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按入桌底。
大火摧枯拉朽,密集的厲箭刺破窗紗,門被撞開。
我咬著自己的拳頭,氣都不敢喘,被割喉的蒙面人倒在我面前。
墨色錦衣,領口鑲著一圈暗紫金邊——我曾經半夢半醒的病中似乎見過的樣式。我顫抖著摸索過去,下擺錦緞觸感光滑,如水過無痕。
某個認知擊中心頭。
火欲燃欲烈,四周腳步紛雜,無數詭異的身影印地在窗上搖曳,如同前索魂的鬼魅。
我尖叫著哭喊著,母親在我懷里一點點失去溫度,我的親人一個個倒下,他們不斷告訴我:“屠殺譚家的是瑞王!”“別怕,示子安一定會來救你的!”“別傷心,我們遲早會有這么一天的,不是死在敵人劍下,就是死在主公手里……”“月兒,好好活下去吧,帶著我們的那一份活下去。像每一個平凡的女子……”
我知道,我此生再也不能好了……
無邊無際的黑暗,如來自地獄深處污濁的水,悄無聲息地漫上來,化作一雙利爪掐住我,我不住地,不住地往下墜……
黑暗盡頭似乎有人扯開帷幕,光線微弱朦朧,隱約有人影浮動……
“阿梅,你怎么穿著夜行衣就闖進來!”
“主母對不起,事出緊急,屬下到處找您不在,聞知小姐受寒了昏睡未醒,這才進來的……”
……
“大哥,快跟我說說你是怎么認出那黑衣人并不是瑞王派來暗殺示狐貍的?”
“很簡單,瑞王府陰養的死士身上的夜行衣有一處很是特別——袖口和下擺內面有層暗紋……”
“哥,你怎么知道的?”
“這……是軍事機密,不得透露。”
……
“孩子,看著你出生、沒心沒肺地長大,想把世上所有的好東西都送給你,好彌補曾經活在地獄里的那個年少的我……”
……
轟隆一聲,記憶深處的光影俱散,天旋地轉,在沒有時間不分方向的空間里我拼命地跑,用盡全身力氣哭喊,試圖尋回那幾個熟悉的身影。
忽然從背后伸出來一只手——
我睜開眼眸,朦朧晨光中是示子安的臉。
胸中一痛,血腥味的熱氣涌上來,嗆得我說不出話。
我瞪著他,他雖不是手握屠刀的魔鬼,也算得上是為魔鬼開路的那個罪人。
每個人都在騙我,連阿爹阿娘都以為瞞住了我,我就可以拋開血海深仇,毫無顧忌地躲在這個人的庇護之下一生順遂。
可我再遲鈍也能知道瑞王與父親早已決裂,而能在譚家毫無防備之時賺開大門,大開殺戒的只有那本該帶著婚書而來的示子安的父親,寧王。
示子安亦沒有開口,也許他已沒有辯解的余地。
他雙眼猩紅,神色哀痛,像抱住失而復得的珍寶一樣將我扣在懷里,撫著我的背幫我順氣。
一股熱流淌進我的脖頸,不知是示子安的汗,淚,還是血。
終于把肺腔里那一團煙灰異物吐了出來,我恢復了神志,在少年幫我擦拭被濃煙熏黑的臉和手時,我拔下頭上的簪子,插進他的胸膛。
我知道他不會躲。
示子安悶哼了一聲,嘴角滲出血,苦笑著看向自己的胸口,又看看我,從牙縫里艱難地擠出破碎的字句:“傻丫頭,心臟可不是在右邊……”
明晃晃的春日光景下不知藏納了多少罪惡和黑暗,我滿手血污,嗚嗚哭出了聲。
溫度和力氣隨著淚水流淌逐漸從身體里流逝,示子安帶著如同死尸的我躲過幾重不知來路的暗殺追兵,穿越大漠、山川河流,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里,抵達了國都陽川。
他甚至沒有聯絡他的父親寧王,就風塵仆仆地領著我徑直入宮面圣。
那個傳說中只好風月,懦弱無能的尹國皇帝衣冠齊整,對兩個落難之人的突然到來未見半分驚詫。他將譚家滿門忠烈慘遭屠戮歸結為邊關異族侵擾,然后將本該由寧王親自送達的婚書交到我手里。
示子安母妃生前修養的敬修堂里,燭火搖曳,我緊緊攥著那紙婚書,手背上淺紫色的血管帶著勃發的怒意一一暴起。
六、愿你此去繁花遍地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因為這總讓我想起滿天火光中譚叔渾身是血,感謝我愿意過來救她。
她是我十二歲起就深深將其篆刻在心里的人,亦是我了無生趣的人生里唯一的色彩。
