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何驟然驚醒,盯著電腦上未完成的圖稿,不知所蹤的神思方慢慢回攏凝聚,要做的許多事情也在短暫地放空之后,一堆一堆地涌上來。
抬起右手,撐了撐額頭,修長的手指重重地在太陽穴上揉搓著,江一何長長地嘆了口氣。左手掃了掃鋪滿桌面的雜亂文件,拉過放在桌角的雜物盒,熟練地翻來翻去,終于還是給他翻到一袋速溶咖啡。
江一何直了直身子,雙手極其嫻熟地撕開包裝袋,將咖啡倒入一旁小巧的骨瓷杯內,杯底還有殘留的咖啡漬,并未干透。這杯子還是江一何的女朋友買的,是一對兒,她一只,江一何一只。
最近許多事情像是約好了似的,湊著熱鬧趕趟兒來尋江一何,他有多久沒見到她了?雖然同在一座城,然而一個在東邊,一個在西邊,不過30多站的距離,隔著縱橫阡陌的道路,需要倒2趟公交,一趟地鐵。
江一何端起杯子,向后挪了挪凳子,起身走向茶水間。抬頭瞥了眼懸在墻上的時鐘,已經快十一點,再看看周圍,公司里已經沒其他人了,連對面的寫字樓也已經徹底陷入黑夜里,仿佛不曾存在過。
江一何看了看手里的杯子,又看了看表,遲疑了會兒,還是放下杯子,開始收拾東西,準備下班回家。
他不打算再窩在公司熬夜了,有些混沌的意識告訴他,他需要一場酣暢淋漓的好夢。
飛快地清理著桌面,江一何分揀著需要帶回家的工作和資料,瞟了一眼放在最上方的文件,看也不看地把它送進了辦公桌旁的粉碎機里。機器輕微的工作聲,在空蕩蕩的辦公間里往返來回,分外地響。粉碎機像滋溜著面條一樣,滋溜著那疊并不薄的文件,只是吞得有些吃力。看文件頭,好像是份項目策劃,只是在今天下午的時候,它就已經被判了死刑,連并一起判刑的,還有江一何這半個月的努力。
顯然江一何需要再生出一份新的項目策劃案,雖然為了已死的那份,他這半個月基本沒有睡過安穩覺。最近幾天,更是徹夜未眠,當然,也并非全然因著策劃案。
所以江一何太需要一場安穩的睡眠了。
最后一趟的末班車,總是十分地優待江一何。空蕩蕩的車廂,零星散落著幾個人,讓江一何生出些這車被我包了的錯覺,其實這感覺并不怎么好,風蕭蕭兮易水寒。江一何縮了縮身體,裹了裹大衣,北方的城市,夜晚果然還是冷得那么不近人情。
江一何仰頭靠在背靠上,對于身高過于長的他,這樣并不怎么舒服,但是總歸是可以閉一閉眼睛的。
現下一得空,前天的那個電話,又開始在腦海里作響。
電話是林子的媽打過來的。距上次林子給他下挑戰書,揚言要與他在酒桌上一較高低,不過一月有余。這小子,酒量不高,酒品也不怎么值得說道,喝醉了就喜歡從這頭滾到那頭,然后纏著江一何,盡掰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從他的幼兒戀情細數到大學第N個女友,啰嗦的程度已然直逼祥林嫂,事后還總梗著脖子,拒不承認。
但就這,他還總愛找江一何喝酒。
每每江一何都覺得特煩,以前煩,現在,想煩也沒了,便更煩了。
江一何到此刻都想不明白,那樣一個眉梢眼角都飛揚的人,怎么就猝死了?
