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膩仍在齒間發酵，嘔吐物順著白色睡裙流淌。我跪在地上拼命扣著喉嚨，企圖釋放胃里的翻涌。

“十月？”

季河聽到我的動靜，跑過來輕拍著我的身體。

“十月，不可以。”

他將我的手從喉間用力拉出，在那雙漆黑的眼眸里，理智逐漸恢復。他嘆息一聲，將我從冰冷的地板上抱起，薄被覆身的剎那，倦意漸漸來襲。

醒來，地板干干凈凈。

春天的太陽不大，倒也足夠溫暖。吃著新買來的青團，季河正在專注地收拾著東西。

“吃好了？該出發了。”

他收拾完后走過來低下頭認真看了看我的臉，眉頭微皺。

“臉色還是很蒼白，能坐車嗎？”

“可以。”

七個小時的路程實在不算近，幾乎一路都在淺睡。聽到季河喊我，睜眼已到南城。

青團，綠茶，幾樣貢品，一把菊花。將東西一一拿出來放在奶奶的碑前。碑上的照片經過風雨沖刷已不再是最初黑白分明的樣子，奶奶的笑容和腦海里諸多記憶一樣開始模糊。

“十月，走吧。”

季河拍了拍我腿上的灰塵，從包里拿出傘。他舉著的傘多半傾向我，奶奶在世時也是這樣。南城最美櫻花路，櫻花路上櫻花樹。奶奶喜歡牽著我的手在這條路上散步。她的手從我有記憶起就被歲月爬滿了皺紋，握著的部分有著深深淺淺數不清的烙印。我喜歡被她牽著，有種說不出的踏實和安心。如今牽我的人換成了別人，可惜她再也看不到。

“十月，我跟你爺爺就是在這條路上認識。”

像講一個故事，奶奶總會那樣開頭。

“春天的青團，軟糯香甜，我喜歡吃，你爺爺就給我買來……”

奶奶能講出和爺爺之間很多小事，可她講的故事也僅僅停留在她還很年輕的時候。我無數次自問：與她而言那么重要的一個人突然離世，她該有多難過。每一個節日，每一個生日，每一次櫻花盛開的時候，每一年青團最好吃的時候，她是怎么壓下去那些思念，以沉默？以眼淚？

“十月啊，你要快快長大。”

奶奶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奶奶，她買的青團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青團。可她不知道隨著我的長大，她的代價是慢慢變老，直至被病魔奪去生命。

“十月，拿著傘。”

季河將傘交到我的手上，抱著櫻花樹使勁搖了搖。不少花瓣掉下來落在傘上，季河撿了一些放到我手里。風干花瓣，在將它們用小玻璃瓶裝起來，是我一直保留的一個小習慣。

“十月……”

他低喚，我扭頭看他，半晌誰都沒有言語。

突然想到多年前我們在學校分開那次，也是這樣。他靜靜地站在那里欲言又止，身后的宿舍樓燈一盞接一盞亮起，身旁也有幾棵櫻花樹，花瓣大片大片墜落。最后是我打破沉默，跟他說既然有了選擇那便好聚好散。

如今，我等著他開口。

“對不起。”

他嘆息，語氣滿是愧疚。

“其實第二天我就后悔了，沒想到你那么堅決，連夜就走。”

他所言屬實，后來聽別人說他去找我，像個傻子一樣蹲在宿舍樓下哭了很久，舍管怎么勸都勸不走。

人這一生，誰都有過年輕氣盛的時候，都想著有朝一日鮮衣怒馬，一日看盡長安花。不懼怕未來，不害怕失敗，永遠相信年輕是卷土重來的底牌，以為暫時的分開只是一時的解困，以為吵了架一個不會走，一個會挽留，結果時間不禁算，重逢已是很多年。

“十月，這次我不會再把你弄丟了。”

“好。”

即便有過誤會，在遺憾和原諒之間還是選擇了后者。一輩子那么長，不是每一個都會像我一樣幸運，兜兜轉轉，還能遇到曾經人，還能得到一份真心。

屋子還是從前的布置。奶奶走后，我去了別的城市，這里的一切便再也沒有人動過。季河知道我小時候父母去外地打工，是奶奶將我帶大，和奶奶感情深厚。和他重逢后的這兩年，無論工作多忙，都會抽出時間陪我回來一趟。

“季河，你過來下。”

上一次回來我因為身體不舒服，回來倒頭就睡。這一次，我想給他看一些東西。

嶗山的松果，陳楚生西安演唱會門票，普陀山寺的手串，云南的風鈴……全都是他寄回來的東西。他不知道我在哪里，但他知道我一定會回到這里。

“我以為你恨我，會直接丟了。”

“雖然不值錢，但干嘛跟東西過不去。”

想到那時候我還怨他，第一次驛站老伯將東西以及一封署名時他的信交給我時，被我直接丟了。后來每次回去，老伯那里總會有寄給我的東西。

“每次我去那些地方，都會幻想和你遇見。可每一次都是失望，我想你一定是不愿意原諒我，連我們曾經說過要一起去的地方都忘記了。十月，我一直害怕你喜歡上別人，我來過這里好多次，我很怕，怕在這里也等不到你。”

難怪驛站老伯說好幾次都看到一個年輕男人在門外徘徊，那時候我猜到是他，所以即便每年回來給奶奶掃墓，也是歇在別處不愿意遇見他。直到那次回來拿東西，當時他正站在院外，四目相對，時光黯然，深看一眼，眼里還有初心未變。

“十月，以后我來照顧你好不好，你的病也不要害怕，會好的。”

他從后面圈住我，溫熱的手掌貼在腹部。那時候和他分開不久，奶奶病逝，我一連幾天不吃不喝，胃熬出了毛病，母親后來帶我去看了醫生，吃了很多藥也不見好。我無數次想過也許哪一天我就會因為犯病窒息，一個人孤獨的屋子里永久沉睡。不過以后，許是不用怕了。

“好。”

院外奶奶曾經親手種的樹，櫻花搖曳生姿。

ps:

如果可以，我們一定要活得夠久，夠好，夠生動，夠堅定，去經住離散，去失而復得，去久別重逢，去遇到一個真正愛的人，度過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