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228
? 內心在翻滾，隱隱陣痛。
《出梁莊記》再一次觸動了我。《出梁莊記》可以看做是梁鴻《中國在梁莊》的續集，梁鴻老師同樣是通過自己一次次的拜訪和聊天，用自己的語言和梁莊的進城老鄉們的對話整理集結而成。
為了解他們對于社會、生活的想法，以及在生活艱難之外的略帶苦澀的、卑微的精神世界，梁鴻踏上了她的訪談之路。梁莊人的足跡幾乎遍及了大半個中國，西邊最遠到新疆阿克蘇，西南到云南的曲靖，南到廣州深圳，北到內蒙古錫林浩特。
《出梁莊記》受訪的主要人物大約七十人，他們中有拉三輪車的，有賣鹵肉的，有廠里技術工，有校油泵，有干保安的，有開公司的，有在廠里當一線工的……
大江南北有他們的汗水，血水，眼淚，哭聲，甚至有他們的尸體，孤魂野鬼般地在外游蕩，還有載著腐臭的尸體從外地運回來，那是何等殘忍，悲壯的鏡頭啊！很多的艱辛，復雜的經歷本身就像一部巨著，有多少情節的高潮部分，激烈的矛盾沖突。除了刻骨銘心，更多的是震撼。梁鴻的記錄中最大的觸動不是農民們艱難的生活，而是他們對生死漠然，去留迷茫的內心世界。
看了很多文學家的專業闡釋，我才明白原來梁鴻這種寫法這就叫非虛構寫法，正是這種非虛構才體現了她的真實個性，與作品的紀實影響力。
作者按照走訪的城市為線索，用真實的筆觸、細膩而又克制的情感向我們呈現了一幕幕梁莊外出打工者艱難的生活畫：簡陋惡劣的打工環境，陰暗潮濕的出租屋，被城里人排擠欺侮、投訴無門的絕望，面臨疾病死亡茫然無措的悲涼，種種描述，因為真實讓讀者的心靈受到震撼、內心感到疼痛和悲哀。
如果說《中國在梁莊》是在寫梁莊人的堅守與陳腐，那么《出梁莊記》就是寫梁莊人的崛起和奮爭，現實逼迫他們寧愿選擇走出去，也不愿留在村里坐以待斃。從家鄉出發的那一刻，耳邊就灌滿了年邁母親的叮嚀“出門在外要小心，注意身體，平安回來！”年幼的孩子望著爸媽遠去時撕心裂肺的哭聲“媽媽你不要走！爸爸你不要扔下我！”我不敢想象，他們的內心有著怎樣的掙扎與無奈。他們背對故鄉一抹眼淚，斷然離去，心存僥幸地默默祈禱，在他鄉的日子里多掙點錢，少受點罪。“人是個鱉，鱉到那兒，都沒辦法啊！”
然而在前方與他們握手擁抱的是潮濕狹小，霉味嗆人的出租屋；是高溫悶蒸下溢滿毒氣的車間；是劣質無形布滿油污的工作服；是沒日沒夜加班勞作換來的老板訓斥；是深夜里欲哭無淚的孤獨和野草般的枯萎與死亡……
一【死亡氣息】
我讀完了《出梁莊記》:內心震撼，“死亡”二字充斥著我整個心房。突然從心底中冒出一句話：人活著是為了死去。我感到后背直冒冷汗。
在城市里賺了錢，等老死以后還是要回家的。他們是在為將來的死而活。“死亡不再是掛在嘴邊的概念。它是一個客觀事實。活下去就是死亡。”這是多么真切的陳述，于是我發現了書中有很多關于“死”的話題，內心窒息般劇痛:
梁軍之死引發一些現實問題；48歲的光河因死去的一雙兒女憂慮而死；建坤嬸患食道癌，死神在慢慢逼近；在云南校油泵的書明被摩托撞飛傷了腿，死神與他輕吻后，不能勞動才被迫返鄉。
在南陽賢生的死很凄涼，回鄉后沒有停放棺材的地方，沒有體面的葬禮，成了孤魂野鬼。
在北京的青煥在路上被一輛轎車撞飛，“連數都不認識了，10減3等于幾都不知道了””打官司，找律師弄得“每周五法院見”，都最后還是外地人吃虧。韓國老板打人，騙貨物，不給錢，就像把人逼死，生不如死。