林子的媽說,葬禮在下周二。這個可憐的女人說這句話的時候,已然幾乎不能成句,江一何不曉得自己該怎么安慰,亦不敢細想,從今往后,她的日子。只是這失獨的大軍,從此又多了一對并不蒼老的老人。
江一何的眼睛輕輕地抖動著,良久沒有睜開。
閉著的眼睛并沒有任何緩解江一何疲憊神經的作用,反而讓他越發地清醒,越發地覺得清醒的不真實。
出了地鐵站口,江一何還需要步行一公里多,拐四個彎,穿行兩道昏暗的小胡同,方才到家。從電腦包里掏出鑰匙,還未插入,門便被推開。江一何有些想爆粗口,盯著門上貼著的“隨手鎖門!”的公告,猜想住在這兒的人是不是都TM不識字兒?不過旋即又想,自己又有什么東西可被偷的呢?遂只是無奈地推開了門。
走過僅容一人通行的臨時走廊,江一何打開自己屋子反鎖著的門,然后合上,反鎖,扔包,脫鞋,栽倒床上,一氣呵成。
沒有開燈的屋子,漆黑如夜。其實這間屋子即便在白天,也鮮有陽光惠澤。
房東大約極其懂得生財之道,一間不足80平的地方,生生給隔出五間房子,單獨出租。大家彼此作息時間都不同,雖掛著舍友的名義,但至今,江一何也沒能認全他的舍友們。
江一何住的那間,是廚房的位置,所以剛好把廚房也隔了進去,當然這個廚房是沒法子用的,本就不大的方間,因為隔了不能用的廚房,剩下的可用空間越發的狹小。幸而江一何的東西本就少。一張單人床,挨著算能稱作墻的隔離木板放著;一個衣架,放在床的對側,也挨著墻,中間留了個小過道,算是能轉開身吧;一張小書桌,床頭柜改的,此外便別無他物,亦別無空間。
房間是真的很小。大約只有大學宿舍的一半。林子總是嫌棄他這兒,喊江一何去他家住。江一何自然是不會去的。林子是本地人,家就在X城,但這小子以前只要喝多了,定要來他這兒湊合一晚,同他擠一張床睡,要不然就要回家挨他媽罵。那時候每次江一何都幻想過一腳把他踹到地上。雖然房東三令五申不可以帶其他人來,否則是要再加錢的,但是住這兒的人,彼此都心知肚明,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有誰會真地給房東嚼舌根。
房間里唯一的窗戶是不能用的廚房里的那小扇,大概唯一的功能是換氣。可以讓江一何不至于擔心自己睡著睡著,就憋死了,然后上了隔日的頭版頭條。
悶不做聲地躺了會兒,想睡卻睡不著,也沒法睡。于是,江一何起身,開燈,打開電腦包,掏出電腦,準備接著寫策劃案。
只是盯著閃動的光標,江一何沒了寫的興致。黑夜本就是用來做夢的,即便不沉入睡眠,那也是給思緒放了假、解了束縛,會無端滋長些白天不會生出的東西,惹人彷徨令人混沌。
江一何的腦子已經被滋長的東西糾纏地無法思考了,剪不斷理還亂,只能任憑它瘋長,既無法行動,也無法入眠。身體卻極度渴望睡眠,所以腦袋混沌的有些隱隱作痛。
忽地,手機鈴聲乍響,江一何一驚,這才出其不意地壓制了某些東西地蔓延。
一手拍了拍腦袋,試圖清醒,一手快速地抓起手機,只是看著屏幕上熟悉的來電號碼,江一何遲疑了幾秒鐘,然后迅速把手機調為靜音,放在電腦上,盯著亮著的屏幕,沒有接也沒有掛。只是屏幕亮得頭越發沉悶,江一何便把手機翻過去扣著,然后等著那個來電自生自滅。
