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弟弟。
父親去世前告訴楊志生,他是領養的。
他早就知道。年紀漸長,許多記憶模糊,只有夢境越來越銳利,扎得他腦仁刺痛。
楊志生的臉,即使現在來看,也算膚色白皙、五官端正。小時候,鄰家孩子都叫他小南蠻子,問他從哪里來,母親聽見,就把他關在院子里,不許他跟別人玩。
那座院子,楊志生閉著眼也能把它的樣子重新畫出來。院子里的東西不多,土墻、柿子樹、雞窩、地、人和牲畜走過的痕跡,少一樣他都會察覺出。楊志生渴望去冒著熱氣的野外走一走,沒啥好看的,但他就想看一眼泥濘的地,秋收以后的麥茬,停著拖拉機的一段埂子。
楊志生背對著屋子,但他知道姐姐正從門檻里向外看。自他有記憶來,姐姐就天天提心吊膽地看著他,仿佛他逃出她視野一刻,就會像風箏一樣被大風刮到另一片田里。
姐姐比他早出生在這個院子,據說老房子從那時候就沒有變過模樣,光線昏暗,充斥著霉味,像一只不透風的瓦缸。姐姐的目光像天井里蔓生的野草,顫顫巍巍,無處不在。
他整天坐在院子里,對著裸露著灰石的泥土墻發呆,心里盤算如何以最短的路線逃出院子。
有一次他偷偷溜出去,快出村子時,看到一大片墓地,新鮮的墳散發著泥土的香氣,他饒有興趣地辨認傾倒墓碑上的字。忽然聽見了遠遠呼喊他名字的聲音,焦急的母親跑過來抱他,被他躲開了。她便坐在地上哭叫起來:“這孩子怎么不認娘了呢!”
楊志生站在原地,嚇得也哭了起來。那天父親的巴掌落在他屁股上,也落在姐姐身上。
姐姐哭著喊著,卻沒有抱怨。姐姐似乎不知道什么是抱怨,她勤勞懂事,割草喂豬,做飯掃地,什么都干。
楊志生隱約覺得父母對待自己的態度和對姐姐的不同。漫長的童年里,楊志生一直篤信著父母給他灌輸的理由,因為他是個男孩,兒子,以后是要給父母養老的,而姐姐也似乎從不覺得楊志生奪去了她什么。
對于成年人而言,鄉村的日常生活無比枯燥,百無聊賴的人們停不住地把流言刮過來刮過去。總有一些閑婦拉住楊志生問:“你媽有沒有打你?你不乖,送你回去!”然后嘻嘻哈哈笑倒一片,年幼的楊志生無法理解這句話的含義,他想過問父母,但沒開口就敏銳地感受到了這個問題的禁忌。
楊志生曾經問過姐姐,姐姐總是欲言又止的樣子,她越這樣,楊志生就越覺得蹊蹺。
姐姐一直努力學習,考上了縣里的中學,楊志生問她,縣城好玩嗎,她說,“鬧哄哄,灰塵大。”楊志生在姐姐的眼睛里看到了巨大的陰影,沉默、焦慮、一言不發。
那天父母不在家,姐姐去廚房煮飯,課本和練習冊攤在桌上,楊志生在房間里玩,翻姐姐的書,看到書上寫“雙眼皮屬于顯性基因遺傳,父母都是單眼皮,孩子一定是單眼皮”。他不明白前一句,但后一句,他讀了好多遍,確定自己搞懂了它的意思。
楊志生對著窗,看到自己半透明的臉浮在空中——父母和姐姐都是單眼皮,只有他有一對漂亮的大雙眼皮。
仿佛黑暗中突然而至退潮,楊志生心里模糊的東西一下有了形狀。他想起那次順著院子里的柿子樹爬出去,渾身臟兮兮的回家。父親邊打邊罵——“你就是條養不熟的狗。”
楊志生心里亂蓬蓬,他鉆進父母的房間,漫無目的地尋找能夠證明自己身份的東西。
在五斗柜頂上,楊志生摸到了戶口簿。第一頁,戶主是父親,下一張是母親,再下一張,姐姐。他翻到最后又翻回來,沒有自己。
楊志生看到姐姐站在門口,滿臉驚恐。
