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夢了無痕·惑溺

一個人想著另一個人,是否就叫做寂寞?她說,此生惟愿一心人,白首成合歡。

一個高傲狂逸,一個風流倜儻,愛的刻骨銘心,卻抵不過命運之手。

——《一夢了無痕·惑溺》

1

世上有許多驚艷的時刻,比如在暮色四合的曲徑,一轉彎,邂逅如血的夕陽;比如在萬家燈火的深處,一抬眼,望見一輪清涼的月亮。再比如,很多年前,他一襲青衫,一雙眸子瀲滟晴光,措手不及地闖進杜合歡的世界,給她帶來一場兵荒馬亂。

杜合歡的父親在朝廷當著大官,學識淵博,自小把這個獨生女視為掌上明珠,從小教她讀書識字,也打算把她往大家閨秀的路子上帶一帶。

合歡雖天分極高,卻性子古怪。別人家的小姐向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可她最大的愛好,便是女扮男裝,撇開丫頭,日日流連煙花酒巷。做出來的詩詞,竟是連秦淮兩岸的風流才子們,都自愧不如。

秦淮河的居酒家,則是合歡最愛之地。居酒家與別處茶館不同,對往來之人的身份分的特別清楚,也省的雙看兩生厭。一樓為白丁之座,物美價廉;而二樓則是清雅之地,專為鴻儒之人設置。

合歡總是喜歡坐在二樓靠窗處,望著樓下的車水馬龍。無論是含苞待放的少女,還是嫁為人妻的少婦,合歡每每見著自己中意的,總不忘拋上幾個媚眼,惹得對方滿面通紅,嬌嬌滴滴。有大膽的直接上來遞情書,卻撞見合歡懷中凹凸有致、風情萬種的萱草,只能跺跺腳,不甘心的走了。

合歡蠲(juān)怒,萱草忘憂。合歡與這居酒家的當家老板娘萱草,是青梅對青梅的交情。可是沒人知道合歡的女子身份,因而居酒家的老主顧們,都覺得,這二人,關系微妙的很。

每次合歡過來,萱草都會親自送上沏好的晨露茶。顧名思義,這茶,就是采擷清晨荷葉上的還未消散的露水,加入最上等的碧螺春和合歡花,三泡三濾后,再滴入少許蜂蜜,甚香,甚美。

合歡接過茶時,總不忘摸摸萱草白嫩嫩的小手,一副輕佻公子模樣,而萱草也配合的抿嘴害羞一笑。

旁的人若想喝上這個茶,需得合歡點頭才行。可是,合歡至今為止,從未點過頭。

那日合歡前來,臉色不比往昔快活,眉間隱隱透露著些慍怒和無奈。萱草笑吟吟的一手叉腰,一手端著茶盤而來,用指尖挑起合歡的下巴,艷艷紅唇輕啟:“怎么了,我的小少爺?”

合歡撲哧一笑,盈盈握住這雙手,示意她坐下。“哎,我家老頭子,逼我嫁人呢。”合歡聲音壓的極低。

萱草卻捂著嘴咯咯咯的笑出聲來,大聲說:“你也老大不小了,合歡公子,難不成,真要娶了我這風塵女子嗎?尋個良人,娶了吧。”

周圍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紛紛抱著一顆八卦的心想要看戲。合歡臉皮一點也不薄,拽了萱草的手就往自己懷里帶:“哪有女子能套得住本少爺,再說,本少爺就看上你了,怎么樣?”順勢就要親上去,嚇得眾人紛紛扭頭,低呼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萱草啐了一口,笑罵道:“沒個正經的,來,一會張家公子要來我這里辦個作詩比賽,你留著給他捧捧場吧。”

“我杜合歡,為什么要給他張家公子捧場呢?”合歡翻著白眼喝了一口茶,搖搖頭說:“今兒個這茶,不夠味道,萱草你想著誰,分心了不成?”

萱草還未回答,一個爽朗卻又風流的聲音響了起來:“萱草姑娘,莫不是想著在下不成?”

