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點,我的父親老王在家庭群里,發來了他的晚餐圖:一盤紅薯葉、一盤炸魚干,母親阿英也緊隨其后分享出她在廠里吃的紅燒魚,完成了他們兩共進晚餐的儀式感。
接著,老王向阿英匯報當日成果:砂糖橘掛上小綠果,農藥已經噴了一半。
老王終日奔走在田地間,獨自照料二十畝砂糖橘,晚上的微信群聊天是他展現成果的好時機。
如果時間再倒退幾年,我絕不會相信老王會變成這樣勤懇的老農民。
那時候的他,絕不可能起早貪黑地賣力干活,只要有人路過,他總要暢聊一番,農活的進度條不及阿英的一半。只要阿英罵他,他便反駁道,“這你就不懂了,我不是吹牛,我是在找商機”。
這些年,老王都找到了什么商機,為何現在又當起了老黃牛,我決定就此給他做個電話采訪。
(一)
老王年輕時候,很有魅力,樣貌跟周華健頗為相似,打扮更是時髦:花襯衫配拖地的喇叭褲,還戴著耳環。那時候的他絕對想不到,自己將來會教育女兒要穿得樸素一點。
1992年,我媽媽阿英在鎮上的電影院遇見了老王,對他一見鐘情。
“你媽還追到我們村來找我咧!”電話那頭的老王難掩得意。
兩人戀愛沒多久,老王就去了廣東打工,在那邊認識了兩個廣東本地的兄弟,他們看他很能干,便想拉著他一起做生意。
老王正摩拳擦掌的時候,就接到了阿英父親去世的消息,他趕忙回廣西奔喪。
喪禮那天,發生了一件怪事,一只綠色的青蛙附在老王自行車的車輪上來回爬動,任誰也趕不走,倔強得好似有什么非完成不可的任務。
待喪禮結束,青蛙不見了,老王的車胎癟掉了。
老王只得留下來過夜。
外婆始終沒忘記那只青蛙,她說,“一定是你阿公變成了那只青蛙,想把你爸爸留在我們家”。
其實,老王只見過我外公一面,而且那一面并不愉快。外公看不上他的奇裝異服,暗諷了幾句,其他時候都很沉默。老王覺得一定是自己沒被相中,但外婆說,外公更擔心的是俊俏的老王看不上阿英,想讓阿英趁早放棄。
阿英有三個已出嫁的姐姐,弟弟在上大學,母親年近六十,在這樣的情況下,外公確實無法安心離世,變成青蛙動手腳也不是不可能。
所幸,老王沒辜負外公的期待,很快就跟阿英結了婚,并且留在阿英家里生活。哥哥們激烈反對,老王只得糊弄他們等阿英弟弟能養家了就回去。最后,兩方家庭都給他們留了地備了婚房,結成了“兩頭婚”。不過,在傳統的村里人看來,老王就是上門女婿。
(二)
???為了照顧老人,老王的廣東經商計劃破產,種地收入又太少,老王便開始搗鼓些小買賣。老王和阿英推著一輛自行車,走街串巷,賣過水果、花生、面條,什么能掙就賣什么。老王嘴甜能吆喝,長得又俊俏,十里八鄉的婦女們都愛買他的東西。
不過,村里有些好事之人,總愛在背后揶揄老王“做事太溫柔,像個女人”。
老王并不在意,“他們看不起我這個過門的,總會說些風涼話,等我做得吃(當地土話,意為混得好),他們自然也就沒話說了”。
