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談寫作征文一等獎]?入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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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五,凌晨五點半,被妻子叫醒。小妹來電,父親已逝,務急回家,料理后事。放下手機,心里心外,萬籟俱寂。拉開窗簾,大雪已停,大地提前穿上了厚重的孝衣。

望著車外的皚皚白雪,一路無語,妻子大概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我,不時地捏捏我的手。父親和病魔抗爭了大半年,終究還是走了。

不到三百公里的路,走了約半個世紀。到家后,看到本家親戚都過來幫忙了,叔叔買回來父親入殮要穿的壽衣被服,二媽在紡腰線(穿上壽衣后束腰之用,下垂的部分要和腳底平齊,需用白色棉麻細線紡制),比著棺底撕白手帕,村莊里來了幾個壯勞力,從樓上抬下了父親的壽器,棗紅色的漆面上覆蓋了厚厚一層塵土。家里人多,卻不亂哄。

我顧不上放下背包,直奔父親躺臥的房間,腳步卻越來越慢,越來越沉,多希望這個消息不是真的。父親的房間,靜得出奇,沒有鼾聲,也沒有病痛的呻吟聲。我掀起父親面部覆蓋的被子,輕聲叫了聲:“爸!”鴉雀無聲。人生第一次,我呼喚你,你沒有理我。父親,你睡著了嗎?

家人請來了村里面負責給逝者洗澡更衣的九爺。九爺嚴肅地問我,是一次性埋葬,還是三年守孝?我堅定地告訴九爺,父親生前是個講究人,逢年過節,燒紙焚香祭祖的儀軌,一步也不省。父親的身后事,我也不能省。

我拿出一墩黃紙,一手拿錢盞(可以在黃紙上打出銅錢樣印跡的金屬工具),一手拿榔頭,在黃紙最上層認真打了一遍。九爺揭走幾張黃紙,卷起來,又找了幾根稻草要子,綁在門口的樹腰上,叫做“望鄉臺”。

架好棺木,叔叔找來半扇門,在棺木旁邊平行支起。我央求九爺,能不能和他一起給父親洗澡更衣,得到許可。父親嘴巴半閉,眼睛睜得圓圓的,我抹了幾遍都沒有閉上,無光的眼神,充滿不舍。我搓了好幾遍手,溫暖父親的上眼瞼,眼睛才慢慢合上。父親的臉龐消瘦冰涼,沒有一絲溫度,沒有人記得他離世的準確時間,約莫是凌晨一兩點吧,走得那么安靜,沒有打擾任何人。

我和表哥費力地脫掉了父親身上包裹著的舊衣服,多數是我淘汰掉的。父親節儉慣了,給他買的新衣服都要放著,先穿舊的。后來燒床鋪草,燒了他的好多衣服,有些還帶著標簽。九爺用半濕的毛巾給父親擦拭身體。父親骨瘦如柴,腹部扁平,四肢干枯,顯得胸腔過分隆起。父親的背,彎成了蛋殼樣的弧度,是典型的駝背。我腦海里最早的父親的背影,就是這樣彎的,凸起的。

父親的肩膀扛了太重的擔子,奶奶去世得早,他幫助爺爺撫養了五個弟弟妹妹,自己又養育了四個兒女,父親實際上是兩代人的父親。生活的重擔壓彎了他原本筆直的脊背。父親前半生在老家務農,后半生活躍在各個建筑工地里,他是一位農民工,不懂任何技術,只能做小工,拿著最低的薪水。但他很開心,到年底就有錢,不用為農產品變現的事情發愁。

父親是閑不住的人,每時每刻都在忙碌,關于父親休息的唯一記憶,是孩童時的一次雨天,他睡了半天,結果睡病了。爺爺說父親是勞碌命。

給父親穿壽衣里的襯衣,我摸到了父親枯樹皮一樣的手掌,指關節處都是黑色的裂口。這是怎樣的一雙手呵,第一次把我高高拋起,是這雙手;第一次挨打,是這雙手;第一次牽著我去學堂,是這雙手……今天,我最后一次握這雙手,是為送別。

腦海里反復浮現出這樣的畫面,無論是以前放學回來晚了,還是后來工作了放假回家晚了,父親總會出現在回家的路上,就著模糊的光線,總能看到父親并不偉岸的身影,內心便會涌起一股暖流,父親在的方向,就是家。

小時候接我,父親總會拿他的大手拍拍我的頭,讓我走前面,成年后,父親不再拍我,只“嘿嘿”一笑,然后轉身帶路,讓我走后面。看著父親模糊的背影,莫名心酸,父親老了,背影顯得愈發佝僂,單薄。

穿好衣服戴上帽子的父親,顯得陌生,從來沒見他這么穿過。我和表哥把他抬到門板上,蓋上金色的絲綢被。棺底撒上了火灰,九爺在棺木頭部放了三片瓦,擺成S型。我和表哥連被褥一起把父親抬進了他壽終正寢的地方,調整好枕頭的位置。

我用黃紙包了一包飯,塞到他的右手,左手塞了些錢,枕頭旁邊放著他的手機,香煙。家鄉傳說,棺里面不要空蕩蕩的,塞得越滿越好,這樣能蔭佑后人。于是塞進去不少他的衣服被褥。

出殯那天,我把我們兄妹幾個揣了一天的四個棉絲球,塞到了他的脖子里,據說這樣可以減輕他在黃泉路上的恐懼感。我們四個站在凳子上,向父親做最后的告別,父親面色紅潤,皮膚有了些光澤。鄉人再三叮囑我們不要把眼淚撒到棺材里,否則父親會走得不甘心。姑姑趴在棺木上,哭得死去活來。我拉著被子蓋好父親的臉,無力地跳下板凳,拉開姑姑。

鄉人合上棺木蓋,有人在合縫處刷面漿,有人貼封條,我呆站在棺前,只聽見錘子砸釘子的巨響,每響一聲我的心就一陣顫抖,每敲一次,我們和父親的距離就拉長一千公里,直到永別。

送完父親后回家,堂屋里空蕩蕩的,安靜得出奇。妹妹說,她還能聽到父親的鼾聲,我努力地聽,試圖聽見有關父親的任何聲音,哪怕聽到父親的病痛呻吟聲也好啊,至少證明父親還活著。然而,什么也聽不到。淚水奪眶而出,原來我的父親,真的走了啊!

父親上山后的第一夜,我做了一個夢:在濃霧中,父親拄著拐杖蹣跚地走在泥濘路上,背影若隱若現,我拼命地呼喊父親,奮力追趕,卻發現身如鴻羽,無力前行。我和父親的距離越來越遠!

從夢里醒來,潸然淚下!原來,在余生,我再也沒有機會喊“爸爸”了,父親,只能用來懷念,父親的背影只能在夢里遇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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