2

合歡聞言,抬眼望去,一個一襲青衫衣,雙眸泛桃花的男子上來二樓。他手上輕搖一把白色絹織折扇,展開時,扇面上只有一株“淺紅欺醉粉”的杏花,嬌艷欲滴。

“哎喲,竟是穆公子來啦,快快請坐。”萱草趕忙迎了上去,親自為這位穆公子擺正了椅子。

穆公子笑著托了托萱草的手:“這等粗重活,哪能讓萱草姑娘來做。萱草姑娘的美貌,這一帶無人不知,在下慕名從若水城而來,本應該是在下為姑娘擦桌擺椅才對。”

這一番話哄得萱草面色緋紅,本也算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這會子露出了小女兒家的情懷。

“萱草哪能比得上都城里那些姑娘們呢,穆公子真是說笑了。”萱草巧妙掙脫了穆公子的手,準備下樓去。

只聽得合歡冷笑一聲:“油嘴滑舌,不是好人。”話音剛好,不大不小,正好讓落座的人都聽得到。

萱草搖搖頭,微笑著下樓了。這位穆公子轉頭看向合歡,起身走過去,突然湊到合歡耳邊問道:“在下穆堅,請問姑娘,這里可有人坐?”

合歡大吃一驚,推開穆堅后,趕緊左右張望,發現并未有人注意到這里,才惡狠狠地瞪著眼前這個登徒子:“放肆,看你也是個讀書人,怎么如此不知禮數,對著我三尺男兒喊姑娘,你是瞎了不成!”

穆堅仰頭哈哈大笑,伸手就握住了合歡的手,一臉狡黠,嘴里慢悠悠吐出幾個字:“那你證明給我看你是男子呀。”

干燥指尖傳來的溫暖,讓合歡突然有些發抖。她的手,握過無數姑娘的纖纖細腰,也拂過各種女人的柔滑臉龐,如今被一個陌生男人攥在手里,讓合歡不知如何是好,震驚之余,竟然忘了推開他。

看著這雙仿佛會說話的眸子,這張俊秀清冷的玉臉,她的眼前突然浮現出這樣一個景象:柳色染霧靄,曉碧連天。她與一名男子白衣踏馬、紅顏白發。

穆堅只道是合歡生氣了,便趕忙放開,起身就想對著合歡行禮致歉,卻被清醒過來的合歡一把拉住,威脅道:“你要是剛說破我的身份,我就讓你斷子絕孫!”

這回輪到穆堅愣住了,他怎么也沒想到,一個姑娘家,居然可以說出這樣的話。這么張揚,這么調皮,穆堅相信,這一次的見面會很有意思。

可是一旁的合歡,臉頰莫名其妙的紅了起來,她悄無聲息的轉身面對欄桿,心跳卻還是很快,那個詞,叫什么來著?思春?

“難道,本姑娘看上這個浪蕩子了?”合歡趕緊搖搖頭,她被自己的念頭嚇到了。可是她的小動作,都被穆堅收到了眼底,她自然也沒有注意到穆堅嘴角的那抹難以察覺的微笑。

合歡本來想著相顧無言的,可是又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扭捏了一會,她又轉了回來,厚著臉皮問:“哎,你從若水城來的啊?”

穆堅心里覺得好笑,點點頭,端起合歡的茶杯,就往嘴邊送。

合歡大驚,“那個……那個是我喝過的。”

“你喝過的才好喝。”穆堅轉了轉杯子的方向,將杯子上有唇印的那邊靠近自己,就著這個唇印飲下了那杯茶。

“不錯,好茶,看來你和萱草姑娘,交情果真不一般。”穆堅嘴角微微上揚,眼神里滿是戲謔的味道。

“穆公子一眼就能看出本姑娘的身份,看來也是閱女無數啊。”

穆堅忍住笑,一本正經的說:“那當然,穆某人可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合歡不滿的撅起了小嘴,對著穆堅翻了個大大的白眼:“登徒浪子,不要臉”。心里卻在嘀咕,這個晨露茶是不是放多了蜂蜜,怎么嘴里這般覺得甜?

3

兩人唇槍舌劍之間,張家公子已經在一群人的簇擁下上了這二樓。看到穆堅和合歡正在面帶笑容的交談,他心下奇怪,便上前問道:“穆公子和杜公子看來相聊甚歡呀。”

穆堅趕忙起身,對著張公子作了個揖,笑著說:“在下與杜公子乃是相見恨晚。”說罷輕飄飄的看了合歡一眼,這丫頭則伸腿把凳子踢至張公子旁邊,咬著牙簽吐了句:“張家公子,別磨嘰了,請坐吧。”

張公子笑著搖搖頭,一臉無可奈何。他坐下后,又招呼著同行的人一道坐下。此刻萱草也已經將眾位老顧客喜歡的茶水端上來了,還命小二上了些瓜果小菜,拜了拜之后,便盈盈退下。