老王吆喝了兩年,賺到的錢勉強能支撐家里的生活費和舅舅的學費。他覺得這樣不行,得謀劃些更具規模的生意。他看到縣城里有人用后推車賣西瓜,一天就能賣出幾千斤,他羨慕不已。老王雖沒有學習過馬克思主義,但他知道要想提高生產力,必須先改進勞動工具,于是決定貸款買車。可惜的是,那時候廣西的鄉鎮銀行很少會給沒錢的農民批貸款,老王跑了一個多月,貸款也沒批下來。只能退而求其次,借錢買了輛拖拉機。
老王最初只是靠拖拉機掙些運輸費,跑著跑著開始發現了一些門道。
那時候,村里的主要經濟來源是種稻谷,但賣稻谷需要去到幾公里之外的鎮上,大部分村民只能用手推車一趟又一趟,汗流浹背地往鎮上拉,有些村民住在山里,往來一趟就更不方便了。老王幫鄉親拉過幾次稻谷之后,開始謀劃著做稻谷收購。
那時候鎮上只有一家米廠,村民沒有任何議價權,老王開著拖拉機四處跑渠道,把市里縣里和附近鄉鎮米廠的收購價格都打聽了一遍,他發現要是能把稻谷運到市里的農貿市場,利潤空間還是很大的。
老王給出了跟鎮上米廠基本一致的價格,游走于各個村子,開啟上門收貨服務。這一服務極大解決了鄉親們賣稻之苦,自然很受歡迎。拖拉機的車卡每天都堆滿稻谷,老王也因此成為了本村和附近幾個村子里的人氣王,走到哪兒都有人在休憩的樹腳下等他,要么賣稻谷,要么約他上家里吃飯。
年輕氣盛的老王干勁滿滿,白天收完稻谷,再去加工廠脫殼,再連夜開車把白米運到市里,來回至少8小時,可謂是真正的007。
??“那時候也沒幾盞路燈,從市里回來都得夜里一兩點,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拖拉機的黃光照著路。累是累的,但生意真的好啊!”老王說話的聲調不自覺地高了起來,我能想象到他那振奮的神情,滾滾時代浪潮下有他激起的小水花。
1998年,國家出臺了深化糧食流通體制改革的措施,提出了推動農產品流通網絡現代化建設,發展農產品批發、零售市場和物流等搞活農產品流通。老王的生意恰好踩在了國家的政策風向上,攪動了這個西南偏遠小鎮的稻谷流通之路。
老王憑借著走到哪聊到哪的社交天賦,跟很多米廠老板都成了朋友,對市場有了更敏銳的判斷。他常給鄉親們分享市場上不同種類稻谷的行情,還免費給鄉親們提供良種稻谷,按他說的話“有錢就要大家一起掙”。老王的生意越發紅火,因單日收購量過大他再無暇加工稻米運到市里,只能賣到周邊米廠。到了2002年,他每天的純收入經常可以達到700元,他謀劃著再存些本錢,找個合伙人,自己開一家米廠。
那時候,老王的收入在村子里稱得上前列,經常有人找他借錢,雖然他忙著攢錢開米廠,但他也從不拒絕,甚至有時候連欠條都不打。
阿英為此經常說他,“親兄弟也要明算賬,那些整天只會吃喝嫖賭的人,你借錢給他們干嘛呢”。
但老王總是不以為然,“我們做生意就是靠鄉里鄉親賺的錢,吃點虧沒關系”。
如果阿英再說,老王就會擺出一系列親情人倫的道理進行辯駁,阿英自知笨嘴拙舌只能閉嘴投降。
所幸,借出的錢大多收回來了,米廠的本錢攢了幾年總算差不多了,他也遇到了一個很不錯的老板,對方很賞識他,很有意向跟他一起開米廠。
老王把老板約到家里,詳聊下一步的計劃。他們倆相談甚歡,懷抱著對美好未來的無限憧憬,碰了兩杯。
“我們要開一個全縣最大的米廠,把附近這幾個鎮的谷子都給包了!”