江一何點了根煙,狠狠地吸了口,吐出的煙圈瞬間彌漫了這個不大的房間,看不真切他的表情。
待煙快燒到手指,江一何才住了口,用手指搓滅了煙頭,覺得有些疼,幸好。
再次拿起手機,解鎖,一條未接來電提示,來自田螺姑娘。
田螺姑娘,江一何的女朋友。
他們是高中同學,不同班,一個文科一個理科,所以高中時并不認識。來到北方的X城讀大學,大一老鄉會,才曉得知道彼此的存在。大學畢業后,老鄉們大多不是去了北上廣搏前程,就是安穩地回了老家,只有他倆留在了X城。彼此照應多了,便順理成章地在一起了,就是這樣,僅此而已。
田螺姑娘待他很好,是個難得的好女朋友。江一何一直這么認為。她是個很溫柔的姑娘,性子柔和得像一團棉花糖,軟糯甜口,不急不躁,很少見她同別人爭執得臉紅脖子粗,反正江一何從未見過。田螺姑娘亦很少同他使小性子,很少抱怨他沒時間陪她,很少同他生些談戀愛的女生情商為負的莫名氣。體貼到連林子都曾恨恨地說過,他江一何的運氣可真好。
他們談了五六年了,現如今,江一何已然將要奔三,人常說,三十而立,只是江一何不知道自己的三十,能否足夠他而立,成個安穩的家。每每念及此,就會止不住地想要抽煙,一根接一根,雖然江一何并沒有煙癮。
江一何看看時間,將近凌晨一點,距離剛才那條未接電話,已經過了一刻鐘,約莫想夠了,便拿起手機撥了回去。對面的電話接地極快,仿佛一直在等他回過去似的。
“這么晚還沒睡嗎?剛才在忙,就錯過了你的電話。”江一何知道她沒有睡,就是知道。
“沒事兒,我就知道你忙,都沒給你打第二遍。對了,我明天得了半天的假,想過去看看你。”
“好啊,只是”江一何嘆了口氣,“我明天不放假,估計請假也請不下來的。”
“沒關系啊,我也只有明天上午半天時間,哦不,已經是今天上午啦。只是好久沒見你了,咱們就一起吃頓中午飯。”
“好。”
“那就這么說定了,中午我直接去你們公司找你。”
“好。”
“早些休息哦,也別工作太晚了,晚安,明天見。”
“嗯,晚安。”
掛了電話,江一何松了口氣,只是他還沒來得及說完,屋子就驟然陷入了黑暗,不用猜,就知道,估計又沒電費了。只是手頭的策劃案要重新寫,時間緊迫,現在不寫,怕到后面會時間越發緊張。江一何快速地盤算著周邊可以通宵的地方,頭越發地沉重,他實在太需要一場安穩的睡眠了。
半晌,江一何才做出決定,借著電腦的余電,能寫多少算多少,然后一定要去睡覺,并且睡著,早上早起去公司接著寫罷。江一何把電腦的暗度調到了最低,眼睛適應了會兒,才開始敲打文字。這臺破電腦隨著他也有四五年了,電池早就破損的不成樣子,即便省著點兒用,挺多也就能撐一個小時多一點兒。
直到電腦的電源提示不足,即將關機,江一何也沒能寫多少,匆匆保存了文檔,然后關機。只是躺在床上的江一何,翻來覆去,也沒能醞釀出睡意和美夢。之前好不容易壓制住地思緒,在輾轉反側中,又出來糾纏他。明明腦袋昏沉地必須睡覺,可是就是無法入眠,越是著急,越是睡不著,江一何有些后悔今晚喝了那么多咖啡,可是,是咖啡的罪過嗎?