“張公子,今兒個又辦比賽啊?”合歡撇著嘴,沖一樓的一個小姑娘招著手。

“哪里是什么比賽,不過是請各位同輩互相切磋,業精于勤荒于嬉嘛。”張公子早已經習慣這位杜大才子的脾氣,倒也見怪不怪了。

穆堅上來打了個圓場說:“切磋可不敢當,在下學藝不精,要多向各位學習。”

其他人也紛紛客套起來,只有合歡轉過頭冷笑一句:“趕緊的,我一會還要去杏花村喝花酒呢。”

張公子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清了清嗓子,便開說了:“今天我們以‘離’主題,作五言、七言,不可成詞。同時,每首詩,需得有一個明顯的意象方可。當然,全詩不一定要有‘離’這個字。一人一首,答不上來者,自罰一杯。最后由萱草姑娘來評點,哪首最好,如何?”

穆堅先是一愣,為何讓萱草姑娘來評點,卻發現合歡不屑的看了一眼張公子,頓時了悟,暗自好笑。

張公子見大家都無異議,便說:“那這樣,我先來!拋磚引玉一番。大家看,那路邊有一只流浪狗,怕是離了主人吧。馴擾朱門四五年,毛香足凈主人憐;無端咬著親情客,不得紅絲毯上眠。”

在場其余幾位年輕公子立刻鼓起掌來,張公子一臉驕傲的擺擺手,自謙道:“不才不才。下面我們來擊鼓傳花,確定接下來的順序可好?我閉上眼,隨意喊停。”

一桌六人,先是傳到王家公子,這位王家公子憋了半天沒墨水,最后背了一首“離離原上草”蒙混過關;

再傳到薛家公子,這位公子是個養馬高手,上來想到他家丟了的那匹小馬駒,心下難過,就吟出了“雪耳紅毛淺碧蹄,追風曾到日東西。為驚玉貌郎君墜,不得華軒更一嘶。”

再到了李家公子時,這廝是個斗鳥的,撓了半天頭發,最后搖頭晃腦的也來了一首“隴西獨處一孤身,飛去飛來上錦裀(yin)。都緣出語無方便,不得籠中更換人。”

最后輪到穆堅了,此時萱草也上來二樓給大家換茶。穆堅看著張家公子盯著萱草那目不轉睛的模樣,突然玩心大發。他拉著萱草坐下,口中吟到“何處相思明月樓,日暮途遠空悲愁。可憐春色獨自賞,約開蓮葉上蘭舟。”

合歡頓時將茶杯重重摔在桌子上,嚇了大家一大跳。她冷冷地對張公子說:“大家都是七言,那本公子來兩句五言助助興可好?”

張公子覺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又是哪里惹到了這位脾氣暴躁的公子哥,只能點點頭。合歡瞪著穆堅,一字一句的吐出:“登徒若無今,知恥空欲晚。”

很明白了,這是在罵穆堅是個登徒浪子,恬不知恥呢。

雖然不知道合歡的火氣是哪里來的,但是大家都擔憂的看著穆堅。穆堅頗有深意的望著合歡,半晌說出一句話:“在下佩服,先行告辭。”

一場吟詩大會就這么不歡而散,張家公子對合歡怨聲載道,覺得這個人實在是恃才傲物,不知禮數。哼哼唧唧后,便也走了。

唯留合歡,望著街道,吃吃地笑了,兩頰一片紅暈。

4

九月的雨,淅淅瀝瀝,秦淮河上籠罩著一層霧氣,看什么都不真切。

合歡著的碧湖青色紗裙被秦淮河上的風輕輕拂起,裙上淺碧色的絲帶,柔柔的一搭一搭吹在穆堅的衣裳上,軟綿綿而無聲。

穆堅雙手環著合歡的纖纖細腰,下巴擱在合歡的頭上,聞著合歡身上好聞的香味,有些迷離。

“你竟然能看出我那首藏頭詩?”穆堅輕輕吻了合歡的頭發。

合歡閉著眼,側了側頭,穆堅便順勢吻上她的額頭,她的眉,她的眼。

“你不是也一下子看出我那首藏尾詩了么?”