餐畢,老王開拖拉機送老板回家。在發動機的轟隆聲中,他仿佛看到了米廠雄偉的新樓矗立在小鎮一眾破敗的老瓦房之中,熱烈的鞭炮聲響徹四方,鞭炮碎屑鋪滿地面,紅得耀眼。
路的前方,兩個十七八歲的男孩正你推我搡地打鬧,老王忽然感覺視線恍惚,那兩個年輕人好像來到了眼前,又好像離得很遠。
“砰”的一聲,好像撞到了什么東西,老王一下清醒了,趕緊停車。他看到兩個男孩倒在地上,其中一個頭上流了不少血。他們趕忙把兩個男孩送到醫院,醫生診斷:一個輕微擦傷、一個腰椎骨折和輕微腦震蕩。
老王感覺自己被架上了萬斤枷鎖,為了減輕負罪感,他不僅支付了醫藥費,還每天主動去醫院陪護。
治療了一個多月,男孩得以出院靜養。老王終于松了一口氣,雖然積蓄花費不少,但總算彌補了過錯。
老王的生活剛平靜了幾天,男孩的媽媽就帶著幾個親戚闖進了我們家。
“我兒子傷了腰,這輩子都干不了活了,你就付這點醫藥費就完了?”男孩媽媽叉著腰,惡狠狠地盯著老王,一副得理不饒人的姿態。
“姐,你這么說就嚴重了,醫生說,再靜養一陣子就沒事了。”
??“我兒子每天什么樣我可比醫生清楚,他疼得喲,整夜都睡不著,你的心就這么狠?”
老王不敢過多爭辯,又給他們賠了一些。在他心底,始終是自己理虧。
后來,那個媽媽又陸續來了幾次,那時候我大概五六歲,只記得是老王開車撞了人,我們家要賠錢,卻不知道老王被逼得心力交瘁,最后把家底賠得一干二凈,還借了外債。
“最后,我實在沒錢了,就給她說‘下次你來拿我的命好了’,她就沒再來了。”
老王把這件事情視為人生的一道坎,第一次面對意外,他手足無措,只想著用真情彌補過錯,卻不知人心的復雜。后來他詢問了交警,才知道這個事件雙方都有責任,是男孩先闖了馬路才發生車禍,自己并沒有那么重的賠付義務。不過對于這件事,他更在意的是身邊人的態度。
“我最寒心的是,那時候村里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給我說話,但凡我有人撐腰,我就......我對村里人多好,誰借錢我都給,我的為人我想他們應該知道啊。”
?那么多年過去,提起這件事,老王還是有些憤慨,但沒說幾句,他又立刻補充道,現在村里人都已經把他當親人了,不會再有類似事情發生了。可見,雖然這件事情讓老王看到了人情冷暖,但他也從未放棄自己以誠待人的原則。
(三)?
老王回到了一窮二白的狀態,米廠夢破滅了,一切都要重新開始。他只能繼續收稻谷,村里開始種桑養蠶后也做些蠶繭收購的生意。但是,隨著村里做生意的人變多,市場競爭變得激烈,收益率大幅下降。阿英說,為了增加收益,很多收購商都會在秤上做些手腳,或者把高低價位的稻谷混雜售賣,這基本已經變成了潛規則,但老王絕對不干。
老王的同行們陸續蓋了新樓,也有人攢夠了錢去市里經商,而最得村民喜愛、生意最好的老王,被甩在了后面。
阿英有時會揶揄老王幾句,“你就是人太老實了,什么都不敢做,才賺不到錢。”
老王聽了便一定要據理力爭,直到阿英認輸為止。從商即是為人,這是老王堅守的原則。
“我不管別人怎么樣,我們做生意就必須要對得起良心!我可不能被別人瞧不起。”