那個叫金的男人，被人打折了胳膊輾轉來到深圳，卻不知什么原因死在出租屋里，當人們發現尸體時，已經腐臭。但是為了讓金能葉落歸根，老鄉們把尸體裝在袋里，第二天運回家，眼球都凸出來了，渾身都發腫了，金才四十歲。這個剛把房子蓋好，還沒來的及住的男人就這么暴死他鄉。
在青島電鍍廠建亮的“每一道工序都有毒，干這活就是慢性自殺！不是早死，就是晚死，早晚都是一死。”氰化物劇毒！一分鐘就能把人毒死！這詞眼刺激著我的心。電鍍廠里麗嬸被白色蒸汽包圍著，顆粒物密布整個胸膛缺全然不顧，甚至不再戴口罩，他們像幽靈一樣穿梭在迷霧里，又像恐怖的外星人，殘疾人，露出沒有光彩的眼睛。他們明知道早晚會死在這里，還要死賴在這里。
癱子舅的悲觀:“我想找一根繩子吊死，不拖累他們娘倆，”說話時沒有停頓，沒有悲傷。
光亮（是我老表）大兒子的意外之死，使這個堅強的男兒幾近崩潰，再也不敢把小兒子放在家里，這個孩子是他的命，不能有任何閃失。因此這陽陽享受著“2000:1”的殊遇。光亮妻子說:成天都想著死，想到光河之死都是為死去的兒女抑郁而死，自己也不想活，一死百了，但又可憐這娃們！
國子七竅出血死了，想要廠里賠償，就得解剖，心疼解剖費，算了吧！害怕解剖出來結果與廠里無關，連一分錢也不給。都與電鍍有關，與氰化物有關，苦于沒有證據，死就死了。
小柱的死更讓人痛心，年紀輕輕，還沒成家，殘酷的打工經歷使他過早喪命。小柱的死肯定與電鍍有關。但是他拖著病身子回來了，沒有死在廠里，自然沒有一分錢的賠償。
青島打工年紀輕輕的“死人的事是可多了！”人們說起這個話題都漠然而隨意，毫無恐懼可言，仿佛一切都將是必然。
最后寫“老黨委”的死，規模那么大，人數之多，她死了，“一個時代的象征系統結束了”。冥冥之中，人們清楚知道，吊喪的隊伍所走的是一條古老的路，這是村莊人都必經之路，每個人都會完成這一輪回，都會踏著她的路子走向死亡。
他們談到死亡時表情的坦然，麻木讓人吃驚，即便明知死亡逼近，仍大義凜然，無所畏懼。在掙錢和拼命中耗著自己的青春，忍受著分離，思念，分崩離析的心理折磨。
其實我們每個人都走在通往死亡的路上，只不過他們中有的人很明白自己將來會怎么死，……
二【他們在抗爭】
城市，只是他們眼中的海市蜃樓，他們無法在這里安家，更不被允許在這里安家。他們并沒有夢想著有朝一日做一個城里人，他們一直是被驅趕與處罰的對象，隨時都可能遭受毆打與侮辱；他們幾乎找不到一點做人的尊嚴，為了尊嚴不得不抱團，不得不打架拼命，甚至動刀，有時候出錢收買得到黑社會的庇護。
任何一種職業人在大地上都是一種符號，只不過農民一直是被世俗眼光著重了的符號，長久以來缺少話語權和財富，他們發出的聲音總被某種東西強壓下去，這一群體基本出于失聲狀態。
他們有莫名其妙的孤獨感，他們行走在人造陽光照不到的陰影里，卑微地活著，謹慎地挪步。我看到一組圖片:農民工想到超市買東西，只能在門口把鞋子脫下，或站在門口讓服務員遞過來。公交車上，一腿泥巴的農民工只能孤獨自卑地站在角落。他們盡管低頭縮身，仍能從眼的余光中捕捉到城市人的鄙視與厭惡。
農村已經回不去，城市卻也留不住。他們唯有在城市的碎夢中，輕輕呼喚梁莊的名字；唯有約上三五梁莊老鄉，在城市最廉價、臟亂的路邊攤道出心中的牢騷，罵天罵地，一醉方休。
欲哭無淚，大抵如此。甚至沒有眼淚，梁莊人不相信眼淚，書中除了幾個女性在提起孩子，家人時流淚，男人基本沒有眼淚。相反語氣里不乏有霸氣，自信，憤怒，冒險，干勁，掙不到錢誓不罷休之勢。有多少忍耐，委屈，有多少較勁和較量；有多少比拼和競爭。他們不想被社會輕視，更不愿自己打敗自己，有的甚至想自己給自己證明，我到底有多強？