合歡轉過身,回抱住了穆堅。穆堅看著懷中的這個人兒,她的眼角眉梢滿滿的都是笑意,明明白天還是個張牙舞爪、囂張跋扈的主,這會卻如此嬌俏可人、溫柔如水。一雙美眸如秋水般,讓人情不自禁的沉淪下去……

合歡踮起腳,吻上了穆堅的唇,那雙桃花眼慢慢閉上,呢喃說:“怎么有你這么主動的姑娘呢?”可是手上卻越摟越緊,二人唇齒相交,那景象,似乎再不想分開。

來來往往的船只,穿梭在秦淮河上,一輪皎潔月色將清冷的月光撒在河面上,醉里偶搖桂樹,人間喚作涼風。

穆堅扯下腰間的一塊碧色玉佩,交于還在喘著氣的合歡手上,刮了刮她的鼻子,笑著說:“合歡公子,這是我們家的傳家之物,上面刻了一個‘穆’字,算是先把你定下來吧。”

合歡一把搶走玉佩,嘴里卻無所謂的說:“一塊玉佩你就想騙走我這個秦淮第一大才子?嘁!”穆堅低下頭,咬住合歡的耳垂,慢慢摩挲,輕輕說:“不給我么?不給我我就一直吻你,不放開哦。”

合歡笑吟吟抱住穆堅,爽朗一笑,說:“好啊,我就喜歡你親我,我喜歡你這樣。”

“你個小不害臊的,哪有點姑娘家的樣子?”穆堅打趣道,但是他也知道,這么張揚自信的“小不害臊的”,自己再也放不下了。

“姑娘家的樣子?哎,穆公子,你白天說自己萬花叢中過,怎么樣,別的花都什么樣子啊?”合歡已經開始興師問罪了。

穆堅在合歡臉上啄了一口,說:“你哪是什么合歡花,明明是朵惱人又爛漫的杏花。”頓了頓,說:“我最喜歡杏花了。”

直到現在,合歡才知道穆堅的身份。他本是衛國都城若水城中做絲綢生意的,家中財大勢大,說富可敵國絲毫不夸張。家中一直想要穆堅能進入仕途,偏偏他就是浪蕩公子哥,在都城騙了一片姑娘的芳心后,逃難般的來到了秦淮。

原因嘛,自然是聽說這邊美女多。合歡聽到這里,扭住穆堅的耳朵,惡狠狠地說:“怎么,還要繼續風流下去嗎?”

穆堅笑嘻嘻的任由她打罵,摟住她,親昵的說:“再浪的人,不也得有個歸宿嗎?不也會有個命里的克星嗎?你就是我的歸宿,我的克星,可好?”

合歡伸出手,說:“歸宿啊?那要交房租噢!”

穆堅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深情地說:“這里,都給你。”

合歡笑歪在穆堅懷中,調皮的說:“穆卿,咱倆這樣算不算私會啊?我覺得好刺激。”

穆堅故作生氣,“你不是大才子么?怎么會不知道,妻子稱丈夫為卿,在禮節上算做不敬重。”

合歡輕輕給了穆堅一個耳刮子,笑著說:“親卿愛卿,因此稱卿為卿,我不稱卿為卿,誰該稱卿為卿!”穆堅無奈的搖搖頭,一臉寵溺的摟住了合歡。

二人互相依偎之時,突然合歡咯咯咯的笑了起來。穆堅問怎么了。合歡揚了揚眉梢,說:“若我二人成親,是不是叫官商勾結?”穆堅撫了撫額頭,無奈的用手指輕輕觸了觸合歡臉頰:“你說你爹媽怎么養出你這么個閨女?”

合歡卻若有所思的看著郎朗星疏的夜空:“我母親剛生下我就走了,去了星星那里。父親雖然官拜三品侍郎,可是為人耿直,剛正不阿,在朝中也得罪了不少人。所以你看,雖然我是個大官人家的小姐,出門都沒個丫頭跟著,真是寒磣。”

穆堅笑著說:“你少來,我還不知道你,你不就是怕跟著丫鬟壞事么?”說完他在合歡耳邊呢喃:“你嫁來我們家,丫頭媽子跪一地怎么樣?”

“不要不要,煩死了。”

“哈哈哈,那就只有我們兩個人,騎一匹馬,浪跡天涯好不好?”