雖然嘴上說不管別人怎么樣,但老王并不甘心落后于人,他開始四處搜尋新的商機。他先跑到桂林探查了桂花樹和沙田柚的種植,還買了收割機在收稻期參與了機械化收割,又游走于柳州的服裝批發市場,聽到有個兄弟在跑長途貨運,他又跟著跑到廣東走了一趟。對于踏足陌生領域,老王還是心有疑慮,但阿英卻十分果決,熱切鼓動老王去跑貨運。
在阿英的鼓吹下,老王決定找兩個朋友合伙試試。
三人去二手車市場轉了一圈,挑了一輛前四后八的紅色大貨車,心滿意足地開回了家。
“我坐在車上,看著路上的小車子,我覺得它們太小了,我們的車子就像是這公路上的龐然大物,我們就是真正的司機大佬!”從貼近地面的拖拉機到高大的貨車,老王的勞動工具又發生了質的飛躍,他撕掉了“溫柔”標簽,生出了一股“不成大事不罷休”的豪邁之氣。
疾馳在一望無際的公路上,播放著beyond的《光輝歲月》,第一趟貨運之旅就開始了。
老王把廣西鄉鎮的大米運到廣東的城市,又從廣東運回瓷磚、五金等工業品,產品交換從本市拓展到了發達的鄰省,在浩浩蕩蕩的流通之路上又進了一步。那時,黨的十七大提出了建立以工促農、以城帶鄉長效機制,形成城鄉經濟社會發展一體化新格局,老王又一次卷進了翻滾洪流之中。
可惜,潮頭的甜頭還沒嘗到,貨車就出了問題:車拋錨了,三人只能站在路邊一遍又一遍地招手,等著好心人的降臨。這個問題只是個序曲,貨車的各種隱疾貫穿著每一趟旅程,賺到的錢變成了維修費,司機大佬變成了維修工。
老王決定及時止損,賣了舊車,換了輛新車,還是跟兩個朋友合伙。
新車新氣象,老王又燃起了滿滿斗志。但此時的市場,已不如初入局時的景氣,貨車行業掀起了內卷。由于貨車的增多和路政管控的收緊,運費被大幅壓低,司機們只能超載。超載意味著一旦被路政查到,便是高額的罰款,為了抵消罰款帶來的損失風險,司機們只能盡可能多地超載,而超載越多罰款也會越多,由此形成了惡性循環。
老王載重32噸的大貨車每次都載著50多噸的貨物出行,為了減少罰款,他們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的注意力。每到路政頻繁出沒的地界,他們必須使出鷹一般的眼力,大范圍搜尋路政的身影,一旦捕捉到那亮眼的熒光黃,便迅速躲避。在路政執勤的固定區域,還需要給個五百一千打點放哨人,他們會提前替司機們確認好前方無路政,以保證順利通行。但放哨人也并非萬無一失。
有一次,他們得到了放哨人的安全信號,便放心地前行了。可是沒開一會,就看到了那最不想看到的警帽。開車的伙計慌了神,他想賭一把,猛踩油門往前飆,路政在后面窮追不舍。路政的距離越來越近,司機牢牢把緊方向盤,猛地加速越過了一個彎道,因車速過快,車身宛如漂移。老王見狀不妙,趕緊呵斥同伴停下。
?老王知道情節惡劣,重罰是在劫難逃了,他讓兩個慌張的同伴先在車上等著,自己下車調解。沒等路政開始批評教育,他搶先開了口,“同志啊,真不好意思,我那兩個年輕的師傅不懂事,一看見你們,我就讓他們停下來了,我說路政也不會為難我們,他們偏不聽我的,非要跑!”