西安的大哥與警察拼死里打，“潑上了！拼命！”站在交警門口。為了討公平，為了一塊錢，為了尊嚴不被踐踏，和黑警察對抗決戰。“出門，老鱉一不行，不抱團不行”是他們的生存法則。
在北京的千萬富翁李秀中說:“人不能老鱉一，要非活出個人樣來。“正是他不怕苦，不怕失敗聰明能干，才在北京立足。
在內蒙古的朝霞說:“生意都是打出來的，都是黑對黑，誰膽子大誰就勝，拼死里打，難的時候自殺的心都有了！”
光亮對老板的公開反抗中說:“挨打我不怕，要不了人命，就怕開除我，時間長了，我舍不得這工作。”
必須作假。似乎沒有良知和羞恥，正如他們說的“作假是為了生存，天底下人都在作假，你不做假你就掙不到錢。”
在北京的正林說:“我拿著一把刀，站在過道中間，誰再欺負我們，我白刀子進來，紅刀子出來！狗急了都要跳墻，為生存而戰，不這樣你生存不下去。”
也許這就是梁莊人的江湖人生。他們漠視法律，肆意打斗，是世態碾壓擊碎了他們原本的善良和溫順，麻木和兇狠灌輸了自己的靈魂，只有這樣才能掙到錢，“老鱉一是不行的”。不光是梁莊人是這樣，中國的所有務工人員既然出來就會有這種想法。
梁莊人是善良有愛心的。汶川地震時他們慷慨奔赴前線志愿物資，他們想體現自己價值。在內蒙古的栓子給汶川地震災區捐了五千元；萬敏在地震時開著自己的金杯車，拉一車六七萬元的物資去汶川救援。“別以為我們只會掙錢，我們也有追求。”他們都想為社會做點事，體現價值。他們沒有身份，但渴望被社會認可承認，獲得尊重找到存在的價值。
三【令人深思的問題】
蘭子一臉的憂傷和哀怨，她曾一度為追求愛情而被北京“婆婆”罵成“土鱉”“狐貍精”。小蘭為了愛情，從開始的堅強抵抗，到最后的無奈妥協，現實和世俗的眼光，迫使她不得不投降了這個社會，她失去了自己鐘愛一生的男人，那個男人的死讓她痛不欲生。盡管她現在已經擁有了愛情，但那段痛徹心扉的愛情足可以讓她痛苦一生。是世俗隔斷了這對男女的癡情，是無知和輕率傷了自己。
文末解開小柱死亡之謎:從十六歲就出去北京煤場干過，河北沙場干過，油漆活干過，木材廠干過，磚廠，這樣的工作環境都是污濁的，最后青島電鍍廠干活，遭受氰化物毒害，那里一干就是六年。小柱死了，雖然沒人斷定完全是氰化物所害，但每個人內心都有難以訴說的憋屈。投訴無門，因為你沒有死在車間里，你有病走了。小柱的死是悲壯的，從十六歲到二十八歲整整十二年間，小柱就在污濁骯臟的廢氣里生存著。他的死是必然的。
除了同情悲傷之外還能給他什么呢？像這樣在中國大地上因環境污濁而發病死亡的事不計其數，誰又能怎樣呢？能改變嗎？不只是作者在吶喊發問，這中國各個角落都在盤問。
小柱的死給了人們更為沉痛的思索:生命原本比金錢更可貴，可這些為了生活而掙命的年輕人甚至賤送了一生的青春，他的死誰還負責，誰改為這個可憐男兒發聲呢？當年小柱死時，梁鴻后悔自己竟沒有去看一眼這個和自己同年出生的朋友。也許梁鴻當時還是個學生，她沒有意識到那是一件必須思考的問題，不過即便思索，誰又能使這一生命復活呢？生活就是這樣讓人無可奈何。當你的才華配不上你的野心時，你會越思索越痛苦。越來越很自己，很所有的一切。
書本最后，小黑女被死老頭糟蹋的遭遇讓人心如刀割，我甚至覺得這一情節有點殘酷，我可以想象到她母親知道后的生不如死，義憤填膺。我實在不想多加議論，就像刀子在割著心臟。
為了盡快發財，他們貪婪妄想，愚昧無知被傳銷蒙蔽，信奉自己能成功，以滑稽而扭曲的心理拉攏一群親戚，到最后親情惡劣，大打出手，錢財被騙光。 背井離鄉的他們在踐踏自己的尊嚴。?
