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秋冬又一年

二零一六年,農歷十二月二十一,離春節(jié)還有九天,冒著嚴寒,我回到了離別了將近半年的老家。

寒風獵獵作響,她依舊是穿著那件棉襖大衣,靜靜的坐在門口。我老遠就喊起了她的名字,但她半晌才緩緩的舉起頭,生硬的應答我。

她是真的老了,通常是坐著坐著就會打起瞌睡,或者跑幾步就會喘粗氣,我總是忘記她已是一個垂暮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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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小時候我并不是這樣認為她的。

這不禁引起了我二十年的思緒。

那時候我總有一個感覺,感覺她就是我生命中的煞星,因為她經常打罵人,我小時候最害怕的人就是她。

她是我的奶奶。

我們三姐弟,從小就跟著爺爺奶奶一起生活。

她去干農活的時候,我們就跟在她的后面,像一群旱鴨子一樣,而且從不掉隊。許多年后,這件事一度是家家戶戶飯后磕家常的笑點。

通常是她給香蕉樹施肥或者給它立扶樁的時候,我們就幫忙給地里除草。她上山摘胡椒的時候,我們就割草或者放牛。總之,我們得寸步不離她。

反正我是極怕她的。她年輕的時候身強力壯,聽說在村里還是搞集體公社的時候,她一個人就負責全村幾百張口的飲食。她那時只有一百多斤,卻能輕松的挑起兩百多斤的干柴和糞水,村里的很多男人都比不過她。

有時候我跟弟弟在上學路上嘻嘻哈哈,惹是生非 ,她站在河岸這邊,家門前大吼一聲,聲音戳林而過,我們乍聽到后,一群人都是聞風喪膽,寒毛倒立,大氣也不敢喘。

不過這樣也好,有她的管教,我小時候還是蠻乖的,沒有太多的機會跟著同村的混孩子學做壞事,不然,我今天也走不到大學的路上。

我有很多同輩的農村朋友很早就輟學出去深圳打工,有的已經成了父親或者母親,孩子都有幾歲了,原因之一就是小時候爺爺奶奶管教不嚴,讓孩子養(yǎng)成了陋習。

由于父母不在家,管教的任務就自然落到了奶奶的身上。

首先她教我們的是基本的禮儀。一是做人方面的:不能偷別人東西,不能說謊話之類的。二是吃飯方面的:吃飯不能說話和嘴巴不能發(fā)出嗒嗒的聲音,夾菜的筷子不能沾有米粒,吃飯要先等長輩動筷子。三是坐姿方面的:雙腿要端端正正的坐著,不能蹺二郎腿,不能胡亂的伸展腿部。四是見人方面的:見到熟人要問好,不能板著臉走過。

這些基本的禮儀影響了我的一生,雖然后來隨著年齡的增長,有一些禮儀信教被我遺棄了,但是大部分還是留了下來,間接的影響了我的一生。

管教嚴厲的后果是我初三之前還沒有在同學家住過夜,不回家的時候我還要向她打電話申報,就像集體勞作的時候外出要寫報告申請,還要等待組織審核一樣。初二的時候有一次周五放假之后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跟著朋友去看他家的年例,結果第二天回家的時候她就責怪我不按規(guī)矩行事。

她小時候是受過良好的封建教育的,但是她父親還是固守著“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封建思想,不允許她去上私塾。的果是她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 ,這成了她一生的憾事,直到后來我長大了,有時候回到家里,她總要在晚飯之后喊我過去,叫我看一下醫(yī)生開給她的藥,看一下有沒有過期的藥以及藥品服用的時間以及間隔次數。

初中的時候終于要離開家,離開她了,我跟弟弟高興得手足舞蹈,覺得終于逃脫了她的魔掌。但是現在上了大學,隨著年歲的增長,人慢慢的接觸了這個世界,才開始慢慢的了解到我還是寧愿回到哪段蹉跎的歲月,那是一段平靜溫馨的歲月。

那段艱苦的歲月鍛煉了我,讓我養(yǎng)成了早起的好習慣,讓我養(yǎng)成了勤勞苦干的習慣,盡管是稍稍帶有一點的副作用。

初中的時候,她終于肯消停一下了,開始承認自己的確是老了的事實,因為我是家里的長男孫,又排行第二,所以她開始換叫我的小名“阿偉”,改叫我“二哥”。

初中的時候是一周才放一天假的了,回家的次數開始慢慢少了。初三的時候,我考上了重點班,忙著應付中考,一個月才能回家一趟了。那時弟弟讀初二,于是每周末弟弟回家之后,奶奶總要準備一些耐餓的食物,比如香蕉,芋頭以及一些零花錢,托弟弟回校的時候捎給我。

從我上高中伊始,她的身體健康狀況就江河日下了,高血壓,加上心臟病,有時候睡到三更半夜的時候就會心發(fā)悸,手無端端的就會顫抖。

我上高中的時候有一次放假回家,她跟我說,“我前幾天睡覺的時候夢見你的爺爺了,他責怪我怎么還不去陪他?”