說罷,他又趕緊擺出生氣的姿態,呵斥他的同伴下車,數落了他們一通,把路政想說的臺詞都給搶了去。
“你們太不懂事了,路政只是例行檢查,也是為了我們的安全,你們跑什么!路政會為難我們嗎?他們都是為人民服務的,你們跑什么呢,一個個的我叫了也不聽,你們說剛剛多危險啊。”
路政看老王認錯態度積極,只是扣了他們的車兩天,外加超載罰款就沒再追究了。但事后兩個同伙卻埋怨老王放哨人沒選好,才出了這種事情,讓老王很是惱怒。
“做這個活,真的是上下都要打點,心累啊。”
除了路政,搬運工也是老王要小心應對的對象。搬運工要是心情不好,便不予裝貨或暴力裝貨,這對于貨車司機都是致命威脅。
“對這些師傅,你光會賠笑臉給小費還不夠,你得分析每個人的個性,多跟他們聊天,說說自己的不容易,他們理解你了就會好好干,不過也有的人就是粗暴,那你必須得硬碰硬。有一次有一個搬運工總是丟我的貨,我就上去吼他,‘你力氣這么大,別扔貨啊,過來跟我打一架試試!’他被我的氣勢鎮住了,就沒再亂扔貨了”。
就在老王解決了搬運工的問題時,他給自己找來了問題。老王看天氣太熱,主動給搬運工搬去大風扇,忽略了扇網有個缺口,右手的大拇指被扇葉折斷。
老王一個人在廣東的醫院住了半個多月,同伴提議用公款支付醫藥費,老王沒同意,堅持自費。“我自己的意外還得我自己負責,不能讓別人承擔”,對于自己的仗義,他頗為自豪。
老王在這份生意里一人承擔了找貨單、溝通對接、財務管理等一系列工作,憑著多年與人打交道的能耐,他攢下了一批固定客戶,生意總算步入正軌。另外兩個合伙人基本只負責開車和吵架,對其他的工作很不上心,最后的收益卻都是三人平分。據阿英說,那時候收入很不錯,如果老王能出來自己單干,肯定能掙不少。阿英常常為老王的過分付出抱不平,老王卻沒有動過單干或多抽成的心思,他說那兩個朋友都比他小一些,又是村里的親戚,自己帶帶他們沒關系。“親人之間哪能計較這么清楚呢?”話雖這么說,但老王分賬一定特別清楚,從不給自己多分一毫一厘。比如這次主動支付醫藥費,還有一次在修車途中丟失了一萬元公款,他二話沒說就自掏腰包填上了。
通過這次住院,老王才終于真正意識到自己在這個生意中承擔了過多。住院期間,同伴總是不停地給他打電話,找貨單要他解決,發生糾紛還要找他。即使吃虧是福,他也吃得太多了。
跑車幾年突然停下來,他才發現自己明顯地蒼老了,烏黑茂密的頭發變成了花白,原本在農村人中還算白皙的皮膚變成了黝黑色。我在電話里曾開玩笑叫他“老爸”,讓他難過了好一陣,他私下跟阿英說,這把他叫老了,當下他發現這么叫也沒什么不對。
“最開始跑貨車是想過更好的生活,可是那幾年苦吃了太多,錢卻沒掙多少,我覺得干不了了。”
出院后,再跑了幾趟車,老王就跟伙伴們攤牌了,他決定退出。兩個同伙知道這生意離不開老王,也決意不干了。
最后一次從廣東回來的時候,老王看到熟悉的紫荊坡上插著幾枝冒煙的香,那是一個近乎180度的環形彎,每次路過都有香火,有時候舊的還沒熄滅就續上了新的。
“以前路過那個彎,我從來不怕,我那天怕得要死。車開過好遠,我才安心,慶幸是最后一次,這拿命換錢的活,我終于不用干了。”
(四)
??幾年貨車生意的顛沛流離,讓老王渴望尋求一份穩定的生意,他決意到柳州市里看看。
??老王每天乘著各路公交車,從起點到終點,走遍市區所有的農貿市場。他選中了鬧市區的一個攤位,各方面條件都不錯,價格也合適,本想再看幾家再決定,卻被人捷足先登了。
