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最近幾年,老是想起、夢見死去的親人,大概是年紀大了,越來越覺得生命循環往復,生和死不過是這個過程中的兩個節點而已,如果說生不僅僅意味著開始,那么死,也不僅僅意味著結束。嘗試整理、寫下記憶中的親人們,都是很普通的人,沒有什么傳奇,沒有跌宕起伏,只有一些平凡瑣碎的細枝末節,就當是紀念吧。
大舅媽
現在還記得那天的情形。
2000年,春節后返校,元宵節前后,一早媽媽打電話來,說大舅媽在省人民醫院住院,具體情況不詳,讓我上午過去看看。
放下電話,有點納悶,印象中大舅媽身體一向很好。到了醫院,打舅舅手機,說讓我到ICU病房。ICU?第一次聽說。問了好些人,總算找到了,出電梯,看到對面墻壁上大大的三個英文字母“ICU”,下面一行小點的中文,“重癥監護室”。腦袋一下就懵了。
舅舅和三表哥就站在走廊里,表情凝重,見到我輕聲打了個招呼。ICU病房探視規定嚴格,他們在等護士通知,看看上午能不能進去看看舅媽。
等了半個多小時,護士說上午不行。三表哥回去上班,舅舅和我在醫院樓下的小花壇邊坐了一會。大舅媽年前就覺得不太舒服,咳嗽,頭痛,老打瞌睡。在廣州工作的二表哥第一次帶女朋友回來過年,一直忍著,等二表哥他們回廣州了,才到省人民醫院來檢查。一查就發現腦部有兩個腫瘤,再查下去,是肺癌晚期,轉移到腦部。立刻住院,做開顱手術,手術后一直在ICU病房,昏迷未醒,醫院下了好幾次病危通知單。
我一句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沉默著,陪著舅舅坐了會。
又過了幾天,舅舅打電話過來,說舅媽轉到省腫瘤醫院,情況穩定了些,有時間可以過來看看。又交代說,舅媽還不知道自己的病情,說話留意,別說漏了嘴。
當天就去了,舅媽在床上躺著,精神還可以,氣色不太好,眼角往下耷拉著,黑眼圈很明顯。見我去了,很高興,一起看了二表哥過年回家時拍的照片,又問了我好些老家的事情。快到吃飯的時間,我去醫院食堂打了飯,三個人在病房里簡單地吃了。
舅舅送我出來,我問起治療的安排。舅舅說,按照治療腫瘤的常規程序,先化療,后放療,看樣子可能要打持久戰。醫院飯堂吃久了,口味差,營養也跟不上,考慮在醫院附近租間房子,請人來做飯,幫忙照顧舅媽。
找不到合適的人選,剛好我媽在家里沒什么事,她們妯娌感情一向很好,媽媽就過來照顧舅媽了。
那年我大四,保研的事情早定下來了,畢業論文也寫得差不多,大把空閑時間,老往醫院跑,幫忙帶點吃的用的過去,去醫院送飯,陪舅媽說話,給她按摩按摩,晚上也陪陪老媽。那段時間,白天,舅舅、舅媽、媽媽、我四個人,就著病房的小凳子,湊在一起吃飯;晚上,在病床上鋪張報紙,我們四個,拖拉機打得不亦樂乎。
住院后,舅媽的心情一直挺好,樂呵呵的。剛開始她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在醫院住久了,慢慢也就知道了,她繼續配合大家,裝著不知道。頭部要放療,頭發剃得精光,她開玩笑說,這下好了,省了洗發水,也涼快,叫我去買了頂漂亮的假發,出門就戴上。
放療效果不理想,開始化療,在鎖骨下面穿刺,大劑量的藥一瓶一瓶地往里面灌,反應很嚴重,舅媽吃不下,睡不著,牙齒松,指甲掉,頭發早光了,整晚坐著。做一次化療,就是從死神線上掙扎一次。舅媽求生意志很強,積極配合治療,從不喊疼,從不埋怨,從不呻吟。
只要病情稍有好轉,她就不愿意在病房吃飯,讓人扶著,到老媽租住的小房間來吃,說這樣才有點家的感覺。她會勉強自己多吃點飯,多喝點湯,味道很差的中藥,一杯一杯不眨眼地喝下去。吃過晚飯,偶爾還去醫院附近的河堤上走走,稱之為“放風”。
大表哥忙,二表哥離得遠,三表哥和我醫院去得勤,大舅媽說我們倆是“開心果”,我們一去她就很開心,說說笑笑,時間過得快。
不知不覺,一年過去了,又到了過年時節。一年來,舅媽的病情時好時壞,反反復復。醫生私下跟我們說,她這種情況,能熬這么久,不常見。那年,舅媽執意要回家過年,年后沒幾天,因為肺部積液重新回到醫院。自那之后,舅媽的情況就一天不如一天,沒法下床走動,胃口也越來越不好,一餐半碗粥都喝不下去。再后來,疼得整晚整晚睡不著,只能在床上坐著,杜冷丁的劑量也越來越大,越來越頻繁。就這樣,舅媽也從沒喊過一聲疼。
某個半夜,舅媽突然昏迷過去,搶救了兩個小時,終于搶救過來。我第二天得到消息,一早趕過去看她,她笑得很虛弱,聲音很小,說,“你昨晚沒來真可惜,那場面可大了,醫生動作不利索點,就變成遺體告別儀式啦”。
我鼻子一酸,裝著去上廁所,眼淚嘩嘩流。
當天晚上,舅媽再度昏迷,這次,沒能搶救過來。
大舅媽,排行第三,六兄妹中唯一的女兒,從小家境小康,受父母、兄弟寵愛。跟來自農村、家境貧寒的大舅舅戀愛、結婚,并生下三個兒子。“長嫂如母”,結婚后,每月從微薄的工資里擠出錢來寄給外公外婆,盡所能地照顧大舅舅下面的四個兄妹及其子女,表哥表姐們讀書、找工作、結婚什么,有錢出錢,沒錢出力,加上自己的三個兒子,負擔很重,一輩子勤儉節約。住院時,我扯衛生紙上廁所,她覺得我每次用得太多,老臭我,“你看,又扯衛生紙做短褲去了”。
大舅媽話不多,說一句頂一句。中專畢業那年,我有保送念大學的機會,家里條件不算太好,我想念書,又想早點畢業工作減輕點家里的負擔。打電話征求她的意見,她斬釘截鐵地說,肯定繼續念書啦,家里負擔的事情,還不到你考慮的時候,我們會支持你,別擔心。大學期間,大舅舅大舅媽在經濟上幫襯我很多,那時,二表哥、三表哥也在念大學,他們也不寬裕。
大舅媽一輩子在望城那個小縣城生活,“官”至工廠里的工會主席退休。愛看小說,經濟寬裕些后,她年年訂《收獲》、《當代》、《十月》,上班沒時間看,她說攢著,等退休了好好看。剛一退休,孫女出世,帶小孩三年,她想著等孫女上幼兒園再好好看。結果……
大舅媽2001年過世,享年53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