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夏殺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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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夏和老伴正弓著身子在田里插秧,突然聽到遠處傳來一陣轟隆隆的鞭炮聲。老夏抬頭,側著耳朵仔細聽了一會兒,應該是對面山頭傳來的,距離隔著有點遠,但鞭炮聲卻清晰入耳。

這不年不節的,又不是午飯時間,突然響起的鞭炮聲給人一種不祥的預感。家逢喜事的,一般在中午飯時間放鞭炮,而且是一串接一串地放,絕不會放一串就沒了。像這樣突然冒出一串鞭炮聲,又不按時間,又不按常理,那定是誰家有人去世了。

老夏嘆了一口氣,嘴里嘟囔著:“嘿,這是哪個又遭了喲。”他沉默了一會兒,將手中的秧苗重重地扔到田里,將自己駝得不能再駝的背往后仰了仰,好使自己腰桿看起來像變青后伸展的禾苗。然后伸手在渾濁的水里搓了幾下,把手上的泥洗干凈,起身上得田坎就要走。老伴急忙喊道:“你要干啥子,又走哪里去?幾下子把秧插完回去煮午飯吃了。”

老夏頭也沒回,邊走邊說:“不插了,不插了,沒得意思,老子回去殺只雞,中午燉雞……”老夏越走越遠,聲音也越來越遠。

老伴看著老夏扔下的秧苗,無奈地搖了搖頭,嘴里念叨著:“這死老頭子,各人有各人的命,哪天走能說得準嗎?閻王要三更收你,還能留你到五更啊。回回聽到鞭炮響就要殺雞,屋里雞都要遭你殺光了。”

老伴彎腰撿起田里的秧苗,默默地弓著腰身將剩下的秧苗插下。插完旁邊自己扔的幾把秧苗,又撿起老夏扔下的秧苗插起來。她得抓緊時間插完,也要回去了,老夏只會殺雞,根本不會煮,這幾十年來,除了會燒火,就沒見獨自煮過飯,炒過菜。

老伴擔著籮筐往家走,遠遠地看見門前院壩正冒著一陣青煙。她曉得這是老夏把雞殺了,已經扒了毛,那雞身上的細毛,扒不干凈,得用火燒煙熏。她看著這煙,嘴里嘀咕道:“咦,這死老頭子還搞得快呢,都把雞打整收拾好了,硬是要吃得緊喲。”

老伴走到門前,把籮筐往地上一放,嘴上就開始念叨老夏:“我說這你死老頭子,一天天的,恁是惦記這幾只雞,非得今天吃呀,下個月二娃子他們回來再吃不得行啊?”

老夏手上提著雞在一堆茅草火上翻來覆去地熏著絨細的雞毛,嘴里說:“哦,我幾十歲的人了,我個人養的雞,我想吃還得等二娃子啊。他一年能回來幾回喲,他吃好的怕沒想到我倆個哦。”

老伴在屋檐邊搬了柴火進灶房,拿出灶房里那個厚重的大木菜板和大菜刀,放在老夏旁邊,示意他熏完就把雞剖了。

“唉,這二娃子一屋過年就沒回來,孫子、重孫子都沒見到,說下月回來,哪個曉得到時又咋個說哦,回來成了才算……”提起沒回家的兒子、孫子,老伴難免又傷感起來了。

“你管他做啥子哦?我倆個顧好自己就行。莫一天到頭舍不得吃,到想吃了又吃不動。聽今天這火炮放得,不曉得哪個又走了,人活這一輩子圖個啥子,趁我倆個還吃得動,殺。”老夏把雞往菜板上一放,準備剖雞。

“這人一輩子死在哪天,還硬是說不準,你看王大嫂屋的大兒子,才四十幾喲,五十歲不到啊,喝酒喝死了,也不曉得那個酒咋那么好喝,喝起來就放不下了么,一家人哭得才傷心哦。”

“去年那個張老頭,平時看到身體好得很呢,人家又不干活路,又不下田的,肩不挑手不提的,過得體面嘛,你看一家人坐著在吃飯,他倒桌子下就死了,說是啥子心臟問題,你說這哪里算得準嘛。”

“就是嘛,活一天就管好自己一天,吃好喝好。看大侄兒在城里當保安,每個月按時拿工資,姑娘、兒子又都爭氣,那么有錢。眼看著還有兩年就要退休享清福了,得個啥子癌癥,到死了瘦得那皮包骨的,唉,造孽喲。”

老兩口的話匣子打開來,方圓幾十里的龍門陣都擺起來了,頗有一副看透世事的樣子。

老夏養了兩個兒子、一個閨女,年輕時兩口子整日弓腰駝背在地里刨啊、扒啊,好不容易把三個娃養大成人。如今兒子、女兒都已是當爺爺奶奶的人了,老兩口七十好幾了,按理來說也該享清福了。但是兒子女兒們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各有各的壓力。老兩口身體還很健朗,也舍不得家里的一畝三分地,還有那些雞鴨豬的。手里始終保持有活干的狀態,這也是想兒孫們哪天回來的時候,屋里也有個落腳處,揭鍋能有飯吃。

想想鄰居老董,跟著兒子去了城里生活,老房子在推土機三五下的轟隆聲中就夷為平地了。到臨老了,思鄉心切,懷念曾經房前屋后的那一片土地時,想回老家看看,連個落腳地兒都沒有。也只能回來看一眼老屋地基上長滿的野草,還好鄰里們都熱情,張羅著煮了午飯招待他。