后來,再也沒有出現過比那個攤位更好的選擇,加之連續幾個月沒有收入,老王開始焦急了。這時,他在柳南區一個破敗的小巷里,看到一家餐飲店在轉讓。那小巷雖然破敗,附近卻有工廠和一個學校,人流量不成問題。老王頓時熱血上涌,好像尋尋覓覓這么幾個月,就是在等它了。過去他看一家店,都會蹲守研究好一段時間,這次他卻一股腦決定拿下,再不想痛失良機了。
老王叫上阿英,開啟了夫妻店模式。老王和阿英都沒有開餐飲店的經驗,甚至在家里也不常做飯,聽說他們要開餐飲店,朋友們都不敢相信。“沒什么不能學的”,一旦決定要做的事情,老王總是自信滿滿,非常有學習精神。他每天都用傍晚在菜市場挑到的便宜食材練手,把阿英喂胖了近十斤。一開始他做的菜總是偏咸,后來只要憑手感,口味就非常合適。
???小店正式開業后,人流量卻并不如老王想象的那么樂觀,一天下來不到十桌客人。老王四處找人打聽,才發現那個學校基本是空的,根本沒什么人。他很懊悔,自己如此謹慎,竟然會在關鍵時刻忽略了這么重要的一環。如此一來,要想生意變好,就只有抓住工廠的工友們了。
???每次店里來客人,老王都會拿出自己交朋友的本領,熱情地跟那些工友們聊天,咨詢他們對菜品的改進意見,還時常給他們送飲料。一來二去,老王的小店就成了那一帶生意最好的快餐店。
備菜,切絲,倒油,快速地翻炒、顛鍋,調料,出鍋,這一系列流程都變成了老王的肌肉記憶,他的出餐速度越來越快。有時候,看著勾火時噴薄的火焰,老王高興極了,他覺得那一定是小店生意紅火的證明。
然而,生意紅火卻不代表盈利紅火,老王算賬的時候發現,生意變好了,錢也沒賺多少。他百思不得其解,菜品定價也是按照周圍快餐炒菜的價格定的,為什么賺不到錢。
他暫停了幾天生意,走訪了幾家相似的店鋪,他才找到了原因:別人的一道菜用的肉,不過是他用肉的三分之一,而且那些老板都會挑傍晚最便宜的菜,油也是廉價油。有個好心的老板告訴他,“工人嘛,主要菜便宜、夠味道、管飽,就行了”。老王不認可,這樣的生意他不做也罷。
?彼時市場上黑作坊、地溝油事件層出不窮,老王卻因菜品食材過于扎實,在盈利上栽了跟頭,顯得有些愚鈍。但老王的熱情、周到,恰恰是如今餐飲業最流行的顧客服務模式,如此說來,他的愚鈍還是頗有遠見。
(五)
快餐店掙不來錢,老王開始尋找新機會,聽聞村子里有朋友在商量種植砂糖橘,他趕回去了解了一番,覺得可以試試。
砂糖橘那時供不應求,價格很高,即使水果單價在兩元以下的廣西農村,也賣到八元一斤的高價。村里人過去只是春節買它嘗嘗鮮,聽聞隔壁桂林荔浦市家家戶戶種植砂糖橘,都開上了轎車,粉刷了新房,不少人躍躍欲試。砂糖橘三年即可收成,隨后每年都有收成,而且畝產高達7000斤,當時砂糖橘的收購價高達7元,無論怎么計算都是發大財的買賣。老王沒有那么樂觀,“物以稀為貴,種的人多了,自然價格就低了,還是不能盲目擴張”。但阿英不這么認為,小打小鬧種幾畝,不成氣候,不如多承包一些地,搞一筆大的。老王拗不過阿英的熱情,他算了一筆賬,就算砂糖橘價格降到兩元,憑借高畝產也是可以有不錯的收益,于是決定追加種植賭一把,一共種下了20畝。
那時脫貧攻堅、鄉村振興成為國家的關鍵詞,縣里發現不少村民自發種植砂糖橘,開始大力宣傳,漸漸形成燎原之勢,砂糖橘燃遍整個縣的鄉間四野。老王說,他曾給鎮上的干部提議,要保持桑蠶、大米、砂糖橘三條線發展,可惜最后還是砂糖橘占了上風,為他日埋下了禍果。
