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燁舟
大雨嘩嘩下著,我撐著一把黑色的折疊傘,走在濕漉漉的街道上。平時看著很平整的街道,此時,被地面的雨水掀開了坑坑洼洼的面紗,這里一片水,那里一片水,有的地方深,有的地方淺,水里面有泥沙,還有被人們丟棄的紙屑,包裝袋,水果皮,總之,就是人們覺得是垃圾的一些東西。
我小心翼翼地抬著腳,又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落下腳,可最終,還是踩在了地面的雨水里,雨水浸濕了我的鞋子,我的腳明顯地感覺到一些涼意,涼意越來越明顯,最終,我也不再低頭仔細地挑選道路了,揚起臉,邁開大步,徑直往前走,雙腳隨便踩在地面上,不管有沒有積水,也不管,深的積水,還是淺的積水,更不管積水里浸泡的是什么垃圾。
我將公文包的肩帶打開,斜跨在左邊的肩膀上。我本來習慣性地斜跨在了右邊的肩膀上,可是,由于我右邊的肩膀經(jīng)常被肩帶施壓,長久地過度受力,使得我的右肩膀總是隱隱作痛,這種痛感覺有點酸,麻,悶,在加上疼痛貫穿其中,這樣,就讓我的右肩膀極度的不舒服,尤其是在受力的過程中,就更加得難受,甚至是一種煎熬。疼起來之后,我這個原本可以豐富一點的靈魂,就只有暗淡的顏色和苦澀的味道,并完全被禁錮在右肩膀的骨頭里,縱使掙扎,也無法掙脫。
從小到大,我的右肩膀就沒有停止過背東西,書包,公文包,蛇皮袋,行李箱,我都是習慣性地用右肩膀,現(xiàn)在,右肩膀也開始習慣性地疼痛起來。
幸好,我還有左肩膀,到現(xiàn)在為止,我的左肩膀還從來沒有受過力,沒有被施過壓。當我公文包的肩帶勒在上面的時候,我竟然感覺到如此輕松,自在,甚至,為此一點點小現(xiàn)象高興起來,得意地聳了聳肩膀,晃晃頭,舉著黑色的雨傘,繼續(xù)往前走。
噗通一聲悶響,從我的身后傳來。
聽到悶響之后,我并沒有打算轉(zhuǎn)身的意思,像這種悶響,我早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畢竟,我活了好幾十年了,什么樣的聲響沒有見識過,什么樣的聲響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再說,此時的聲響,也沒有發(fā)生在我的身上,更不是因為我而發(fā)生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還要繼續(xù)往前走,懶得去理會其他的事情。
雖然豐富的人生閱歷,沒有讓我產(chǎn)生轉(zhuǎn)身的意愿,可是那顆永久好奇的心,卻讓我產(chǎn)生了看個究竟的欲望。無論響聲再見怪不怪,它總是由于某種原因才產(chǎn)生的,而那某種原因是什么呢?我一時間猜不到,想不出,琢磨不透,于是,我就想弄個水落石出。
轉(zhuǎn)個身,對我來說,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這個馬路上,這個人世間,人人都在做著各種各樣的轉(zhuǎn)身,這實在是人身體上最簡單不過的生理運動了,這些還沒有思考完全的時候,我的身體和脖子早已經(jīng)向后方轉(zhuǎn)了過去。
在我身后,五六步之遙的路面上,躺倒著一個老頭,他頭發(fā)花白,四仰八叉,看他的樣子,是想努力地挪動身體,還想挺起身子,坐起來,可是,從他痛苦的表情和僵硬的肢體姿勢,他做不到了,他被摔懵了,他整個人好像在粘稠的漿糊里掙扎著,卻根本體現(xiàn)不出來一絲一毫的掙扎效果。
此時,我的身體已經(jīng)完成了徹底的轉(zhuǎn)身,面向不遠處的老大爺,看到如此情景,我意識到,老頭肯定是不小心摔倒了,地面濕滑,剛才,我的腳下還滑了好幾下,幸好,年輕力壯,反應(yīng)靈敏,控制住了自己的身體,才不至于摔倒。
雨依然下著,老頭的拐杖和雨傘,丟在了身邊的路面上,他稍稍地抬起頭,瞪著雙眼看著我,好像要跟我說什么,卻怎么都說不出來。
當我再仔細觀瞧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老頭的手并沒有只伸向我一個人,老頭的臉也并沒有只面向我一個人。因為,在我身邊,在這個人行道上,還有一些其他的行人,男人,女人,中年的,青年的,大家都舉著雨傘,在人行道上走過。
當老頭將注意力轉(zhuǎn)向其他人的時候,我提起來心稍稍放下一些,這種感覺,應(yīng)該就是所謂的“放心”,因為老頭摔倒這事兒,跟我沒了關(guān)系,至少,老頭的主觀上,沒有了與我車扯上關(guān)系的跡象。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噓了一口氣,這樣一來,我心跳加快導(dǎo)致體內(nèi)缺氧的情況,就有所好轉(zhuǎn)了。當我心情稍微平靜下來的時候,我內(nèi)心深處的那種原始的善,被老頭可憐巴巴的境況喚醒了,此時,他真的有點可憐,躺在積水的路面上,被雨淋著,他無法動彈的身體,讓他只能夠擺出一副痛苦的姿勢。