合歡嬌羞地點點頭,月明星稀,二人恨不能一夜白頭。

5

日子很快,三個月疏忽而過。秦淮百姓的日子還是一成不變的過著,不過居酒家的當家女掌柜,突然多了個大大咧咧的表妹,而杜家也多出了位小姐。

這位小姐還有個意中人,是來自都城的一位富家公子。

可是杜小姐的父親杜大人卻成天唉聲嘆氣,自古商人為賤,即使再有錢又有何用。合歡則嘲笑父親迂腐,她說:“嫁做商人婦又如何,他愛我,我也愛他就夠了。”

每次說完,就開開心心打扮一番,跟穆堅出去約會,剩下杜大人捶胸頓足,后悔把這個姑娘性子養的這般野。

寒冬臘月的秦淮河雖然不能通船,但是照樣熱鬧非凡,三三兩兩的孩童在上面滑冰,也有人在鑿冰撈魚,好不快活。

合歡從小就喜歡滑冰,她戴著頂紫貂帽,身穿一套粉色襦裙,腳踏著磨得光滑的木制冰橇,在冰面上肆意旋轉,在一片冰封的背景下,穆堅覺得她像一只美麗的蝴蝶,翩翩起舞……

可是,合歡腳下的冰面突然裂開,她還未來得及呼救,整個人便掉了下去。落水的瞬間,她看到了穆堅滿眼的驚慌,聽到了一聲扯斷心腸的呼喊。

當日,杜府一片混亂,全城的郎中如流水一般被請進了合歡的閨房,但都搖搖頭出來,“杜大人,杜小姐在這寒冬落水,且在冰水中浸泡過久,寒氣侵體。若能在今夜退了這燒,那便有救,否則,老朽等實在是無能為力。”

杜大人看著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寶貝閨女,老淚縱橫,他沖進客廳,顫抖的指著渾身濕漉漉的穆堅,失聲痛哭:“為什么要讓她去溜冰!為什么不早點救她!我就這一個閨女啊!”說完竟然暈了過去。

穆堅慢慢走到合歡的床邊,輕輕撫摸著她滾燙的臉,從被子中拿出那只打了他無數巴掌的手,放在嘴邊吻了又吻,哭著說:“合歡,我的合歡……”

外面風雪漫天,屋內炭火正旺,可是所有人的心都冷到了一個冰點。

猛然間,他想起了什么似的,沖進外面的大雪中,脫了外袍,躺在雪地里。杜家的家丁嚇得半死,也紛紛跟著跑出去,哆哆嗦嗦地喊著:“穆……穆公子,您這是做什么,我們小姐已經凍壞了,您可千萬不能不顧著自己的身子啊。”

躺在雪中的穆堅,對他們虛弱一笑,若是合歡當時看到,她必定會驚訝,凡世中竟有笑容能讓漫天繁星失了色的人。

第二天,合歡醒了。但是她卻發現,自己的手被一個人緊緊握著,轉頭一看,那張芝蘭玉樹的臉,離自己近在咫尺。

穆堅正閉著眼,安靜的躺在自己身邊,睫毛微微顫動,神情卻一片安詳。

趴在床頭照顧了一宿的杜老爺泣不成聲,又顫顫巍巍地對家丁說:“快,快去請大夫,說小姐醒了。”

合歡卻沒聽到,她只是默默伸出另一只沒有被握住的手,撫上穆堅的額頭,用手指描繪他的容貌,怎么才一天沒見,這人竟瘦了一圈了。

“合歡,你還有哪里難受?”杜老爺小心翼翼的摸了摸合歡的額頭,發現燒已退了,心就放下了大半。

“爹,他怎么睡在我身邊了?難道我生病的時候,您已經幫我倆成了親?”

杜老爺心底罵道,這個沒出息的。人家姑娘醒來,若是發現身邊躺著個男子,那都是花容失色,就你,不僅上手摸兩把,還一臉驚喜的反問自己的老爹。哎,真是女大不中留。

“……合歡,你昨夜高燒不退,穆堅這孩子,把自己在雪地里涼透了,然后抱著你幫你退燒,自己也燒了一晚上,這會,應該也是退了。”杜老爺說完,搖搖頭出去了。

秋闈剛過,朝野卻動亂不堪。杜老爺正在連夜奮筆疾書,他要稟告圣上,宰相收受賄賂,對秋闈之事一手遮天。這份折子本來昨日就要直達圣聽,這樣才好聯合各位御史大人一同上諫,只是自家閨女奄奄一息,他根本沒有時間。

合歡此刻卻是悲喜交加,她微微起身,在穆堅唇上吻了吻,不料抓著她的那只手也緊上了半分。

“合歡公子才是登徒浪子,剛剛退燒,就輕薄穆某人。”穆堅蒼白的嘴咧開笑著,側了身,對合歡說:“過來點,讓我親親你。”

合歡哽咽著往他懷里湊著,穆堅便一下又一下的親著合歡的額頭。

“你好嗎?”合歡閉著眼問。

“你呢?”

