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親今年七十歲，退休后和母親住在距安寧城十七公里處的老家小石莊村。小石莊村座西面東，村后的迦靜山海拔不是很高，但森林茂密，四季蔥蘢。一條蜿蜒清澈的河流－螳螂川上游，由南到北自村莊前的田野間潺潺流去。清流兩岸，蘆葦搖蕩，楊草果樹葉正黃。這是我中秋節回家見到的熟悉景象。
站在迦靜山山頂向下望， 金色的田野，勞作的身影，恬靜的村落，碩果累累的紅梨園，片片相連……一幅色彩明快的山水畫卷溫情而又濃烈的映入眼簾。父親小小的花園（果園），就在迦靜山下，在這畫卷般村落的右下方。花開花謝，果青果熟，小小的花園，靜靜的陪伴父親和母親，一年又一年。
二
兩個月沒歸家。在白霧迷離的初冬，父親的花園，不知輪轉為什么模樣？
白天看見居住地開滿鮮花的露臺，看見那位看護花草的老奶奶。在夜里，我竟夢見，夢見我家的院子開滿了紅色的花朵。那些花兒緊緊的簇擁，似彤紅的火苗在宏大燃燒。葡萄架下，父親和母親邊說話邊做家事。我努力的想聽清二老在說什么，看清二老在做什么？夢卻醒了。
收拾起一夜的念想。起床，洗漱，為兒子做早點，去上班。忙碌的一日，急匆匆開始。下一夜，我是否還能夢見自家的花園？大門旁那熟透了的紅石榴，是否還會探出頭來迎我回家？
三
2003年9月，數十年來一直喜歡栽花植果樹的父親在我的請求下，將小花園和果園交與母親看護，來到寧城幫我照看上小學一年級年幼的兒子。
父親的到來，極大的幫到了我和妻子。常常的，當兵出身，勤勞的父親，都會早起為我們燒洗臉水，做早點，送孫子去上學。急急的腳步，買了菜回來，開始做家務。閑不住，愛整潔的父親，總是把我們的屋子收拾得窗明幾凈，一塵不染。除此，父親還會為我們洗衣服，甚至擦鞋子。下班回家，父親已做好香噴噴的飯菜等我們。過著如此舒暖的日子，我和妻兒竟愜意得忘了對父親說聲：謝謝！
父親的勤勞，父親的不經意，漸漸的嬌縱了兒子，更慣壞了我和妻子。兒子的習慣越來越差，作業不認真，不講衛生，東西亂擺亂放。年幼的他知道，爺爺會在屁股后面為他收拾妥當。我和妻子變得不愛做家務，休息日也如此，睡懶覺到父親做好飯讓兒子來叫起床。我也知道懶散下去不好，可所有的家務都讓停不下來的父親做完了。我們變得無所事事。
四
從小到大，我是知道父親脾氣的。一貫勤勞，閑不住的父親是極看不慣懶惰之人的。只是，他不好對我和妻子說什么。轉而，時不時的，他會暴燥的對孫子大發脾氣，爾后又陷入新一輪關懷備至。如此以往，兒子不良習性漸長，開始大叫著和我們頂嘴。我和妻子教育兒子，輔導兒子做作業時，父親會走過來說，不要這樣，不要那樣。遇兒子做錯事，我想體罰教訓一下，父親更是意見多多。弄得兒子越來越不聽話。當然，兒子不良習慣的養成，主要責任在我和妻子。
操心的父親也干預我的生活，要求我戒煙，少飲酒；若我晚上10點前不回家，準會接到父親催促的電話；對我好結交朋友的做法，父親也頗有微詞。時處于放達年紀的我，哪里能聽得進去。生活習慣和意識形態上的差異，造成彼此誤解。隔膜開始在我和父親間滋長。固執與倔強纏結，剛強與自負對壘。我和父親，要么爭執，要么沉默，鴻溝漸深。
那時，埋怨和對兒子的失望蒙蔽了我的雙眼。父親付出的所有備至關懷，父親事無巨細的操勞，我竟視而不見。浮淺讓自己交惡。
終于，矛盾激化在兒子剛上四年級的一天晚上。做完作業的兒子提出要洗澡，如往常一樣父親欲跟了兒子進衛生間去幫忙，被我制止了。我說，都這么大了，讓他自己洗吧。我們都不可能為他洗一輩子。父親聽了我的話，滿臉不高興，勉強落座。而我和妻子仍在看電視。我感覺氣氛不對勁，父親滿臉怒色大聲說，我比見過你們這樣當父母，這么小的娃娃，讓他自己洗澡，一點兒也認不得照顧娃娃。說完，發著脾氣大步走進衛生間。我怎肯讓步，我跟到衛生間門口說，不行！就是不行！你不要多管閑事，讓他自己洗。父親沒聽我的，嘴里說著，我比見過你們這樣當父母的，手在用力為兒子擦背。兒子顯得無所適從說，爺爺，你出去，我自己會洗的。
直到幫兒子洗完澡，父親才走出衛生間。他如此固執的做法加深了我的憤滿。我說，我要培養娃娃的自理能力，你樣樣事大包大攬，娃娃什么時候得到鍛練？父親說，反正我比見過你們這種鍛練法。
我想，應該是改變現狀的時候到了。我說，我爹！這些年來你幫我們照看娃娃，為我們做家務，真的辛苦。現在娃娃也逐漸長大，有些事該我們自己做了。要不你還是回老家陪媽媽吧？我們有什么困難會告訴你們的。
妻子看著情勢不對，想要勸下各執一詞的父親和我。卻是勸不下了。父親說，好！好！幫你們把娃娃帶大，你們翅膀硬了，不再需要我了，要攆我走。我明天就回去。我說，不是翅膀硬不硬的問題，更不是要攆你走。當初需要你才請你來，現在娃娃大了，該放手的時候肯定要放手。要不然你的兒孫永遠長不大。你為我們做的一切，我們心里記著呢。
