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輕的時候哇，我是說我十五六歲的時候，那時候還在給地主放牛呢。當時是給南村河邊的康老爺子放牛，老爺子家三頭牛，我一個人放。我不喜歡跟其他人在一起放牛，每天就牽著牛到西山上去放，有牛有笛子，一點都不感到孤單。嗯！是這樣的，有牛有笛子。我的笛子是自學的，沒人教我，一開始照著幾個常見的譜子吹，后來就自己瞎吹，也沒什么固定的曲子，高興了就吹高興的，難過了就吹難過的，心里想什么就吹什么。
我就這樣每天去西山放牛，直到有一天吧，我碰到個姑娘。那天中午，我從溝子里逮了兩條筷子長的大鯽魚，準備烤一條當中午飯，還有一條帶回去給我媽燒湯補補身子。我去一個墳地上面扯了一點蒿桿子放進火里，不一會兒，魚肉味裹著蒿子的香味就飄出來了。魚烤好了，要涼一會兒，我把火弄滅了，就躺在樹陰里面吹笛子。過了半刻鐘，也有可能是一刻鐘，我餓了，就抬頭看了一眼魚。這一抬眼，就看到對面的樹旁邊有個姑娘。她看我在看她，先是一驚，接著就沖我笑道：“吹得真好，可能比我還好呢。”?“你也會吹？吹個我聽聽？”我把笛子往上一舉。“我才不用你的呢，我自己有！”她依然在笑。然后就從身上挎的藍白色碎花布包里面抽出一支笛子吹了起來，吹得是《小放牛》。說實話，她吹得比我好多了，我也不知道是哪兒好，反正就是好得多。我站在樹蔭下面呆呆看著她，就像她剛剛看著我一樣。等他吹完了，就抬頭笑著看著我。我一時不曉得怎么回應，就問了句：“吃魚嗎？”同時用下巴指了一下魚。“你不吃么？”“我還有一條。”“那你等我把牛牽過來！”她轉身進了林子。
不一會，她牽著一頭牛過來了，拴好牛，走到樹蔭里，把碎花布包放下，坐了下來。這時我正在生火烤另外一條魚，烤好的那條插在火堆旁邊。我感覺到她在看著我。我把第二條魚架在火上之后，就拔起插在土里的穿著烤好的魚的樹條，走到她跟前，遞給她。她接過去，依舊沖我笑笑，然后就翹著小指，用拇指和食指一點一點地撕著魚肉，放進嘴里，慢慢地、細細地嚼。我看著她，臉圓圓的，但是不胖，而且下巴很好看，皮膚也好。我一屁股坐下來，看著她手中的魚，問：“笛子跟誰學的？”“我爹啊。”“吹得真好，比我好多了。”“是我爹教得好，他原來在省城師范教音樂的呢。”……
我一直在問，她一直在答，有一茬沒一茬的。這天中午，我知道她叫小佩，比我大兩歲，家住山西邊，家里有六畝地，一頭牛——不像我家種地主的田，為地主放牛——每天上西山放牛，笛子吹得比我好，有個原先在省城教書的爸爸，他爸爸教她讀過一些書。還有，在她走后，我又到溝子里重新為我媽抓了一條魚。
從那以后，在西山放牛的時候會偶爾見到小佩，不過也只是打個照面，點頭示意一下。常常是只聽到笛聲見不到人。除此之外，我依舊每天躺在樹蔭下吹笛子，中午或者吃魚或者吃早上帶出來的窩窩頭。一直到夏天，夏天難免要打暴雨。
那天晌午我就感覺不對勁，溝子里面的魚全都起來了，沒費什么勁就抓了三條，有一條有點小，又扔了回去。空氣黏糊喇嘰的，悶得很。半下午的時候，一聲悶雷，把我從午覺中嚇醒了，睜眼一看天，黑的跟鍋底似的，風大得很，吹得林子嘩嘩的響。我一骨碌爬起來，趕緊把牛往半山腰的山洞趕。連推帶扯，弄了我一刻多鐘。剛收拾停當，雨就下來了。我正準備鉆到牛肚子下面取暖的時候，小佩出現了。放牛的人都知道這個躲雨山洞，我看她一個人來的，就知道出事了。“牛呢？”“跑了！剛才打雷把我炸醒的時候就不見了。”“睡覺前怎么不拴好呢？”我這句話剛落音，她眼睛就紅了。“好了好了，別哭。剛才這雷一嚇，估計往回跑了，你下山往回找，我上去看看，不過要在山上的話，估計找到了也成熟的了。”她這會兒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就望著我。“還不快去！”我倆同時轉身往相反方向跑去。剛才雖然是句玩笑話，可我自己心里也發毛：山上全是樹，地勢又高，我擔心運氣不好自己都成熟的了。在山上轉了將近兩刻鐘，每打一次雷，我全身就一緊，汗毛直豎。照這個情況下去，我就是不被打死也要被嚇死。眼看這雨越下越猛，趁著還看得見路，我就匆匆往下奔著山洞去了。剛沖進山洞，就看見小佩和她的牛了。小佩坐在地上，抱著腿在抽。“牛不找著了么，還哭？”她一看見我，竟然仰著頭，張著嘴嚎了起來：“我……我……還以……為你回……回……不來了……”我最見不得女人哭了，在屋里頭，我媽一抹眼淚我就躲得遠遠的，小佩這一哭，我也不知道干啥，就一邊說著“我這不是回來了么”，一邊任她哭著。等到雨停了，她的哭聲也漸漸小了下去。
第二天晌午，我正光著身子在溝子里摸魚呢，小佩就來了，嚇得我蹲在水里不敢起來，她嚇得喊了一聲就跑進林子里去了。我趕緊上岸穿好衣服，沖林子里喊了一句“好了”。小佩這次沒背她的布包，是挎著籃子來的，“我媽說，帶點雞蛋給你壓壓驚！”他從籃子里拿出一碗涼了的面、兩個煮雞蛋和一雙筷子。我靠著樹坐著，端著面，往嘴里趕著，她坐在一旁給我剝雞蛋。我抬頭從旁邊看著她垂下來的幾縷頭發和側臉，就在這時，也不知怎么搞的，我就開始喜歡上她了——是想要把她娶回家的那種喜歡。
講到這里，茶客們又是一陣哄笑：“我就曉得會這樣子滴！哈哈……”、“你現在不還是光蛋一個么，哈哈……”
你爺爺沒理會，繼續講他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