我不由自主地向前跨了一步,當我繼續(xù)向前跨第二步的時候,腳還沒有抬起來,我突然看到了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并沒有像我一樣朝著老頭走去,而是沿著他原來的路線,從老頭身邊走過,沒有放慢腳步,也沒有加快腳步,僅僅是將頭扭向了老頭,瞪大雙眼,凝神注視著老頭,而表情卻是木然的,那張年輕而稚嫩的臉,好似一下子變成了陳年干癟的老樹皮,貼在堅硬的樹干上,硬邦邦的。
小伙子繼續(xù)正著身子往前走,直到超出了他脖子最大的旋轉(zhuǎn)角度時,他便將頭正了回去,目視前方,繼續(xù)往前走。
當我將視線從小伙子的背影上拉回來之后,又掃視了一下周圍的人們時,我發(fā)現(xiàn),周圍的人們和那個小伙子一樣,從老頭身邊紛紛經(jīng)過之后,繼續(xù)各自往前走。
平常的時候,我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無論是家人,還是朋友,尤其是工作上的同事,都覺得我在具體行事里,為人處世之中,表現(xiàn)得頭腦聰明,總是愛動腦筋,經(jīng)常冒出很多奇思妙想,經(jīng)常想出很多解決問題的辦法,大家都喜歡跟我交朋友,其實,我想,大家是喜歡與我的高智商交朋友罷了。
此時,我便開動了腦筋,這腦筋是被周圍人們的行為所激發(fā)和啟動的,而我的腦筋反過來,又在周圍人們的行為上動來動去,思來想去。首當其沖的一個問題便是,這些人怎么不停下腳步幫助摔倒的老頭?
這么一個簡單的問題,一下子沖開了我思維的大壩,我的思維好似決堤的洪水,一瀉千里。很快,我便知道答案了,怕訛人。萬一過去將老頭攙扶起來,老頭卻反咬一口,說自己是被攙扶的人撞倒的,那么,對于大發(fā)善心,伸出援助之手的人來說,后果將是不堪設(shè)想的。
想到這里,我的身體顫抖了一下,并打了一個寒顫,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當我自己慶幸自己遠離了災(zāi)難一步之后,抬起頭,卻看到了老頭。他最終還是將臉面向了我,他伸出手臂所指的目標,也最終牢牢地定格在我的身上。
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在不經(jīng)意之間,已經(jīng)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老頭周圍的人們中,只有我一個人停下了腳步,只有我一個人把身子轉(zhuǎn)了過來并面向了老頭,只有我一個人朝著老頭邁開腳步,雖然我又倒退了腳步,但是這絕對不影響我剛剛向前邁出的腳步。
我看到老頭躺在地上,開始佝僂起身體,上身和腿腳使勁兒地向上翹起,卻又翹得不高,好像一潭死水之中,兩端翹起的獨木舟。沒翹起多高,他的力氣就全部耗盡了,好像緊繃的繩子,突然失去拉扯力,瞬間松弛,癱軟在濕漉漉的路面上。
可老頭仍然在掙扎著,他將頭扭向我,嘴巴一開一合,做著說話的口型,卻沒有聲音從他的口腔里傳出來,他抬起他的手臂,再一次指向我,五根粗糙干癟的手指像傘的骨架一樣撐開,又好像荒野上枯死的樹杈,對著我抓了幾下,停了一會,又對著我抓了幾下,他那個勁頭,就好像一個掛在懸崖峭壁上人,命懸一線時,伸出手,去抓一根救命小草一樣。
這種千鈞一發(fā)的情景,以前,我都是在小說里,電影電視劇里看到的,也曾經(jīng)皺著眉頭,絞盡腦汁,身臨其境地去想象過,無論我身為求救者,還是施救者,那種感覺究竟是個什么樣子的呢?最后,苦嘆,人這一輩子,并不是任何事情都能夠親身經(jīng)歷,親身感受的。
可是,人生又是無常的,這不,原本覺得沒有任何希望的事情,往往就是會夢想成真,而且,還神不知鬼不覺,驚艷登場,讓自己猝不及防。我看著老頭,終于,親身體驗到了那種感覺,至少,也體驗到了施救者的感覺。
我的內(nèi)心深處,突然產(chǎn)生了一絲慶幸,生而為人,我的書沒白讀,電影電視也沒白看,各種知識信息輸入的努力也沒白付出。大量的理論知識儲備起來了,說不定,在具體的實踐中,哪一朵美麗的鮮花就會為我綻放,幸運女神,就會眷顧我。
然而,我這種慶幸的感覺,稍縱即逝,因為,不遠處,躺在積水路面上的老頭,他的姿勢,他的舉動,始終刺激著我的思想,總是會使得我,對他的事情深入思考些什么,或者模模糊糊之中,去做些什么。
我試圖動一動手,又試圖動一動腳,可是,我的手腳,都好像被一根,或者無數(shù)根線繩拉扯著,固定著,心里邊想著動一動,可實際上,卻一動都沒動,還是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維持著原本的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