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100個陌生人說話」第四期

文：閆曉雨

鳥屯這家日料店不好找。

所謂大隱隱于市，它在工體對面、紅街最南端的側身腰旁，三里屯很漂亮的位置了。但就算站在距離不到十米的地方還是很容易一溜煙兒就錯過。

如果不是憑著居酒屋特有的燈籠，大概我還會在外面傻站著。

在沒有見到H之前，我有想過親口對她說一聲“謝謝”，因為她是真正意義上報名參加這個活動的第一人，在豆瓣上，當時我很擔心壓根不會有人對這種莫名其妙的體驗感興趣。

誰知道，帖子發出去不到2分鐘，H就加了我。

于我而言，意義特別。

鳥屯上下分兩層，一樓的大廳和透明式廚房挨著，提前預約好了位置，走進去之后，就看到一個穿著素黑色上衣的女子坐在靠中間的位置，眼睛亮亮的，我們沒有客套寒暄，坐下來開始點菜。

她長了一張酷似年畫娃娃的白凈臉龐，說話聲音小小的。

“你看著點就好。”

“不過不要點涼的，我早上刷到你豆瓣動態了，你今天不能吃涼的。”

手指默默劃過冰鎮梅子酒那一欄，肚子還是很難受，我剛準備開口想店員有沒有熱飲之類的推薦。H就和服務員提議幫忙倒杯熱水。

她笑的很靦腆。

“你是我20多年來見的第一個網友，雖然我的工作也是和陌生人打交道”，坐在對面的H突然開口。

我有點不知所措。其他的體驗者我都是在活動開始之前做過簡單了解、篩選才決定吃飯的，但H是“盲選”，我們對彼此的過去，一無所知。

不，準確來說，是我對她的生活一無所知。

小時候想做記者，長大后我成了客服

“我是在海底撈做客服的?！?/p>

H看出了我的不解，主動說起自己的工作。

她來北京的年頭和我差不多，一直以來從事的工作都是“客服”，之前做過淘寶客服、電商客服。就是日常我們在網上買東西經常會遇到的客服。

這個世界真神奇。

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有天，那個說著“親確認好了再下單”的客服小姐姐會從網絡那端，走到我身邊，來和我吃飯。有種魔幻的真實感。

這樣，我就可以理解H所說的那句話了。

某種程度上說，我們的工作內容還挺相似的，都是和陌生人打交道，通過語言交流，來幫她們解決形形色色的問題，在洪荒而上的碎片時代里種下一顆應季的結實的胡楊林。

H繼續給我解釋道，但她現在的這份工作，在海底撈做客服，和大家傳統中想象的客服不太一樣。

她的工作內容是對內的，主要是前往全國不同的門店做訪問、調研，再把收集上來的問題形成報告梳理分析各種細節。

聽起來還蠻有意思的。

“你喜歡自己的這份工作嗎？”

“喜歡啊，自從去年9月份加入海底撈之后，我才真正喜歡上了客服的工作?！?/p>

原本，H都打算離開北京了，工作不順，壓力太大，比她小2歲的妹妹都在老家結婚了，在北京看不到什么希望，有時候感覺很孤獨。窸窸窣窣輕易擊潰你。

從上家公司離職以后，H去和公司申請開“離職證明”，結果被原單位的人事卡著不給開，總拖著，“我也不理解平時關系那么好的人為什么變起臉來那么快”，那天晚上爭執一番，沒什么結果的H在回宿舍路上不小心扭了腳。

坐在路燈下揉腳踝的時候，燈光和眼淚，一起砸了下來。

小小的太陽雨漫過。

H買了大號28寸的行李箱，把自己全部的東西都塞了進去，打算離開北京了，卻突然接到之前面試過的海底撈的電話，來上班吧。

“其實我小時候曾經夢想過的職業是記者，也不知道為什么，長大以后做了客服……”鍋里的五花肉和辣白菜攪拌在一起，翻滾出熱氣，H逐漸話多起來，我很喜歡她笑的樣子，兩只眼睛咪咪，一只手偶爾會撐著下巴看我，可愛得緊。

其實記者也好，客服也罷。

生而為人，我們的很多動作，最終都是為了連接與流動。

工作上的頭腦風暴和團隊協作是個體與個體之間社會經驗的融合，談戀愛呢，是心識的火花撞擊，還有此刻，我們在打開味蕾的同時也打開自己。

我們為什么要不辭辛苦走到別人身邊，為什么要了解他們的過去，聽他們說話。因為我們對人心有基本的探索欲。真實。誠懇。不懼怕深淵和破滅。

這是另外一種認識自己的方式，是生命的倒影。

不過前提你得保持內心的湖面足夠干凈，才能照出月亮的皎潔。

等了這么多年，那句“對不起”還是沒能親耳聽到?