仿佛屋里的什么東西將要砸在他腦袋上,楊志生受不了那一砸,飛快地跑出去。他沒有走太遠,躲在破舊的廟里,既期盼著家人來找他,又害怕被找到。
父母并沒有出現。最后,姐姐找到了饑餓的他。
楊志生默默尾隨姐姐到廚房,看她把肉剁碎,拌上鹽和料酒,起鍋下油,加肉沫。另一口鍋里篤著面條,水沸起來時,倒入肉沫,小蔥。香氣伴著熱氣迅速彌漫開來。
姐姐給楊志生盛了滿滿一大碗,幾乎所有的肉沫都堆在了他碗里。“沒啥,這里很多孩子都是抱的。”姐姐試圖安慰楊志生。
楊志生狼吞虎咽地吞面條,眼淚鼻涕混合著熱氣流淌,他害怕的那東西終于重重地降落下來,抬起頭,才發現姐姐碗里的面一點都沒動。
這場逃亡成了楊志生和姐姐心照不宣的秘密,到最后,父母也只以為那是養子一次平常的貪玩晚歸。
此后,楊志生總是刻意回避和姐姐單獨接觸,所幸沒有幾年,她就外出打工,屋子里多出一塊沉默的缺口。
確信自己的身份后,家里的一切開始漸漸變形。
養父的脾氣一如既往的差,楊志生不再頂撞,只是逃避。笤帚棍落下的時候,他暗下決心,有朝一日自己能賺錢,就坐火車回到南方,尋找親生父母。
他有時候會想,養父母省吃儉用供他上學,自己是否太忘恩負義。轉念一想,自己是楊家為傳宗接代投資的工具,他的婚姻、他的未來都是別人的替代品。他始終被養育之恩束縛著,得不到真正的自由。
工作以后,楊志生每月只給自己留一點生活費,別人都說他好孝心,只有他知道自己在默默還債。
他看不了二十四孝——盡是那些殺子喂母、割肉喂父的故事,想到自己,抑制不住地心酸。
養父去世之后,楊志生開始積極地尋找自己的親生父母,他參加過各式各樣的認親大會,不斷在尋親平臺上留下自己的信息。
他是幸運的,不久尋親平臺就傳來了好消息。楊志生坐上去南方的高鐵,看著車外陌生的風景,不住地抽煙。
與親生父母見面被安排的極富儀式感,鞭炮響起來的那一刻,大家精準地掉淚。楊志生與親生父母短促地擁抱過后,被請到飯桌上首。幾個慣于場面的表兄弟再四敬酒,夸張的客氣和熱情使他有些不支。隔著酒意,他無法看清身旁生母的表情,她拙于言辭,微微地向另一邊傾斜,仿佛怕被他的體溫灼傷。
他走進廁所,外面聽不懂的方言依然愉快的響亮著。他瞬間明白,今天的熱鬧和他并無實際聯系,他回到席間,白熾燈照耀生父覆蓋著薄薄白發的頭頂,他突然想起養父的模樣。
楊志生回到自己工作的城市,繼續原來的生活,對于那頭的親人,他只是逢年過節打個電話,不再打擾。他知道,自己哪一頭都不屬于。
有一年,姐姐很晚打電話給楊志生,她沒有力氣逃離那個很壞的丈夫,在電話里一直哭,楊志生不知道怎么安慰,聽她哭了四十分鐘。放下電話,他有些懊悔,多年前姐姐那一碗碎肉面,是他記憶中最后一個有關親情的畫面。
二
姐姐。
范老太太抱著男孩跨進院子那一年,楊志慧六歲。
雖然只有六歲,她已經需要學會承擔恥辱,她是母親沒生養男孩的罪證。
楊志慧還記得母親悵惘地望著范老太太抱著一個烏青青的小男孩進了王家,愣了好大一會——直到他們家終于也盼來了范老太太。
弟弟剛來的時候天天哭鬧不休,呼喊媽媽的口音也與周圍孩子不同,楊志慧周密地關注著弟弟,害怕男孩出一點差池。母親終于有兒子了,楊志慧實實在在地替母親松了口氣,這份喜悅是那樣深入肺腑,楊志慧忘不了母親最初展露笑容的樣子。
