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國祥‖《桃花源記》的另類闡釋(深度語文20190105)


闡釋并非是回到作者意圖,還可以利用文本特定的結構,利用意象的潛在意義空間,賦予原文以新義。譬如“一枝紅杏出墻來”“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柳暗花明又一村”“山雨欲來風滿樓”……我們讀到這類詩句,第一時間想到的多半不是詩句原義,而是創造性的闡釋義,而且我們覺得這樣的意義很自然,很正確。

這種創造性闡釋古已有之,春秋時代的貴族們,以及《論語》中孔子和弟子們,他們對《詩經》的閱讀和使用,就是如此?!墩撜Z·學而》里有很典型的一則:

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子貢曰:《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blockquote>

近代最為人稱道的創造性闡釋,可能是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提到的“三種境界”:

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贝说谝痪骋??!?b>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贝说诙骋??!?b>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為晏、歐諸公所不許也。

他說自己這樣闡釋,可能原作者晏殊、歐陽修、辛棄疾們不會同意。我恰恰認為,他們若能讀到,一定擊節叫好、撫掌大笑,認為此種闡釋,妙到毫巔,正是先秦使用《詩經》的普遍方法,“始可與言詩已矣”!

張文江《漁人之路和問津者之路》一文,便是對《桃花源記》作此類創造性解讀。這樣的解讀當然不是為了恢復陶淵明的本意,而是另辟蹊徑,嘗試開拓《桃花源記》的闡釋意蘊。恰好,我對《桃花源記》素來也有自己的延伸使用,與張文江有同工異曲之趣。

在我的創造性闡釋中,桃花源中的小世界,乃是一個時代久遠的經典文本;漁人們,則是讀者;漁人進入桃花源,就是一個典型的成功解讀過程;后來的問津者,則是雖知道它是經典卻不得門而入的讀者;漁人出來后的處處志之,就是把自己的理解寫成了解讀文字,別人卻無法借此按圖索驥……

其中最最精彩的,當然是發現桃花源、進入桃花源的過程。以下,我就把《桃花源記》作為一個闡釋學的隱喻,來作一次創造性解讀。雖然它不是陶淵明的原義,卻是一切真理探尋的宿命,若真有桃源,也理當如此!

緣溪行,忘路之遠近”——閱讀入境,首先就是一個“忘”字,不忘,就是固守“我”,而無從進入“他”。無論看電影小說,還是哲理美學,“忘”或者“迷途”,乃是必要的第一步。忘,就是意味著另一個世界的開啟,就是游戲開始。足球運動員進場,他就該忘記足球場外的那個原世界。我們讀《哈利波特》,就該忘記自己身在何處,忘記魔法根本就是不存在的謊言。

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故事中是由迷路而迷醉,閱讀中則多半是由迷醉而迷路,實則迷路迷醉二者多半是同時發生。此處雖然美妙,卻尚還在故事核心之外,但也算得上是故事的楔子與開場。在郭靖和黃蓉出場之前,在蒙漢金各方爭斗的高潮之前,在東邪西毒南帝北丐華山論劍的關鍵之前,故事必須已經動人,但卻畢竟還不是故事的真意之所在。其實此處之美,不在桃花源內部,而在它誘發了讀者的“愿望”。此處,是人人可以抵達的境地。也就是說,所有人讀那個經典文本,最外層的美,是都有能夠有所領會的。只是許多人到了這里便止步不前,以為這就是文本最美妙、最深邃的地方,真可謂買櫝還珠。

漁人甚異之,復前行,欲窮其林”——“欲窮其林”是個必不可少的前提,這是閱讀者的想要探究文本真理的強烈愿望。不“甚異之”而視為平常的,就沒有窺見文本真理的可能?!吧醍愔笔且环N閱讀姿態,也是一種閱讀習慣,并非人人具備。習以為常者,必熟視無睹、視而不見。如果說“忘”是閱讀第一層境界,那么“異”就可以算作閱讀的第二層境界。

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山,便是理解的障礙。所有經典意蘊與我們之間,都有山阻隔。此時,林盡,路盡,水盡。舊的理解圖式,舊的方式方法,都到此為止,不再有效。然而,就在我們的尋覓中,突然窺見某種破裂——事實是我們存在的裂縫,舊圖式的重組。于此之際,仿佛若有光!這是靈感閃現,是心理完形的預兆,是新理解的肇始——但還僅僅是窺見,是突破,并不是對文本意義的完整擁有。

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船是舊工具、舊圖式,理當舍棄。理解開始是一道縫隙,可以允許我們進入文本深處,卻無法窺見整個文本或全部真理。行行重行行,最后,終于“豁然開朗”!“若有光”是閱讀的第三層境界,“豁然開朗”就是閱讀的第四層境界。后面“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都不過是豁然開朗的具體刻畫。開朗者人,所見者色。

停數日,辭去”——故事或者小說,電影或者游戲,乃是我們日常生活外的異世界。我們可以沉迷,卻無法借此生存。所以我們必須離開,回到生活,回到“常人世界”,甚至“庸眾生活”。

此中人語云:‘不足為外人道也?!?/b>”——閱讀,乃是啞巴吃黃連,個中冷暖,如何為外人道?可道的,無非就是自己劉姥姥進大觀園,回家后的“零碎記憶”。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處處志之。及郡下,詣太守,說如此。太守即遣人隨其往,尋向所志,遂迷,不復得路”——這就是經典解讀的命運。

自云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此人一一為具言所聞,皆嘆惋”——文本需要讀者,才能與當前的世界溝通,才能理解當前的世界,甚至改變文本的意蘊。沒有讀者,文本其實是沉睡者。



桃花源記

魏晉 · 陶淵明

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前行,欲窮其林。

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

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見漁人,乃大驚,問所從來。具答之。便要還家,設酒殺雞作食。村中聞有此人,咸來問訊。自云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此人一一為具言所聞,皆嘆惋。余人各復延至其家,皆出酒食。

停數日,辭去。此中人語云:“不足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處處志之。及郡下,詣太守,說如此。太守即遣人隨其往,尋向所志,遂迷,不復得路。

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聞之,欣然規往。未果,尋病終,后遂無問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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