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細沙般從指縫間源源不斷流逝的往事,你要怎樣才能原封不動地挽留住呢?
比如我可以確定此時此刻我的情緒是失落和憂郁,跟天氣短暫放晴又忽而落雨無關,跟離我漸行漸遠的所謂的學術圈爭論與學術無關的話題無關,我的愁緒,完全來自咖啡館的貓咪耶加走失了,她通常喜歡在我工作的時候趴在鋪著格子布的臺子上,那是一種孤寂的優雅,她雪白的身體修長而美麗;她隨我跑到樓下不知疲倦極其專注地玩一只扎起的塑料團,你走過時候她會突然間竄出偷襲你一下,這表示她在情感上早已接納你為自己人,肉肉的小爪帶一帶你的衣裙,這樣的感覺,就像是我在80年代放學時候路過民國時創辦的師范學院里筆直疏朗的杉樹林盡情投入地攥著紅領巾大笑著玩追逐的游戲,只有偶爾路過的頭發花白的老教師會令我的笑聲戛然而止;遠處傳來面包媽媽柔柔的呼喚聲
,“耶加——耶加來——”。今天都沒有了,店里寂寞無趣,這是我們遭遇的第二只喵咪玩消失,理智在這個時候沒有用,失落感真真切切地存在,沁入到江南梅雨季濕漉漉的空氣里。
就這樣燃一炷香,然后說,我小時候……
小時候患的慢性鼻炎還好沒有影響到我的嗅覺感受力。我的舌根部、上腭和兩腮還留有印尼圓豆綿長的余韻。這恰是感官生活的小情趣,是我希望的生活。
那是10年前,因了一位臺灣設計師的啟發,我從此踏上不斷追問“我是誰?”的旅程。我把它當作一個漫長的藝術研究的題目,將自己分成兩個人,想象有另外一個我遠遠地站在高處,抽離開去俯瞰著塵埃里低處的我。我不知道其他設計師是否會有同我一樣或者相似的思考,對我而言,這個題目非常重要,就像美洲人該知道“亞美利加”的名字來自一位意大利銀行家、探險家和制圖師亞美利哥·維斯普西(Amerigo Vespucci),我們亞洲的名字跟腓尼基人有關一樣,喚起記憶理解事物的演化生長常常能夠引發批判性的思考(Critical Thinking),這種思考方式往往是我們教育中普遍缺乏的內容。
其實,我十六七歲時候,正是高考在即,人人都爭分奪秒你追我趕埋頭苦讀之時,我則悠閑地在糾結著如下一些問題:
-為什么考學?
-為了前程?
-前程是什么?
-更好的生活?
-生活是什么?
……最后的一問是,我要為什么活?
我最終沒有去學哲學,而是被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浪頭推搡到設計這條路上,我不清楚自己的想法,命運不在或者不完全在渺小如咖啡渣的個人手上,那是懵懂無知的狀態,90年代初,設計是什么,周圍沒人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不知聽誰說起它跟藝術很近而心生喜悅,我是真不適合學理科的人,大人們都說,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大人們害怕什么呢。多年以后在我認同自己作為“設計師”的角色之前,一邊是“我”,一邊是“設計師”的頭銜,我的問題又來了:
-我是設計師嗎?
-如果是,我做了什么可以或者值得被當作設計師的事?
-如果不是,那我憑什么教設計?
-設計又是什么?
-設計師是什么樣的人?
-設計真的那么重要嗎?
老師們教導最多的是設計這門學科相當重要,設計有改變社會改變世界的力量,人人都是設計師的時代到來了,我又反復糾結了很久:
-倘若換個角度想問題會怎么樣?比如藝術家,也許她或他會認為藝術有改變世界的力量,又或者是企業家、律師、作家、經濟學家和媒體人……
-不是只有設計是創造性的職業,其它職業也需要創造性,比如面包爸爸,他會把積滿灰塵的電子元器件和電纜在水龍頭下沖洗干凈做電器產品的保養和維修,更不必提他多年積累的教科書上沒有的各種經驗和操作細節。
到今天我認為設計師只是諸多普通職業中之一,改變世界的機會對不同職業的人都是平等的,比如,做一名稱職的咖啡師,一位不溺愛孩子舉止得體的母親,不諂媚不圓滑不狹隘不容易受傷的教授,或者一位受人尊敬的心理咨詢師;又或者,像我之前在草臺夜話的活動里講過的,作為文化使者的導游也可以改變世界,我第一次聽到馬來西亞的華裔導游講這句話時,不由得肅然起敬,我也能夠感受到當時旅行團所有同行的大陸游客他們的反應跟我一樣,他們中許多人也許還有另外的想法——這樣的導游在大陸是找不到了,如果有,他們怎么生存呢。
所以我2007年出國是為了找尋答案去的。出國前我做了一件事,我跟隨我的母親一起返鄉,我在鄉村生活過,那是我母親的出生地,我希望藉此解開深埋我心中多年的關于家族歷史的困惑,這個困惑,從小到大像懸在我頭頂上的重重的云朵,很久以來,它都是烏墨一般的謎團,有時夾雜著雷鳴電閃,伴隨我度過童年和青少年時光,我想撥開這團謎——我從哪里來我是誰我怎么成了今天的我?
咖啡品鑒里有一部分內容講述如何做到保持對咖啡的敏感度,避免感官麻木,就是需要遠近交替著去感受和比對不同風味的咖啡,仿佛是攝像機的鏡頭拉近(zoom in)和拉遠( zoom out)的過程;又有詩云: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想要了解自己和本國的文化,最好的方式之一是——遠距離地,以一種回望的姿態,眼神交替著對比不同文化間的差異,你會懂得尊重與欣賞文化的豐富與多樣性,如同欣賞不同產地的咖啡一樣。
嗯——,耶加找到了,沒有走遠,幾天前從窗口溜到隔壁的空房子里,度過了饑腸轆轆的兩晚,享受到短暫的探險流浪的樂趣。她若再離開,希望她會自己找到回家的路,她的名字“耶加”(Yirga),是“安頓下來”的意思。耶加雪菲,東非埃塞俄比亞著名的咖啡產區,這里高海拔的山間小村常年霧氣彌漫,孕育出咖啡獨有的柑橘與花香的地域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