后來老董生病在城里去世了,兒子們將老董運回鄉下,竟然連個搭靈場的地方都沒有,法事也只能在路邊做。雖說兒子們是有錢了,但鄉里鄰里們都覺得老董可憐,死了都沒個地方停。而反觀那些始終生活在老家,在鄉下終老的老人們,風風光光的法事道場,體體面面地入葬,這就是有老家和沒老家的區別啊。

從那時起,老夏便暗暗決定,一定不能離開老家,一定不能讓自己死了還無停放之地。所以這些年,兒子們雖然提及過要接二老去城里生活,但都被老夏拒絕了。用老夏的話說是:我老兩口死也要死在鄉下,這里才是家,你們有空想起我們就回來看看,其它也不多要求你們,反正回來了,家里有米有菜,也夠你們吃的。

于是老兩口守著老房子,守著家里的田地,春種秋收,喂雞養鴨,一樣沒少干,日子雖累,卻樂在其中。

農忙時老兩口每天起早摸黑,追著太陽跑,干起活來比年輕人還厲害。閑時老兩口坐在自家小院子里擺著東家長西家短,到鎮上買得二斤肉,或殺得一只雞,再倒上一碗自家泡的藥酒,慢慢悠悠地抿口小酒,日子倒也是愜意。

只是每每閑下來時,老伴就會想孫子,想那個她從小一把屎一把尿帶大的孫子,會經常問他啥子時候回來,家里桃子熟了,梨子熟了,西瓜熟了。但孫子的回復都是:最近挺忙的,你們照顧好自己,保重身體,你們在家健健康康的,我在外邊才放心,等我有空就回來看你們。

然而等了一個月又一個月,也不知道孫子哪一天會回來。如今,老伴倒是不想孫子了,改想重孫子了,那小模樣像極了孫子小時候。

屋頂的煙囪里冒出陣陣炊煙,老夏在灶門前燒火,大鐵鍋里的柴火燉雞湯,透過鍋蓋正冒著白煙,一陣香氣透過灶房門飄得老遠。

老伴在酸菜壇子里抓出一把酸豆角,切成丁,拌著辣椒、雞腸、雞肝。在火辣辣的大鐵鍋里倒上一勺子油,“呲”的一聲響,將菜倒進鍋里,鍋鏟子快速地翻炒著,香味和辣味鉆進老夏的鼻子里。一邊打著噴嚏一邊嘴里念念有詞兒著:“我等會得整二兩喝一下。”

老伴一邊往盤子里裝菜,一邊說著:“喝吧,一有好菜你就想喝,這幾天忙著插秧也是累得很,喝點吧,下午在屋頭休息,剩下的明天再插。”

飯菜端上桌,老夏捧著藥酒罐子倒上了一碗,坐在了方桌的上方,老伴靠側方坐著。老伴從菜盆里夾起一個雞腿,放在老夏的碗里,說道:“今天這雞燉得爛,好啃,吃嘛。”

老夏端起酒碗喝了一口,再啃了一口雞腿,臉上全是滿足。他把酒碗遞給老伴:“你也喝口哇,等會我洗碗嘛。”老伴便接過來,也喝了一口。

老兩口一邊吃著菜,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著酒,正要擺起那些龍門陣,老夏口袋里的老年手機響了。老夏放下手上的雞腿,在抹桌布上摩擦了兩下,一邊說著:“哪個早不打晚不打,吃飯時候打啥子電話嘛。”一邊伸手從口袋里摸出手機,按下了接聽鍵,“喂,哪個哇?”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聲音喊道:“喂,爺爺,我啊,健娃子呢,你們吃了午飯沒有啊?”

老夏臉上瞬間布上了笑意:“健娃子啊,我們正在吃呢,今天中午吃雞肉呢,你吃了沒有啊?”

老伴聽到是孫子的電話,趕緊示意老夏把電話給自己來說。

老夏說道:“你奶奶跟你講啊。”便把電話遞給老伴。老伴拿著電話,有些激動:“健娃子,你好久回來啊?俊俊乖不乖啊?你把俊俊帶回來啊,奶奶就是想看他了……”

健娃子在電話那邊溫聲喊道:“俊俊,過來,快點來,來喊一聲太奶,太爺。”

電話里傳來一個奶聲奶氣的孩童聲音:“太奶,太爺。”

老兩口聽到這聲音,心都給融化了,激動地朝著電話應聲道:“哎,俊俊好乖,你啥時候回來?太奶給你留雞腿哦,給你煮雞蛋蛋啊……”

健娃子在一旁輕聲地教著俊俊說:“等爸爸放假就回來,太奶保重身體……”

聽著俊俊的話,老兩口的眼里閃上一絲淚花,嘴里直夸著:“俊俊乖,要聽爸爸媽媽的話,太奶也想你哦。”

一通電話講下來,老兩口又激動起來。掛完電話,老夏說:“過幾天上街再買幾只小雞仔來喂著,看他們啥時回來,到時也有得吃。”似乎有些后悔殺雞。

老伴說:“那雞蛋也先留到起,萬一下個月真回來了,讓他們帶到去給俊俊吃,土雞蛋,吃了健康,有營養,城頭都買不到正宗土雞蛋的。”

院子里,一只老母雞飛出雞窩“咯咯咯”地叫著,窩里剛下的蛋,看起來特別逗人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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