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喚她的名字,可她自從到了陽川就再不愿意見我,我只能遠遠地駐足,看著她悲戚茫然卻無能為力。
九歲那年,外祖家敗落,我打開母妃房門,那隨風晃蕩的身影又出現在了我夢里。父親問我,我把小月強留在身邊是想她繼續以譚家七小姐的身份或者,還是成為下一個母妃。前者我不舍得,后者我不允許。
瑞王私養死士一直是放在臺面上的秘密,卻不曾想偶然間放在漠北的棋子譚忠,竟憑著一腔血膽摸爬滾打,成為威震四方的鎮北將軍。功高怕鎮主,瑞王不相信譚忠,朝野中其他勢力也將他視為一個危險的變數。
只有握在自己手里才叫擁有,這是朝野深宮中第一條生存法則,我阻止得了別人,卻沒能阻止父王步步為營的屠刀。
我們都是無惡不作的魔鬼,也是蟄伏在陰暗角落等待光明的可憐蟲。
譚家深知大勢無法逆轉,終將成為犧牲品,所以選擇了接納狼子野心的我,只求我保住小月。
皇帝下旨讓我追回漠北散落的兵權。我這個叔叔當年就是槍戮了他的父親才上位的,多年來我與父親的苦心孤詣終于讓他相信我們父子決裂。
出發前,我在敬修堂院子里站了好久,軍士催了又催。在我心灰意冷,轉身離去的時候,一身縞素的身影破門而出,飛奔過來拉住了我的袖子。
多日不見,小月的臉清減了一圈,眼里已經沒有了光彩,鼻頭紅紅的似是剛哭過,卻努力扯著嘴角對我笑。
我心痛難當,額頭死死抵住她瘦弱的肩膀,哽咽著語無倫次:“小月,我求求你……”
我能求她什么?求她原諒我?求她像以前一樣沒心沒肺地活著?
這一刻,我忽然無比凄愴地發現這一生我與小月只能走到這里了。
我像孩童一樣哀慟大哭:“天涯海角你想去哪里我都送你去,只要你好好的,我答應你,從此放你走……”
“好。”小月聲音發顫,她像過往我安慰她時做的一樣,一遍遍輕撫我的發,“天下之大,只有西漠城才是我的家。等你穩定了時局,我要永遠待在那里……”
我愿意余生茫茫從此兩不相見,只求歲月深遠,花好,你在,如此而已。
七、血色嫁衣
這幾日心里總涌蕩著一股氣。這口氣燒灼得我夜不能寐,即使累極了渾渾噩噩昏過去,也會在夜深人靜時被夢魘驚醒,而后對著瑩瑩躍動的燭光獨坐到天亮。
阿梅尋過來的時候,我手底下紅色綢緞上墨紅的月時花又盛開了一朵。
她由阿爹阿娘撫養長大,我還記得她那狹長的水眸和眼角細小如毫尖輕點的褐色淚痣,只是今日她瓷白的臉上多了幾道觸目驚心的血色刀疤。
我已滿心疲憊:“既然你已遠走高飛,阿爹阿娘也不予追究,你還回來做什么?”
她跪在我膝前,我才知道讓她放下一身武藝,甘愿洗手作羹湯的那個男人原來是寧王府的眼線。她熱淚滾滾,求我寬恕,可是我們一個不得不親手了結愛人的性命,另一個被愛人的父親屠戮滿門,都是可憐人,我何德何能去寬恕她。
阿爹阿娘護著我,希望我一生順遂,可是有些事情他們是怎么也瞞不住的……
所謂死士,就是為了死去而活著。生是主家的魂,死是主家的鬼。卑微渺小者如阿梅是這樣的存在,位高權重如譚忠,亦是這樣見不得光的出身。
瑞王示淳瑜終于露面了。
這個父母兄嫂為之生死枉顧的“主公”施施然在主位坐下,抬手示意一旁的武士打開兩幅皮革畫卷。
我認出來,是不久以前在漠北示子安的住所見過的軍防圖。上面的山川溝壑全都一模一樣,可上面各色標記卻不盡相同。
示子安說過,這是譚家軍的習慣,一真一假放置一處,是為了在軍事圖被盜的極端情況下迷惑敵方。
當時我拈著那張真圖對著從窗口疏落的陽光看了看,覺得好沒意思,還罵他狡猾似狐貍來著。
往事如煙。眼前瑞王身邊的武士居高臨下,用眼角斜睨著我:“你且為主公認一認,哪個是真的。”
西漠城譚家兩百余口人一夜之間盡遭屠殺,哪里知道有什么“主公”。可前有豺狼,后有虎豹,我畢竟受制于人,只好辨認一番,在瑞王玩味卻充滿威懾力的凝視下挑出其中一張。
我垂首施禮將他恭送出門,轉身挺直了腰背。
我從來不是誰的棋子,死士。
阿梅從里間閃出來:“小姐,瑞王好似不太相信您。”
“他早就把阿爹視為心頭大患。”
“所以他會選另一張圖?”?