然而即便有了兒子,閑言碎語也不會輕易放過他家,總有人當著母親把弟弟拉到一邊問“你媽打不打你”,挑唆自己的男孩欺負她弟弟。母親在村里女性中的地位沒有半點提高,沉默柔順的母親唯有忍氣吞聲,巴望院墻能保護自己苦心盼來的兒子。
“看好弟弟。不然爹連你也打。”
楊志慧想不起來父母對她的態度是怎樣漸漸轉變的,或許她從來就沒有真正受到過重視,父母從前在她身上那一點點的關愛,都是預留給未來的弟弟的。
逢年過節,炒花生、炒蠶豆、炒米糖、都是弟弟,撣塵、擦桌臺、蒸饅頭都是楊志慧。
那個弟弟,他總是坐在院子里盯著雞窩,或者墻上某塊磚頭發呆,楊志慧簡直懷疑他的腦袋是不是已經壞掉了。她心里不喜歡弟弟,不喜歡他白的發青的下巴,也不喜歡他大而呆滯的眼睛,更不喜歡他不知盤算什么的背影——弟弟一盤算她可能就要跟著倒霉。這個沒給母親帶來半點榮耀的弟弟,還使楊志慧喪失了和同齡女孩一起玩耍的時間,把她日夜摁在對他突然消失的擔憂里。
可她不敢不喜歡弟弟,弟弟才是楊家的根子,這是楊志慧父母,還有她自己必須篤信的。
母親沒有教過她抱怨,楊志慧只能如常上學,干活,看守弟弟。明明她才是親生的孩子,楊志慧身體中那點恨意一步步退守到自己都難以找到的深遠處,隱忍,強烈。
那次弟弟終于逃脫了她的監視,到傍晚還沒有回家,楊志慧茫然地站在門檻上張望,突然狂喜沖上心頭。最終弟弟還是被母親找回來了,他倆都挨了打。此后漫長的日子,一想到那陣狂喜,楊志慧就不住戰栗。
弟弟永遠不知道,楊志慧等了兩個月,才等到他注意她課本上的內容。
楊志慧每次在家,都把練習冊攤到那一頁,她甚至懷疑不夠機靈的弟弟是否能理解書本上的意思,盡管她暗示過很多次,似乎都沒有在他眼睛里種下多少懷疑的種子。
其實父母早給楊志生上好了戶口,但他們極少關心證件的位置,楊志慧抽掉弟弟那一頁,櫥柜都是她打掃,她知道哪個位置最容易找到。
弟弟從屋里消失了,他的離開起初讓楊志慧松了一口氣,但很快,山一樣的恐懼壓住了她的眼皮,她有一種預感,這種預感使她坐立不安。
快到父母回家的點,楊志慧呆不住了。
她鉆進夜色,黑黑地站了一會,又黑黑地走出村子,弟弟的背影沒有透露他的去向,一種寂靜指引著她——楊志慧意識到,不管自己愿不愿意,這么多年的注視,她是這個家里最熟悉他的人。
回到家,楊志慧不敢看父母,帶著弟弟徑直奔入廚房,下了兩碗碎肉面。
“沒啥,這里很多孩子都是抱的。”弟弟狼吞虎咽地吸溜著面,不知道有沒有聽清。楊志慧不知道她說這話是坐實對弟弟的怨恨,還是自我安慰。
楊志慧看得出,家里的氣氛慢慢產生了微妙的變化,凝重而復雜的情緒匯流,聚成她頭頂的堰塞湖,她刻意回避和弟弟的接觸,生怕一句話的震動帶來不可挽回的決口。
高中畢業,她出去打工,認識了后來的丈夫,他自私、粗魯,但他在城里有一份正式工作,并且有房,而楊志慧只想逃離原來的家。
母親先是打電話來,說弟弟很懂事,給家里寄不少錢。楊志慧不響。
父親去世以后,母親哭著說,弟弟去尋親生父母了,“他是不要我們了哇。”楊志慧閉上眼,骨頭疼了起來,像一根根刺往骨髓里鉆。她從不抱怨自己糟糕的婚姻,她想,這是她的報應。
有一回,楊志慧給自己下碎肉面,面剛起鍋,忍不住打電話給弟弟,她不知道如何去說,就這樣哭著,弟弟在那頭安靜地承接著她的哭聲,聽她哭了四十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