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又到了村邊那個小車站,不知多少回,我都從這里下車,向不遠(yuǎn)處的家奔去。
醒來,知道自己又想家了。可我那久久眷戀的老屋,早已租住給黑龍江來連打工的外地人,屋內(nèi)也已變化了許多,有了新主人的痕跡。母親也搬進了城里,人都說,母親在哪,哪里就是家,可我總把那老屋當(dāng)做自己的家,感覺我的魂就在那里,夢里依稀的故鄉(xiāng)從未改變。這老屋就像我們生命的根,深深嵌在一家人不一樣的風(fēng)雨人生里。
它低矮,用石砌,不大的院落,四間正房和鄰居的高宅相比,分明有些寒酸,有些自卑。可我愛它無比,因為那些不舍的記憶都封存在這里。
這房子是我八歲那年蓋的,至今已超過四十年。歲月在它身上烙下了許多印記,面容明顯蒼老了,像一位老人,時時需要人的呵護,水泥臺面補了又補,屋頂上的瓦也有好些不得不換。
這是一個典型的農(nóng)家小院,一對父母領(lǐng)著四個兒女在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守護著這座家園。
春天不知何時光顧了小院,一夜之間,墻根上、小路邊出現(xiàn)了萌動的小草,月季花的枝干上也頂出了綠中泛紅的葉芽。清風(fēng)送過,雨水滋潤,不過半月,小院已是綠意盎然。這時母親會和我們一起把令箭花的根順著路的兩旁埋到土里,接下來的日子就是期待它破土而出。眼巴巴地盼望著它早日盛開,因為到那時我家的小院最是出彩。近兩個月的時光對孩子來說是多么的漫長,它們終于怒放了,那挺立的姿態(tài),奪目的色彩,整齊的兩排護佑著小路。每到夕陽斜下,父親推著自行車下班回來,小院最是祥和,拿出小板凳坐在水泥臺上,疲勞瞬間會被花趕跑,從門口路過的鄰居也常常會停下腳來,不住的嘖嘖稱贊。作為孩子的我們,這時的神情別提多得意了。有了花的陪伴,清苦的日子也多了幾分香甜和美麗。
有時還沒等令箭凋零,一場火急火燎的雨就匆匆而來,真心疼那些美麗的精靈怎么能忍受這樣的粗暴與無禮,頃刻之間的綠肥紅瘦宣告春已老去,夏正趕來。
夏日里雨水最多,最愛的是晚上的雨,躺在炕上聽雨聲,有時淅淅瀝瀝,吧嗒吧嗒,溫文爾雅,有時傾盆而下,排山倒海,心生恐懼。這樣清晰而真切的雨聲是住在樓房里的我多年來最渴望的天籟,這自然界最美的聲音,上帝往往賜給了在大地上日日耕作的農(nóng)人,他們辛苦,他們也是幸福的。
雨聲有時消失在我的睡夢里,有時白天下了很長時間,躺在炕上不久就聽不到雨滴的聲音了,不用多久,就會傳來一兩聲的蛙叫,既而蛙聲越來越多,寂靜的村莊被蛙聲激活了,孩子的我不明白為什么人們睡去了,青蛙起床了?平時他們?yōu)槭裁茨苋套∽彀筒唤幸宦暎鼈兌愕搅四睦铮?/p>
晴朗的夏夜,小院中時常能看到飛舞的螢火蟲,那時哪里懂得“腐草為螢”的道理,只覺得那是精靈下凡,看到它就滿院追逐,總想看看它的“燈”長在哪里,但總是被螢火蟲捉弄。海濱的夏天潮熱難耐,到了夜晚,酷暑退去,微風(fēng)拂面,家家往往會在院子里,一邊賞月,一邊吃飯。這時蚊子是最不友好的朋友,對付它的辦法是穿上長衣長褲,套上雨鞋。家里僅有的雨鞋父母都留給了我們,現(xiàn)在想來,被蚊子叮咬的父母怎會吃得舒心?