砂糖橘畝產雖高,投入成本也很大,而且需要非常精細的護理:抽稍了要剪枝,定期要撒肥料、噴農藥,田地太干旱要抽水,枝干不穩了需要做撐子,冬天來了要蓋棚......老王第一次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土地中,像照料寶貝似地忙前忙后,他不再處處流連,常常匆忙吃幾口午餐,就又奔向地里。他也絲毫不吝嗇對果樹的投資,需要配置的肥料、農藥都給最好的,保證足量。雖然對市場抱有憂患,老王還是只得孤注一擲,連續三年沒有其他收入,只有肥料和農藥的大額支出,積蓄逐漸被消耗無幾,他只能讓阿英出去打工,把一切農活都包攬在自己身上。但砂糖橘的成長,也給了老王一種真心付出必有回應的快慰感。他熱衷于在朋友圈更新砂糖橘的成長變化,他寫道“一分耕耘一分收獲,今日之辛苦必將收獲他日之橘王”,他又一次活在對美好期待的確信里。
終于等到了第三年,砂糖橘掛果了。
可惜的是,那一年的收成量并不理想,掛果量很低。不過老王倒是也不懊惱,“第一年掛果量低是正常的,還是要看明年”。
第四年,老王對砂糖橘的護理更用心了,還積極參與了很多鄉鎮培訓課程,勢必要在掛果量上打一個漂亮的翻身仗。功夫不負有心人,老王的汗水終于換來了累累碩果,他的微信頭像也換成了砂糖橘。
然而,與砂糖橘大收成的一片向好之勢相對應的,卻是單價的驟降。老王沒有想到,僅到第四年,單價已經跌破他的最低心理預期,收購價僅1.5元。老王不甘心,依照他對市場的觀察,在春節前后還會迎來一波漲價潮,所以他一直不肯采摘,靜觀其變。果然,在春節前夕砂糖橘的收購價漲到了1.8元一斤,老王賣了一些,還留了一大批等著節后漲價再賣。
就在老王高高興興地準備過個好年的時候,傳來了新冠疫情的消息。老王本以為不會有太大影響,聯系了老板過完初二就把剩下的砂糖橘賣了。沒想到,疫情越發嚴重,封村封路堵死了砂糖橘的銷售之路。老王每天都去果地里看上好幾遍,掉落的橘子越來越多,漸漸鋪滿了地面。老王發了朋友圈道“天意,人疫萬般皆是命”。我擔心老王想不開,安慰他“天災人禍誰也難料,保住健康就行”,他還是往日樂觀的口吻,“當然啦,做生意、種地都是要天時地利,我就沒有順利過,我都習慣了”。也許是經歷過太多的失敗,老王早已生出了一種坦然,足以抵擋生命中的各種意外。
老王還主動報名了村口的守門員工作,每天看著路上車流寥寥,他在朋友圈里寫道“抗疫戰爭即將結束,橘王撐住”。
熬了半個月,砂糖橘收購終于恢復正常,價格比年前還低了不少,但是能賣掉就已是意外之喜,老王也不敢奢求太多。
收購價的暴跌讓老王認清了一個現實,再高品質的砂糖橘在低價的市場中也無法逆襲,他在朋友圈里寫道“高效投資能有橘王,卻不一定能贏過市場。”老王對砂糖橘的照料佛系了許多,肥料和農藥的投資也隨之減少。他不再安于天命,決心進入市場闖蕩,專注做起了砂糖橘收購中介,又一次加入到農產品的流通之路中。
砂糖橘的大批量規模化種植,意味著原生的鄉野必須進入規范化、現代化的農業路徑之中。這時候,需要像老王這樣接觸過市場又扎根于土地的中間人進行斡旋。一方面,老王要把老板們對砂糖橘標準化的收購需求傳遞給果農,比如需要30-55厘米直徑的標準果,要怎么去達到這個標準,簽訂合同后如何遵守規則,另一方面也要維護果農的利益,不能讓老板對果農的橘子吹毛求疵,多給果農要點價。其實早在砂糖橘掛果的第一年,老王就已經開始到砂糖橘種植先鋒基地荔浦市,與各地趕來的收購商接觸,引導他們到下面的村鎮收購,算得上是打開當地橘子銷路的早期拓荒者,但只是兼職狀態,從去年開始老王終于決定把這項生意當成一個新事業。