幸福還很遙遠，梁鴻筆下出門在外的梁莊人，不管賺了錢的與沒有賺錢的，不管賺得多的還是賺得少的，他們最感覺不到便是尊嚴與安寧，一個人，感受不到尊嚴，感受不到安穩，肯定也就感受不到最低層次的幸福。這是一個真實得殘酷的世界。
四【年輕人的焦慮】
我看到了在鄭州富士康的梁平工作中的壓抑和對現實的無奈；
在廈門的丁建設的焦慮不安，看不到希望，又找不到出路的迷惘，自己孤獨所帶來的憂郁自卑，讓人擔憂。
梁歡因女友的失蹤而抑郁寡歡，精神異常；受過高等教育的鳳凰男梁東與城市女之間的分合，以及他內心的焦慮和掙扎。
在深圳外企的梁磊“像吊在半空中，上不去，又不愿下來”的感悟。他們的內心世界更有復雜，令人擔憂。
五【令人寒心的鏡頭:】
那個九歲的打工者，為了不想白吃老板的飯，小家伙放學做完作業就把剪線頭的活全包了。
梁鴻的訪談過程中，恒文和朝霞姐弟倆發生矛盾，引發夫妻倆打架，姐弟倆激烈爭吵。這里面有多少傷痛在里面，親情之戰在出門在外發生，更有切腹割心之痛在里面，出門在外不能言說，只能壓抑。弟媳撕心裂肺的哭訴，恒文對媳婦的毒打，朝霞內心的委屈憋屈，父親的無奈，看了之后我內心很不平靜。
六【家是心靈的港灣】
梁莊人懷著發財夢想，在城市與鄉村的夾縫里生存，他們卻與這城市無關。不僅是被當地人瞧不起，被腐敗和黑暗折騰的筋疲力盡，對他們來說，梁莊才永遠是他們的中心。
梁鴻問他們最多的問題都是:想不想梁莊？將來回不回梁莊？
在北京開保安公司的建升說:咋不想回？我夢見我找不到回家的路，那幾間爛房子也找不著了，最后哭醒了。在這沒有安全感，好像斷了線的風箏。
梁莊人生病的時候最想家，總是千里迢迢回家治療，在西安的二哥說:對西安沒感情，一生病就想家！一回家病就好了，回家心里清是美！
梁峰說:一回老家感覺都美，有地有樹，多舒服。一喝醉就想爺爺。
待在西安的時間和長在梁莊的時間差不多的虎子說:打死也不住西安！人家不要咱，咱也沒想著在這兒！做夢夢見都是梁莊！
在北京的正林說:它不接納我，掙筆錢回家，家里比這兒舒坦，在這里沒有歸屬感安全感，就好像是一條腿插進城市，另外一條腿一直舉著，不知道往哪里放？
【寫在后面的話】
書本后面以老黨委的 正規葬禮結尾，以鄧州大調曲子做背景，他們在訴說什么，他們如此歡樂，又夾雜哀怨，呼喊，訴求，試圖在尋找歡樂，忘卻世俗與不快。梁鴻只想沉浸，又想逃避，不得不正視“我終將離梁莊而去”的事實。
后記中，梁鴻再一次抒寫自己莫名的情愫與憂傷，“呼愁”將清晰印在每個讀者的心坎上，所有足跡都凝結著感恩，發現梁莊人的創傷和哀痛，是漠視還是掩飾，是承受還是默認。“我們都是這痛苦風景的塑造者”，不容逃避指責，梁鴻完成了她內心交付給她的任務，每每走出打工場地時，都有一種如釋重負，和無法掩飾的輕松。
她為能站在母親的墳頭思念而感到幸福，因為她感到梁莊的存在，故土的溫暖。幻想著苦楝樹的種子種到老屋前的院子里，生根發芽，“然而一切都永遠失落”。又是墓地里的那個人——母親的力量讓她有如此的情懷升騰。
梁鴻在書的前面寫到，“父親，你是我回家的根本理由，我把這兩本書獻給你，我們同在梁莊”，后記中寫到:“鄭重地感謝我的父親，這本書有他的功勞和汗水。”可以看出，梁鴻對父親母親的思念和感激。
《出梁莊記》的真誠讓人無從質疑。這并不是說，梁鴻用了多少辭藻來表白自己的真誠。而是她大膽真實報道了一些行業內不愿暴露的細節，村里政治方面的事情，以及個別人的隱私與閑話。
我在替梁鴻擔憂，你以后還敢采訪他們嗎，他們會不會還給你交心，說實話嗎？因為有些話只能是梁莊人自己知道就行，可一本書出來，有些秘密全暴露無遺，包括賣假肉假假貨，他們對梁鴻一五一十講了之所以掙到錢的秘密，他們把梁鴻當做自己人，他們沒有想到梁鴻會把秘密公布于眾。他們恨梁鴻嗎？梁莊村的支書會生她氣嗎？
也許這就是梁鴻的坦率和真誠，她為自己的內心負責，歷盡苦難與所訪的打工者同吃同住，體驗他們的生活與情感，只為了更真實更深刻的呈現。
感謝梁鴻，讓我們看到了一個背井離鄉的存在，看到了一個忍辱負重的村莊，也看到千奇百怪的種種生存。這是一個你在再超清的電視屏幕上看不到的中國紀錄大片。這是一群生活在特色國度之下的鮮活生命，《出梁莊記》里面具體而深沉的哀傷，給這個國度重重一擊。讀讀他們的故事，如果設身處地，你是否也一樣無能為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