“是的。”我點點頭,“不過,另一張也是假的。真的那一張示子安早就當著我的面銷毀了,他說只有放在自己腦子里的才最安全。”
阿梅驚訝地張著嘴,半天合不上。
我很快就將瑞王認為的假圖描繪了出來。當今圣上在寧王眼皮底下護住了我的性命,我總要給他些回報。
五月初六是個好日子,瑞王和圣上的人馬不約而同悄悄開拔。兩張軍防圖,設置兩副不同的軍事關卡和伏兵暗哨,再加上派去漠北的最精銳力量,寧王府此時此刻已是守備空虛。
阿梅早已集結了譚家分散各方的五十名勇士,潛入皇城,安置妥當。
入夜,狂風大作。寧王用一場大火結束了漠北譚家的輝煌,我亦用一場大火了卻寧王不所不用其極的半生。
我看著這一切,忽然想起去年的漠北寒花節時,我像每個心有所屬的待嫁姑娘,滿懷歡喜地抽出一張姻緣簽,那個慈眉善目的僧尼慢慢念出一段偈語:“一朝苦捱盡,茫茫大夢歸。”
我聽懂了。
可佛家總說前世今生,于是我帶著另一張簽紙來到了我的少年面前。他只知道是上上吉,卻不知這是關于來生的我們。
這場仇恨并不只屬于我一人,對譚家烈膽忠心的五十名勇士來說,他們的使命也包括取那個背信棄義、竊取了譚家勢力的示子安的性命。
輕騎飛馳,踏過示子安與我來時的山河大漠,回到西漠城,我終于看到了褪去少年青澀,多了帝王之子冷厲漠然的示子安。
西漠城最高的城樓下,弓弩手靜謐無聲地在暗處集結部署,就等著我一聲令下。
可他們忘了,他曾與父兄一起征戰沙場,他敬我愛我,愿意放棄一切陪我浪跡天涯。我理解他的孤獨和無奈,也知道他為守護譚家所做的一切。他是阿爹阿娘為我選的夫婿,亦是我年少懵懂就愛上的人啊。
我穿上那件準備已久的紅衣,墨紅色的寒月花在金色辰光照耀下異常妖冶。
混跡在一眾衣著鮮麗的樂人中登上看臺。
“你這樣不好。”
我回過頭,說話的是一個長相極為美艷的中原舞姬,她笑著看向我的腰間,那里隱約有鋒芒閃爍。
人生真是無常,曾幾何時,我也這樣勸過一個胡姬,可是她還是義無反顧地走上了不歸路。
她沒有想要告發我的意思,不遠處白衣銀甲的少年將軍已經落好座,我也沒有藏著掖著的必要了。
樓下卻傳來一聲驚呼,是阿梅認出了我,領著幾個武士沖了上來,四周守備的軍士聞聲而動,一時間兵刃交加,四處混戰。
阿梅幾人對著示子安奮力搏殺。
這是一個死局,每個人都迫不及待地奔向死路。不管是示子安,阿梅,還是譚家的武士們,我都希望他們好好活著。
我想,已到該終結的時候了。
最后一次臨風遠望我出生長大的這座城,遠處沙丘綿延,屋宇錯落,我卻看不到何處是我的家。
我取出短竹箭,像往常示子安教我的那樣,瞄準,手腕翻轉而后奮力一擲。
他沒有躲,但我又給他丟臉了,準頭和氣力都不夠,竹箭只在他背后的甲胄上輕碰了一下就頹然落地。
不過他這一次沒有讓我,常年練武讓他下意識地回身,我看著與我手上如出一轍的短箭閃電般地破入我的心臟。
好疼。
周遭忽然就安靜了,牽扯局中的,驚慌奔逃的,都停了下來。
世間并無兩全法,我早就知道關于我愛你這件事,必須要你死我活才能解決。
那個白衣銀甲的少年,被旁人扣押在地,卻還是拼命掙扎著嘶吼著朝我伸過手來。
風無聲地吹著,我似乎沒有遺憾了,畢竟在化作蝴蝶飛向大地的前一刻,他看到了我穿著為我們婚禮準備的嫁衣。
可我還是很難過,我知道,我的少年此生再也不會快樂了。
八、后記
慶安十一年,寧王世子示子安于西漠城稱帝,建立西尹政權,在位四十八年間,開創“漠北盛治”,在史書上留下赫赫功績。而這位帝王少年時的這段情事,卻消散在大漠風沙中,無人知曉,徒留那片灼灼紅花,年復一年,寂寞地紛紛落落。
——————
更多精彩故事上淘故事,感謝你的閱讀和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