老王干得很賣力,天還沒亮就奔赴果地找生意,刮風下雨也軌跡不改,仿佛要把多年失意攢下的不甘心,都釋放在那里。
我常常勸老王,不要這么拼,我和妹妹都長大了,能自己掙錢了。
他總是口頭答應,卻還是起早貪黑找生意,他說“你們還年輕,機會多的是,但我沒機會了”,他還是想爭一把。
在收購現場,老王是最繁忙的人,老板和果農都在呼喚他,期望他維護自己的利益,這時候,他經商即為人的準則發揮了大作用,常常能化雙方矛盾于無形。
有一次,他談成了一筆棘手的生意,果農一家是村里人公認的暴脾氣,收購的老板卻又異于常人的嚴苛、小氣,可謂是針尖對麥芒。在采摘現場,老板總是晃蕩在剪果工的四周,把他們筐里不合規格的果子,不停地往外扔。果農和他的母親強忍怒火,大戰一觸即發。老王見狀,一邊抓住老板的手,一邊聲討他,制止了果農的發作。
他把老板拉過一邊,讓老板先等等,自己去跟果農溝通。老王一回到果農身邊,就開始大肆說老板不厚道,果農母親立刻如滔滔江水一般咒罵那老板。老王話鋒一轉,跟那阿姨說,“他確實無理,但是咱呢也不能太放肆了,你要是量一下你手上這個果子,就知道不夠規格。”看那阿姨不相信,老王拿出軟尺一比,果然超出了老板要求的最高55厘米的直徑。果農有些心虛,跟他媽媽說,“咱們聽阿哥的,也挑一點出來吧”。這一出,又給老板扳回了臉面。
老王趁勢給果農出了主意,讓他一會跟那老板發個脾氣,展現出自己的霸道來,這樣老板就不敢太放肆了。老王回到老板身邊,跟描述了那一家人過往的野蠻霸道,表明自己已經盡力協調了,讓他別再胡鬧,否則他要是被打了自己也幫不上忙。老板不以為然,又回去挑挑揀揀,果農按照老王的暗示,大發雷霆,把老板徹底唬住了。
老王趕緊站出來安撫,“你們都聽我的,我保證最后咱們的果子是按規格上交的”。最后,雙方都表示同意,還非常感激老王的幫助,收購也順利完成了。
“做這個,要站在雙方的角度想問題,任誰看,你都是站在他們一邊的,這樣他們就信任你了。”老王多年以誠待人的經商理念,終于在這份生意里派上用場,即使用些小手段,也不會有人懷疑老王的用心。不過,老王還是在吃虧。一旦遇到果農和收購商矛盾過于激化、難以調和的時候,老王都會選擇讓利,“少掙點錢,換個和氣,也沒什么關系”。
“你覺得你這個吃虧的個性,是不是你這些年做生意失敗的原因?”阿英和外婆常跟我說,老王過于老好人,才導致他的生意做不大,我一直想知道老王是怎么看待這一點的。
“確實是。”我很驚訝老王竟然會承認得如此干脆,過去阿英說他,他都會駁斥一番,這次卻回答得如此干脆。
“過去有很多掙大錢的手段,但我都沒做,我一點也不后悔,這樣掙錢我覺得很開心,很知足。”老王的話,讓我不由得肅然起敬。過去我常覺得老王把自己陷在老好人的困境里,對生意的失敗也多有不甘,這個回答里的清醒與坦然卻閃耀出智者的光芒,反倒透露出我的狹隘來。
諸如老王一類生意人的經商之路,是農村經濟從自給自足走向市場化的縮影,他們憑著樸素本能打開市場,一路勤勞、堅韌、敢于嘗試,展現出鄉村經濟澎湃的生命力,但又時常囿于小農慣性,陷入敗局,暴露出農村經濟走向現代化的種種不適。但他們所恪守的本能,卻蘊藏著現代商業在鄉土中國的潛在發展路徑,影響總在發生。
亦如老王所言,“我是沒做成什么大生意,但我攢下的東西,或許在某一代就成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