記著個鬼，忘恩負義的家伙！父親大聲說。
說不到一起，不想再爭執下去。我走出家門，夜風送我來到百花山公園，四周寂靜。我需要反思，我所說所做是否對得起恩重如山的父親？對兒子的養育，是否盡到責任？方式方法是否合適？
第二天一早，父親收拾東西會老家去了。此后，兒子一直由我和妻子帶著。
? 一晃三年多，兒子已長到十四歲。學會了蛋炒飯，學會了洗碗，洗衣服鞋子，學會了拖地……儼然成了一個小小男子漢。總的說來，兒子學習習慣、生活習慣仍不好。不過，欣慰的是，他正朝好的方面努力進步著。父親和母親甚為我們高興。只是我們常常為生活為工作所累，很少回家看望二老。
? ? ? ? ? ? ? ? ? ? ? ? ? 五
? 幾年來，回到老家的父親更是用心栽培著他喜愛的花草和果樹。他覺得四個子女都有各自的家，忙各自的事，不再需要他了。
他一門心思的護理著他的花草他的果樹，早間，他給花兒澆水。烈日下，他為果樹嫁接，施肥……待到花兒綻放，果兒飄香，他似看見一大群笑容燦爛，昂然純真，不會給他添堵的孩子，正在輪換著呈報他辛勞的付出。心里仿佛說，瞧，這些孩子多好！
而我知道，總是給予和付出的父親是將他濃得化不開的愛，在無處安放時，移到了生機盎然的花木上了。
父親將他的花園和果園這樣布局：大門開于中間北邊院墻。靠近村路的院子里種植著紅梨、黃梨、蘋果、柿子等果樹。其間母親養上雞鴨鵝；中間的院子靠南種著三棵金花梨樹和一棵李子樹，果園的圍墻下，父親用磚石砌了一個花臺。花臺里一頭栽上菊花、玫瑰花和四季花，另一頭栽上番茄、蔥、茄子等蔬菜；西邊的墻腳下，栽著一株的水晶葡萄樹。父親在堂屋前的院里搭了架子，每到盛夏，這株已有十多年歷史的葡萄樹枝枝蔓蔓四處伸延，繁茂的撐起一片濃濃綠蔭，招來村里的老人和小孩前來納涼聊天；堂屋前的天井里，愛美的父親親手培植了數十盆花花草草。品種同樣的普通，一如我寧城居住地那個看滿鮮花露臺上的，一樣會招來蜂兒蝶兒，還有鳥兒。
六
春夏秋冬，年年歲歲，勤勞的父親沉迷于花草果樹間，一樣的精心，一樣的操勞。不同的是，先前賦予的是兒孫，而今是匍匐于散發泥土芳香，披綠掛紅的自然。父親老了，但很精神，很健康。他不在急躁，不在多管兒孫的事。他不計兒孫前嫌，而是平靜祥和。他將花園和果園魔術般變幻出不同芳姿，或清新，或斑斕，或豐實，或寧靜。。。。。。他呈現這些美好，打開大門，盼望兒孫遲歸的腳步。
兒孫不歸的時，父親會背上一大背簍蔬菜水果和母親做的可口咸菜來到寧城，將這些食物平均分了，帶到四個子女家，看完孫子女、外孫女。然后匆匆離去。父親還為我，為兄、弟和妹各栽培了一盆叫不出名字的綠色植物送到寧城的家中。而今，我屋里的這盆叫不出名字的植物，雖已是冬日，但枝葉仍是綠瑩瑩的。
每一年的秋天，傾其所有的父親總是將果園里熟透了的葡萄、石榴、犁、李子、柿子分批采摘了送給親戚朋友，送給村里的孤寡老人，散給在我家大門口張望的饞得流口水的孩童，少不了的又送到寧城給他的兒孫們品嘗。而這么多的水果，本可拿到市場賣了換回兩三千塊錢的。在秋天，父親的花園和果園，不再僅僅屬于他一個人。
即將邁入不惑之年的我，理解了父親。我欣賞他的花園和果園，不僅僅為鮮花綻放，不僅僅為果實累累；我敬重他的勤勞和簡樸，為他數十年來傾心守護春夏秋冬的每一日，為他數十年來對一家老小無私付出的堆積如山的每一粒愛。我為當初與父親的爭執感到羞愧，因為，我根本沒好好的與父親交換看法。我汗顏自身的淺薄無知，因為，我當初更多的停留于口頭，而沒能付諸于行動。
好在，后來我和父親冰釋前嫌。好在，我和父親都不在固執己見，會平心靜氣的溝通交流。只是，我還是無法報答二老的養育之恩。甚至，多一點時間陪二老聊聊天都做不好。更多的是，我局限于遠遠的惦念。惦念間，我已變作父親頭頂上的一串水晶葡萄，變作母親膝下的一株蘭花草。
父親和母親只能守望著花園和果園，守望著朵朵紅殷殷的花兒，守望著顆顆圓溜溜的果兒。一如望著子女小時候純澈的雙眼，望著孫子女快樂的笑靨。對于父親和母親，花能解語，果能慰藉。而我們做子女的，到頭來，究竟能回報父母什么？
寒冷的冬夜寫著這些文字，我特別的想家。我迫切的想回去，讓父親和母親如小時候一樣，帶我去看花花草草，去看落光葉子的果樹，去看綠油油的麥苗……就在明天，我必動身。
夜深，我該睡了。家鄉上空的月，帶我入夢吧。請帶上我一起飛翔，一起將今夜的清暉，撒在家鄉寧靜的田野間，撒在父親和母親的花園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