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日子過得淡,胃口寡。胃口一寡,口味就重,就想吃臭豆腐。
我吃過各種臭豆腐。長沙的色墨黑,外焦里嫩,鮮而香辣。 焦脆而不糊、細嫩而不膩;紹興的莧梗浸制,腌的透,臭味濃,到嘴里香味就漫開;徽州的叫“大呆臭”,表面長毛,看著滲人,入口卻鮮美異常,好一個先抑后揚。各家的都好,但論最愛,還是家鄉(xiāng)的臭豆腐。
家鄉(xiāng)的臭豆腐,單想就有種親切,仿佛那豆腐喚我:“小侯(土話,小孩的意思),咋還不鍋拉(回來),在外頭都餓瘦了,來這吃好的!”
家鄉(xiāng)的臭豆腐,一家頂好,在弄堂里。酒香不怕巷子深,雖偏僻,但吃客云集。我們土話說一個東西好吃叫:好吃的沒魂。想必這臭豆腐也有點妖,能勾魂,一勾饞蟲的魂,魂沒了,你就忘不掉,總惦記。
店也不大,好找,憑味兒。一來這豆腐臭得瀟灑,飄得放肆。二來旁邊有個公廁,在路口,堪稱絕配。曾有惡人誣這家臭豆腐,說豆腐臭是糞臭。老街坊吃了快二十年,都懂老板是良心人,便罵這些人滿嘴噴糞。老板卻不多爭辯,只說,清者自清。
老板姓張,話不多,黝黑,精瘦,手臂卻遒勁。臭豆腐“臭名遠揚”后,人們便叫它寺街臭豆腐,成了那街的招牌。本來沒鋪子,就一個路邊攤。一車,一鍋,一煤氣桶,幾板豆腐,幾罐面醬,借在路口賣,也不吆喝。來人了,問個數(shù)量,要甜,要辣?然后便炸,加作料,裝碗,一氣呵成,絕不耽擱。
起先吃客也少,但吃了的,都喊來勢(土話,“好”的意思),就薦朋友來,朋友也喊來勢,再薦朋友來,滾雪球一般,慕之者眾,隊常排得老長。老板于是租了個鋪子,雖靠廁所,但交通方便,來的人就更多了,堂吃總沒位子,外賣的隊卻更長。
鋪子每天門廳若市,老板漸不大來,只管做豆腐,送貨,店里老婆打點。老板娘和我媽年紀相仿,我喚她錢姨,每次見我來吃,她都客客氣氣,不論再忙,都要和我聊幾句,大多問我學業(yè)和我媽。口在問話,耳朵在聽,手卻不能停。我一一應她,她就笑,囑我好好學,學好了,回來給她題字。我說,你這生意好,不用宣傳了。她便又笑,說,還是要的呦,笑意從嘴角揚到眼里。
高中時學校離鋪子近,我便常帶同學來。我們放學晚,堂里吃客會少些,但也要等。同學間大多輪流請客,實在不寬裕,你摸幾個鋼镚,我夾幾張紙幣,便能湊一頓。小時候臭豆腐一塊錢七塊,后來豆腐漲價,一塊錢就四塊了。我們也不貪多,就一人兩塊錢,權當零食,若敞開肚皮吃,回去便吃不下飯,白挨一頓罵。
排隊等時,我就看錢姨炸豆腐,好看。只見她問了食客數(shù)量,便立馬從隔板里拈幾塊豆腐,一塊一塊往油鍋里滑。火舌飛舞,油鍋里油浪滾滾,豆腐一浸就“滋啦滋啦”唱起來,香味旋即漫出,鉆到鼻子里,再游到舌頭上,撓撓味蕾,口水就溢出來。一小會,鍋里的豆腐就一個個胖起來,黃黃鼓鼓得賣萌。錢姨用漏勺在油里舀幾遍,便接它們出來,晃蕩幾下,把油濾掉,倒進碗里。
便加作料,喜甜的灑甜面醬,嗜辣的灑辣醬。錢姨麻利地捉過擠醬瓶,手指微微一捏,腕順著豆腐塊上下左右移,醬汁淋個正好,瓶子就反過來扣住。再加香菜,連蔥花,芝麻抖在碗里,佐料就齊了。錢姨遂抽個塑料袋,把碗一兜,捏兩根竹簽,往豆腐上一插,遞給我們,笑笑“慢吃,小心燙!”
我們興高采烈地接過,白天學得猛,晚上早就餓蔫了!可這臭味提神,鼻子湊上去嗅幾下,確認好這臭貨真價實,緊接著就挑起豆腐往嘴里送。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就先呼呼吹兩下,用牙撕一個小塊。豆腐一入口,軟玉溫香,舌頭一親,便覺香酥可口,外焦里嫩。咀嚼幾下,醬汁順嘴流淌,剎那間,嘴里充滿著微妙的臭香。配上湯汁、白芝麻香菜,令人欲罷不能,連連嚷鮮。
旁邊的食客,男女老少都有。小孩吃它,發(fā)出“mie mie”的享受的聲音。情侶吃它,彼此爭著邀功,“跟我來吃這個,吃對了吧。”老人吃它,牙簽仔細地撥,連碎豆腐都不浪費。食客口福享完,剔剔牙,打個飽嗝,瞇瞇眼,看什么都有了意思。
就連巷子里的狗也常來湊熱鬧,仰著腦袋在攤前賴著,也不排隊,干等。有人丟一塊過去,便直起腿撲過去,貪一大口塞嘴里,腮幫并著脖子一緊一緊,就咽下去,末了,舌頭滾下牙齒,就尋下處去。
時光如梭,我后來到外地求學、工作,有了鄉(xiāng)愁。這鄉(xiāng)愁化作味覺,便是這寺街臭豆腐。好不容易回家,逮著機會就去那吃。錢姨見了我也高興,還是速聊幾句,問我工作,對象和我媽。我說都挺好,除了找不到對象。錢姨給我多加兩塊臭豆腐,嗔笑著說,傻孩子,咋找不到,找到了帶來我這吃臭豆腐。
后來真尋了個女友,也喜歡美食。我總想著帶她來吃臭豆腐,但可惜,沒到那一步就散了。我爸說,尋個媳婦,脾氣臭沒關系,要里面好。就像臭豆腐,聞起來臭,吃起來香。我說你這哪來的歪理?我爸說,我說的就是你媽。
我爸有段時間單位改制,愁,吃不下飯。媽媽嘴上激他,暗里卻讓我到錢姨那買些臭豆腐,給我爸吃。吃飯的時候,她總安慰我爸,說別愁,把孩子培養(yǎng)出來了,我們就解放了。
我不知道女孩是不是都希望這樣的場景:“我的意中人是一位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身披金甲圣衣、駕著七彩祥云來娶我。”
我心里想的場景是,我愛你,我在街口等你,捧著碗臭豆腐。
你說:“你個沒出息的,就給我吃這個呀?”
我厚著一張臉:“是啊,這是天下最好吃的,寺街臭豆腐!”
你就吃,一個接一個。我問你:“好吃嗎?”
你回答:“好吃,下次再帶給我吃吧。”
我說,好!
......
每次想到這個,心里就暖暖的,感覺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