不到六點,江一何就被隔壁的動靜吵醒了,他本身也睡得不沉,記得睡前迷迷糊糊看過表,那會兒不到五點。他只睡了一個小時。
江一何一直去公司去的很早,不是他熱愛工作,過于積極,而是起晚了,地鐵就成了一盒沙丁魚罐頭,會被擠成魚肉醬,當然,那還是比較好的結果了,最怕就是這盒沙丁魚罐頭,削尖了腦袋也沒能擠上去。
江一何到的時候,公司果然還沒有幾個人,他嫻熟地端起昨晚未能沖泡的咖啡,去茶水間泡了一杯,然后開始悶頭寫策劃。
直到手機鈴聲再次響起。看看表,已經十二點了,江一何迅速地收拾了手頭的工作,還專門去洗手間照了照鏡子。
他的田螺姑娘老早就在樓下的花園的東側等著了,這也算是他們的老地方了,顯然,這樣的事情不止一次了。
“吃的地方我已經訂好了,就在這附近,時間絕對夠啦。”看見江一何出來,她就迫不及待的過來,同他講。江一何他們中午的午餐時間,就一個小時。
江一何腦子里還沒能從策劃案里拔出來,一時有些沒反應過來。
“瞧你,上班都快上傻了。”田螺姑娘一邊笑著數落江一何,一邊挽著他的胳膊,給他指地方。
江一何的腦子已經混沌了,有些聽不清聲音,有一段時間是空白的、機械的。等他緩過神來,姑娘已經走了。中午吃了什么,他同她講了什么,她又同他說了什么,她什么時候走的,江一何統統都不記得了。
他太需要一場睡眠了,身體極度的渴望,可是他睡不著。
他坐在座椅上,想要再喝一杯咖啡,但卻不敢,幸而最后一袋已經在昨晚被他翻走了。
江一何機械地寫了會兒策劃案,然后睜著眼睛,趴在桌上,想閉眼,想讓自己瞇一會兒,卻怎么也做不到。直到有人拍他的肩膀。
“江哥,你不回去么?”江一何直起身,是他隔桌的小劉,今年才來的新人,卻是極努力的。
“回去?我好著呢。”江一何有些困惑,看看表,才下三兩點,沒到下班時間啊。
“江哥,你忘啦?今天是周日,上周咱們沒休,這周上頭說啦,給放半天。”小劉一邊說一邊歡快地收拾著東西。
“哦?哦哦,我記得,這也準備走了。”江一何看看周圍,確然已經沒人了,難得的假期,大家都走了呢。
“江哥,那我先走啦!”小劉打了聲招呼,表情有些羞赧,看樣子,是要去約會了罷?聽說他上周才談了個女孩兒,也是個小白領。
“好好玩兒啊。”待看著小劉出了門,江一何才撐著腦袋,詫異于自己的記憶,怎么混亂到如此地步,不知今夕何年,連放假這種事情竟然都忘了,雖說平日里有沒有假期都是一個樣子。
江一何覺得自己現在其實是分外清醒的,他知道自己做過的每一個動作,說過的每一句話,想過的每一個念頭,可是這份清醒又與平素不同,他沒法把這些串起來,串成今天過的日子,只是零碎而雜亂地存儲著,不著邊際,不知所以然。他覺得,無論如何,他需要回去睡一覺。
打開自己房間的門那一剎那,江一何有種走錯地方的錯覺。
陽光從廚房的小窗戶透進來,輕輕包裹著掛在晾衣繩上的他的白襯衫,仿佛鍍了層淺淺真真的輝光,一件挨著一件,平平展展安靜地眠在陽光的舒適中,空氣里飄著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
江一何有些怔了怔,習慣性地關門,反鎖,卻舍不得挪動。他記得最近一直很忙,沒有時間洗衣服,所有褪下來的衣衫,全都被他堆砌在房間的角落里,像一座小山,可此刻,那些衣衫帶著清香安穩地眠著,仿佛終于得了睡眠的自己。
江一何走到晾衣繩下,把頭埋在本該蜷縮在角落里的衣衫里,閉著眼睛,深深長長地呼吸著,肩膀輕微地顫動著。那些潮濕而干凈的氣息,仿佛帶著某種魔力,讓江一何觸碰到了久違的平和。
許久,江一何才從衣服里把自己拔出來,卻早已濡濕了眼圈,江一何猛地捂著臉,雙肩劇烈地顫抖,仿佛壓制了許久的諸多東西,終于不需要再壓制,傾瀉而出,再也收不住,仿佛迅猛的洪水終于找到了發泄的閘口。
江一何這一刻才覺得自己并非一無所有,他的田螺姑娘。
那一晚,江一何睡得沉極了,甚至打起了輕輕的鼾聲。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里,他劫了一列火車,開著它去穿梭戈壁大漠,看晴空萬里,烈烈艷陽下驟起的黑龍卷風;去寧靜著湛藍海水的沙灘,仰視如世界末日來臨般的海嘯,卷起千丈萬層的浪;去孤傲的雪山頂上,俯瞰腳底層層疊疊的云波暗涌。
夢里,他暢快極了,覺得身體都跟著輕盈了。
江一何太需要這樣一個酣暢淋淋的睡眠,透著陽光的味道和淡淡的洗衣液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