跑了全國很多門店，去年在濟南的那幾天最令H難忘。

和工作沒關系。

難忘是因為，H的初戀就在濟南，她們是高中時候在一起的，后來讀大學因為異地而分開，之后再也沒有見過。

“曉雨你知道嗎？女生在愛情里，都是偵探啊。雖然我們這么多年沒有見過，但他去了哪幾個城市、換了幾份工作、交往過幾個女朋友，我都知道。”但H沒有承認自己還喜歡著初戀。

或許就是一份對年少的執念吧。

還喜不喜歡那個人不確定，但確定的是，我喜歡那個時候的自己。無所畏懼的樣子。

得知H在濟南出差，是對方提出的見面邀請。

當天他們約在大明湖附近的一家火鍋店。不是海底撈。

很少化妝的H那天特意畫了一個淡妝，在前往探訪幾家門店之后，看著逼近的時間，處理完工作之后就提前到大明湖附近了。

臨近下班，對方還沒消息。

她想著再等等。

對方終于發來了消息，說當天可能要加班，太累了，下次再見吧。

H握著手機不知道去哪，一個人溜達到了大明湖附近。呆呆坐了兩個小時。

“等了這么多年，還是沒能親耳聽到那句對不起啊?！?/b>

她放下了夾壽司的筷子，喊服務員幫忙倒兩杯水，一杯熱水，給我，一杯冰水，給自己。

我沒有問具體的故事細節。

只聽她愿意講的部分。她說，她是什么時候真正意識到自己喜歡上了那個人的，那年她們一起坐火車出去旅行，H由于從小身體不好，經常感冒發燒，在長途火車上發燒到快39度，是那個男生求著身邊幾個硬座的乘客，又給對方買東西，又不斷鞠躬道謝，只為了讓H可以并著三個座位短暫的躺一會兒。

那個男生平時特別不善言辭，但當時為了她，算是豁出去了。

這件事H記得很深。

她們分開好多年了，H沒有再談戀愛。

也不是沒有心動過吧，只是之后遇到的人總讓她覺得，哪里不對勁。好像……不是愛情吧。

我們兩個人要了一碗地獄拉面，分著吃，然后聽她講到這些莫名很動容。

天地慈悲常常以腸胃充實感作為起始，不管怎么樣，好好吃飯，自己有了活力，才有愛的余地?？崭沟娜送硬蛔∩詈竦那檎x。

“那個男生后來大學學了什么專業?。俊?/p>

“學醫?！?/p>

每離開一個城市前，我都會獨自去看一場電影

雖然不知道是不是因為H的身體不好，男生選擇了學醫。

但此刻我很清楚的知道，H這么多年，不談戀愛，是為了什么。與其說沒有遇到新的人，終究還是因為錯過了自己認為的那個對的人吧。

聽完H的初戀故事，我有一段失神。

感覺自己很像宋代的“書會先生”或“京師老郎”，每天走街串巷搜刮各種有意思的橋段，勾欄薈萃，瓦舍曠達，然后再以文本的形式把那些隱藏在市井里的細枝末節記錄下來。

H看我一個人坐在對面傻笑，問我還要不要加點什么吃的。

我說不加了。

再加……就你再給我加點料吧。

對于H在海底撈的這份客服工作，我覺得還是蠻有趣的。

這是走出虛擬世界的另外一種“客服模式”，直接進入陌生同事的世界，和他們共處，在持續的項目里，會說很多話。雖然大多是業務上的。

但一個人的業務能力和工作狀態，基本上和他的品性也相差無幾。

H給我講了幾個對她來說印象還比較深的客服訪談，但我那一小會兒的走神，沒跟上。

等到抽離回到現實中來，只聽到她說：

“出差的時間太緊湊，雖然經常去到一個陌生城市，但根本沒機會出去轉轉。”

“大部分時間都呆在當地的海底撈門店”

“所以當我每離開一個城市之前，我都會獨自去看一場電影。不管多晚。這是我感受這個城市呼吸的方式。”

哇。

可能對有些人來說這很普通，但我覺得實在太浪漫了。

令我想到之前看降旗康男的《給親愛的你》。男主人公的妻子去世，留下一封遺書，說寄了一封信到遠方，要求他必須親自去取。

一約既定，萬山無阻。

男主便索性辭了職，開著車，一個人晃晃悠悠心無雜念的去了，沿途遇到各種有意思的人和事，原本積郁成疾的他，在到達目的地的時候仿佛經歷一場重生。取到那封信，打開，原來只有一句謝謝你。

“你要讓你的時間繼續流動起來”，坐在海邊的他突然幡然醒悟，或許，他的妻子就是預料到這一切，擔心他在家會沉溺于悲傷，故意引他到此。

這個故事和H的故事沒什么關系。

但那一刻，我突然覺得H和小說中的妻子本質上是一種人，都在以自己獨特的溫柔來換取和這個世界不斷艷遇的可能性。

H在陌生的城市里，看過許多凌晨場次的電影。

早春的昆明，她戴著大大的棒球帽去看一個評分并不高的愛情影片，坐在最后一排。前面有對情侶在一邊擁吻，一邊哭泣，她慶幸自己戴著眼鏡，沒人知道她也在掉眼淚。

“那個電影的情節其實挺腦殘，但不得不承認，那一刻，打動你了就是打動你了，想哭就是想哭。”

有些人、有些城市、有些電影，有可能一輩子只路過一次。

但一次，就足夠了。

-End-

體驗者：H

職業：海底撈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