“你爺爺走了到現在也差不多有八九年了,我又茍活了八九年,我現在累了,倒想去陪陪他這個老鬼的了。”

月底回家的時候,遠遠的從村口望向家的位置,她總是靠在門墻上,眼睛愣愣的盯著來來往往的車輛。

“生命中曾經有過的所有燦爛,終究都需要用寂寞來償還。”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中說。

這句話是靈驗在她的身上了,但是我很疑惑,說燦爛,她的前半生日子多半是一些苦難,談不上什么幸福燦爛。然而,寂寞對她而言卻是真真切切的東西。

我們求學離家,她卻是慢慢的老去。她的全部孫子,我大伯,我父親和我三叔的子女都從小學,然后是初中,接著是高中,最后走到大學。我們是離家越來越遠的了,她就像一個孤獨的守望者,看著一個個的人悄然離開。

她是沒辦法做到不含一絲感情的,但是這種離情別緒已經狠狠的傷害了她,但是她還是死性不改,直來直往。

我知道她雖然嘴上是倔著說“你們都走了我還清凈清凈耳根呢”,但是她的心是在淌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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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二五年九月我上廣州念大學的時候,她前一天睡前硬塞給我一個紅包,說這個是保佑我一路平安,學業(yè)有成的。

第二天還是凌晨四點的時候,她就調好鬧鐘起床了,或許她根本就一夜沒睡。

我靜靜的躺在床上,聽著外面廚房里面咚咚鏘鏘,柴火燃燒的響聲。

我六點起床的時候,她已經給我盛好了小米粥和米飯。

“我不知道今天早上你適合吃什么,要不吃米飯吧,耐餓,你自己不是要坐火車上去嗎?要坐差不多要十個小時吧?……”,她自己一個人坐在那里喃喃細語。

她用手深托著下巴,靜靜的看我吃飽。

我去坐車的時候,她執(zhí)意要送我去村頭。于是我倆并肩走著,她亮著手電筒照亮前面的路。

客車來的時候,她邊幫我招手攔車,邊回頭叮囑我,“路上要小心,好好的照顧自己,不要掛念奶奶,我自己沒事的”。接著是引擎發(fā)動的聲音,她的背影在我的眼里越走越遠。

她就像一個口袋里滿是糖果的孩子一樣,拼命的想捂緊口袋,但是歲月就如手掌門上的流沙一樣,守不住。

我上大學之后她熱衷上了給我算命,我大一的時候暑假回鎮(zhèn)上辦一些助學貸款的手續(xù)時,晚上吃完晚飯之后,她待我洗好碗筷之后,神秘兮兮,神情凝重的喚我到庭院里,“我今天去給你算命了,算命先生說你畢業(yè)之后可以找到一份好的工作,而且還結婚了,生有一個肥肥白白的孩子。”

她自己倒笑得合不攏嘴,我逗她說,“那你就是曾祖母咯。”

她像一個小孩子一樣天真的笑著。

“我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她忽然眼簾一沉,悲傷的說。

“我好怕我睡著的時候就走了,死了也沒人知道。”屋內的燈火把她的側臉映得紅亮,她的臉看起來顯得很浮腫。

我不知道說什么了,空張著嘴,沉默的看著她。

半晌,涼風卷著寒意從河谷里吹上來,我闔眼整理思緒。

“怎么會呢,你那么愛干凈,自己夜里死了,沒人發(fā)現,你的身體發(fā)臭了,你能忍受嗎?你問問你自己。”我急急忙忙的反問她。

的確,她自小就是一個極愛干凈的人,衣服要洗得干干凈凈的,生活檢檢點點,飲食起居等等各方面都極愛干凈,這個習慣一直延續(xù)到老。但是隨著自己慢慢老了之后,她自己認為年輕人一般都是嫌棄老人,認為他們是不怎么重視飲食衛(wèi)生的了,所以她也跟著怕我們嫌棄她臟,執(zhí)意要跟我們分碗筷。我是堅決反對的,但她還是執(zhí)意的那樣做了。

“況且”,我認真的看著她的眼睛,“我現在讀大一了,再過三年就畢業(yè)了,你看,你再等三四年,這事就成了。”

她總是想到自己是半截身體都已經埋在地里的人了,什么事都得重視起來。

我上大學的時候,有時候打電話回去給她,她總是說長途電話費貴,不說了不說了便匆忙掛了電話。

但是可能是她真的老了,她總是認不得我的電話號碼,每次電話打通之后,她總是習慣性的問一句,“你是誰呀?”

有一次打電話給父親的時候聽到奶奶又生病了,我轉頭就打了電話給她。電話接通之后,我哽咽著說不出話,她緩了一下,試探的輕輕問了一句,“二哥嗎?”

我強忍著淚說,“嗯嗯,是我。”

“你怎么記住我的電話號碼啦?我開玩笑的逗她”

“我記住了,你每次打電話過來的時候,最后一個數字是七,所以我就記住了。”

我贊她聰明,她也是咯咯的笑。

她曾經也是嘗試過上來城里生活的。

二零一六年,頂著暈車的難受和長途汽車的顛簸,她到深圳老爸這里住了幾天,不知道是不是水土不服還是離不開家里幾十年的土地,沒過幾天她便長了一身的熱痱子,被迫趕回去了老家。

這樣子就真的只剩下她自己一個人了。

全家人,工作的工作,念書的念書,出嫁的出嫁。我的爺爺也去世得早,所以就只剩下她自己了。

夕陽下,她就搬張小板凳,坐在門廊上,等著余暉散在她的臉上,等待黑幕慢慢的降臨,等待自己生命中冬天的到來。

陪伴她的只有家里的一條老狗和幾個喂養(yǎng)的土雞。

我想,她孤單的時候是跟狗跟雞說說話嗎?但問題是,這些動物能聽懂她的話語嗎?

一個人的時候,她總是這樣想,想自己的冬天就要到來了。

默然中,我走出庭院,眺望著無邊無際的山脈在目力所及的天際線上一路逶迤綿延開去,寒風拍臉,今年的冬天又是如此的凜冽,寒氣逼人。

不過這一小室的人吶,能安靜的度過這個冬天嗎?我要認認真真的問天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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