當(dāng)天空開始變得更藍(lán),云朵更加潔白的時候,秋天又與我們相遇了。這時小院里最美的景致是金燦燦的成堆成堆的玉米穗子,它滑滑的,沒有經(jīng)驗的我們是無法把它擺得高高的,散落地晾曬在水泥臺上,雨來時,趕忙用塑料布把它們蓋上,白天下雨我們還能幫幫母親的忙,到了夜晚雨來時,只有母親一人匆忙跑出家門,顧不得穿雨衣,等蓋好之后回到屋里,已變成了一個雨人。經(jīng)過幾個晴朗的日曬之后,就把這些玉米移到小偏房的平頂上,只等著來脫粒了,刷拉刷拉的手搖脫粒機聲音會在小院里斷斷續(xù)續(xù)響上十天半月,母親說:“今年又豐收了,余下的日子就可以清閑清閑了。”
冬天是孩子們最喜歡的季節(jié),看到第一朵雪花飄落下來,心中就在暗暗希望它能天天光顧,仿佛它是孩子的伙伴,是孩子的玩具。一夜大雪之后,不知何時院里早已被父親掃開了一條小路,當(dāng)炊煙再次升起時,我家就是一幅雪后鄉(xiāng)居圖。清晨和傍晚最是寒冷,到院里晾曬剛洗過的衣服,不小心手會被晾曬的鐵絲粘去一層皮兒(太冷的緣故)。收衣服時,凍得硬邦邦的衣服,母親怕我們弄折,壞了衣服,一囑再囑。屋里后窗的冰花晶瑩剔透異常美麗,真希望它能堅持到過年,感覺有冰花過年才是最美的。殊不知母親多么盼望晴暖之日,那樣她就可以少些憂慮,她的孩子就可少些挨凍。長大后才知道,母親說的“窮人喜歡過夏天”的道理。是呀,人生是不可能速成的。
終于盼到過年了,可以有饅頭吃,除夕之夜姐弟四人圍坐在炕上打撲克,這時的父親最幽默,總是語出逗人,在旁邊時不時給其中的輸家出謀劃策,我們一直玩到凌晨也不肯睡去。隨著姐姐的出嫁,這成了再也不能奢望的精神享受,直至現(xiàn)在我們姐弟坐在一起還常常懷念這情這景。就是這個家把我們姐弟四人緊緊地連在了一起,不管陰晴風(fēng)雨,我們始終牽手而行。
2008年父親去世了,此前父母只是偶爾去老屋住住,父親就是在老屋發(fā)病而去的。在外地的我沒有及時趕到父親的身邊,到家后母親告訴我,父親說自己胃不舒服,吐了一大口血,都濺到了沙發(fā)腿上,因為擦不掉我看時還是那樣黑紅,透過黑紅的血仿佛看到了父親臨終前的痛苦,不忍再看,又想再看,因為那是父親留下的。
為了給逝去的父親守夜,我們四個子女陪伴母親在這個炕上睡了一夜,躺在炕上,母親說:“四個孩子又一起睡在我的身邊了,好像又回到了三十年前。”是呀,母親老了,父親去了,才有了這樣凄傷的圍聚,這血淚交合的陪伴,我們又怎么承受得起?
從此,我們就徹底的和老屋作別了,母親住到了城里。這么多年,只要回老家,總要抽點時間去看看養(yǎng)育我們的老屋,哪怕進不到院里,站在屋外院外,我好像還能聽到它不急不慢的呼吸,這里收藏了清苦中的甘甜,困窘中的溫馨,春夏秋冬,不一樣的季節(jié),不一樣的故事。
離老屋愈來愈遠(yuǎn)了,遠(yuǎn)到千山萬水,遠(yuǎn)到時光更迭數(shù)十年,但它的樣子卻依然清晰,在我的夢里,在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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