“我很好。”

“那我也很好。”

6

半個月后,穆堅要回若水城了,一是春節快到,再游蕩在外,怕是家里人要將他掃地出門;二是杜老爺說,二人已有肌膚之親,需得快快完婚,否則有損合歡名聲。

這倒是順了兩個小年青的心意。可是,這一個多月的分別,讓合歡心里悵然若失。

二人在船邊依依惜別,抱了又抱,穆堅不顧旁人眼光,將合歡緊緊抱在懷里,深深吻下,直到合歡快要窒息,才不舍的放開。

“等我,合歡,等我回來,十里鋪紅,將你娶回我穆家,做我的穆夫人。”

“恩,從此紅顏白發,快意江湖。”

多少年后,每當合歡再想起這一幕時,總是不禁自嘲,若是能知道,那是屬于他倆的最后一刻的話,她怎么都不會放開的。

穆堅的身影,隨著船只的漸行漸遠,慢慢消失在合歡的眼中。她還未來得及擦干眼淚,家中管家便急急過來,說是家里出了大事,讓小姐趕緊回家。

真的是天大的事。

杜老爺在朝中得罪了權貴,權貴將此次秋闈的泄題事件,栽贓在杜老爺身上。圣上耳根子軟,便一道圣旨下來,抄了杜老爺及相關人員十九人。男丁發配邊疆,女丁通通充軍妓。

朝廷的動作很快,圣旨來的當天,杜老爺就被官兵帶走,他甚至來不及為合歡打算。那日,合歡一身素縞,對著杜老爺的背影三拜九叩,然后挺直了背,硬是一滴眼淚都沒有流。

杜老爺被帶走的第二天,便有一波官兵,封了整個杜府,還把所有的男丁帶上手鐐腳鐐,連審問都沒有審問,直接當日就送往邊疆。合歡拿出一只金手鐲,央求其中一位官兵告訴她父親的情況。

那位官兵把鐲子放在嘴里咬了咬,才咧開一口黃牙說:“昨天就發配嶺南了,那種瘴氣熏天的地方,估計活不了多久。”

繁華了多年的秦淮河,依舊一派歌舞升平的模樣,只是這杜家,如同在一場龍卷風中一般,剎那就被摧殘一空。

只是,不知怎的,合歡沒有被充軍妓,只是加入樂籍,成了一名營妓,而她被分配的地方,則是杏花村。

她再也沒有聽說過穆堅的消息,只是曾在服侍兩位喝醉的官兵呢喃:“若水城內的穆公子,前日子和宰相之女元冰小姐成婚,那排場,真是大的不得了啊。”

“是啊,一個富可敵國,一個權勢滔天,這兩家結合起來,嘖嘖嘖。”

“不過,聽說這位穆公子,因為要幫一位軍妓求情,差點被家族趕出家門。”

“那位軍妓后來如何?”

“不清楚,只知道某一天穆公子突然就決定,求皇上賜婚,要迎娶宰相之女。這不,剛結完婚,就當上了一等侍衛,以后也是仕途坦蕩啊。”

“還說呢,求賜婚的時候就給皇上提要求,皇上差點一怒斬了他。”

“啊?什么要求?”

“這我倒不知道,反正聽說皇帝后來答應他了。”

她笑著又敬了這兩位軍爺一杯酒,可是這杯酒卻全是苦澀的味道,放下酒杯時,合歡已經哭成一個淚人了。

哦,她已經不叫合歡了,她是杏花村的頭牌,頭牌的名字,都叫杏花。

年紀大了之后,她曾經跟自己收養的孤女清姬說,有一次跳舞時,她瞥見人群中有一個人真的像極了穆堅,那道眼神,就跟當年她落水時,他看她一般。

欲買杏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

合歡想,這輩子,再也遇不上對她那樣好的一個男人,她也不會再為任何一個人,素手烹淡茶,洗手作羹湯。

從桃花委地到暮雪輕揚,從并肩而行到孑然一身,從青絲到白頭,再沒有你。

“那堪花滿枝,翻作兩相思。玉箸垂朝鏡,春風知不知。”

三十年后,老杏花在喝著清姬留下的“蟲酒”,想著剛剛聽到的消息:衛國換了個宰相,姓穆,名堅。

她看看手中那塊玉佩,想著那個溫潤風流的男子對她說:“這塊玉佩,就當是把你定下來了。”

(若想知道清姬的故事,可以看《從不恨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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