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活動室惹事

星期天，洪韌剛值班。

吃早飯，“孤山不敗”之一的小馮湊到了洪韌剛桌邊，“指導員，今天有事嗎？”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

洪韌剛停下了手中的筷子，“有事就說。”

“孤山不敗”不太好張嘴。畢竟，平時工作的時候，指導員向來是比較嚴肅的，也不愿說多少廢話，戰士和連隊主官隨意說幾句話，也只能在業余時間。

“最近訓練挺累，活又挺多。”“孤山不敗”見指導員在認真地聽，就說：“我覺得，應該放松放松，你說，對不對指導員？”

洪韌剛樂了，猜出了他的意圖，說：“你說對就對，你說不對就不對，今天你說了算。不就是想玩兩把，報仇唄。”

“孤山不敗”下意識地點了點頭說：“就算吧。”一會兒又搖了搖頭說： “不，不是報仇，只是玩玩，向你學學。”

“算了吧，你們的鬼點子還能瞞過我，報仇就報仇，干嘛吞吞吐吐，不像個爺們。”洪韌剛吃了幾口飯，放下碗筷說：“好啊，玩就玩兩把。”

洪韌剛和幾個人來到連部，拉開了架式。平時，自由活動時間和周日值班時間，洪韌剛很少打撲克，考試的壓力始終在心頭。偶爾打兩把，也在活動室，連部一般是不許打撲克的。今天洪韌剛值班，不能遠離電話，戰場就擺到了連部。

沒有觀戰的人，也就沒有了亂哄哄的感覺，四個人玩得倒也清靜。

今天交戰雙方的成績不差上下，不知是對方緊張的原因，還是雙方配合不夠的原因，雙方失誤不斷，笑聲連連。臨近十點，雙方戰成一比一平。

西面的崗哨打電話報告，發現西邊公路上出現三輛212吉普車向我連開來。洪韌剛認識到，可能是基地首長來了。如果是團里領導，機關會打招呼的。他讓文書馬上報告營值班員。連里不少同志都在營部場地看籃球比賽。

值班員和文書分工跑到各班檢查一下內務衛生。文書跑到炊事班，炊事班人員全在，馬上行動了起來，再看一下食堂衛生和豬圈衛生。文書又通知小值日到廁所看一下衛生。值班員又跑回來用掃帚把門口的衛生再劃拉幾下。因為，昨天已經做好了檢查準備，今天早上，各排又檢查了一遍，剛才的檢查，是檢查一下東西擺放和衛生保持情況，擔心有的東西臨時放的不是地方，或臨時扔個什么垃圾的。一般情況下都不會，但怕的是萬一。

洪韌剛見值班員和文書認真履行著職責，也就放心了。他來到西邊崗哨迎候領導。

西邊的道路雖然經過前段時間緊急搶修，但道路不平還是影響了汽車行進的速度。車輛在山路上慢慢地爬行。車在西面的崗樓前面停了下來，后面的人連忙走上前來介紹：“這是基地連政委，到你們這里看看。”

連政委溫和地笑了笑，隨后臉上馬上恢復了平靜：“你是連長？”

“報告首長：連隊正在休息，請首長指示!一連指導員洪韌剛。”

連政委抬了一下手，還了一個禮，但并沒說話，邊走邊朝四處看了看。

基地政委在基地副參謀長、辦公室主任，后勤部部長、軍需處長、營房處包處長的陪同下來的。連政委按照常規先到了炊事班的宿舍、食堂、倉庫看了看衛生，問了問賬目及伙食費結余情況。

連政委到部隊就愿刨根問底。聽說伙食費結余比較多，就來了精神。按部隊的要求，伙食費當月要全部吃到官兵嘴里，結余多了和超支都是不允許的。正常的情況下，結余多了，是沒按標準吃到嘴里。超支那是把下頓吃的東西現在吃了，那叫不會過日子。理想的標準是，每月的伙食費略有結余。

連政委聽說一連節余一萬多元錢，那還了得。炊事班長只好如實講出撿鵝卵石的事情，再傻的人也會說是業余時間撿的。不講是不行的，軍需處長是內行，一看賬目你什么也藏不住。除非不看你的賬，不問你這個問題。連政委又問到你們撿來的錢，除了改善伙食還干了什么？炊事班長一想，反正已經交待，就徹底交待吧。批評也好，處分也罷，是禍躲不過，炊事班長就直來直去，一下全交待了。充實了活動室，買了沙發、康樂棋、羽毛球、吉它；還為官兵買了鋼筆、運動服和旱冰鞋等等，連崗樓的玻璃都是連里自己買的。

洪韌剛和連長的汗水直往外冒。洪韌剛和連長小聲說了一句，沒辦法，連政委那么嚴肅，咱也不好插嘴，就認了吧，面貌改變了，咱們也干到頭了，下一步就等著團里處理吧，大不了咱們走道，反正不偷不搶，沒揣進自己腰包。

“指導員在嗎？”連政委問。

“到！”

“誰讓你們這么干的？”

“誰也沒讓。”

“團里知道不知道你們這么做。”

“不知道。”

“營里知道不知道你們這么做？”

“不知道。”

“那是你們私自干的。”

“是的。請首長批評。”

“到底是誰做的決定？”

“是我。”洪韌剛剛說完。

連長站了出來添亂：“不是指導員決定的，是我。我是這個連的連長。請首長批評我。”

連長確實過夠了兩地生活，媳婦身體不好，需要人照顧，正常情況下，自己是走不了的。況且在大孤山這么艱苦的地方，當連長的想走就更困難了，自己也張不開那個口。

如果在撿鵝卵石的事情上受到基地領導的嚴肅批評，對自己來說未必不是一個好事，自己把責任承擔過來，就可以以此為由要求轉業了。這樣，這件事，多少年以后講起來也不算丟人。還可以向兒子吹一吹，你爸當年在大孤山撿鵝卵石受到處理，但我們連的伙食是全團最好的，我們發了比團部籃球隊還好的運動服，我們在大孤山上還有旱冰場。這個錯誤犯的值。最關鍵是可以與家人團聚了。

“看來你們兩個主官配合不錯呀。”連政委不冷不熱說了一句。

“首長隨便看看，你在前面帶路吧。”司令部辦公室張主任用手向前指了指。

“你們最近都在做些什么工作？”連政委問。

“報告首長，我們營最近重點工作是抓營教練，為年底打靶做準備。同時，進行‘四有軍人’教育，目前人員思想穩定，情緒高昂。”

連政委點了點頭，不再繼續提問只顧看。

洪韌剛陪同連政委在營區和陣地看了看，接著連政委還要到宿舍看一看。

休息日。有的戰士們衣服泡在盆里跑去看球了。有一個在寫家信只穿沒有外套的棉衣。休息日符合條令要求。宿舍內的臉盆、牙缸、牙刷、毛巾、香皂和床底下的鞋擺設還是比較整齊。

洪韌剛聽人說過，連政委挺厲害，要求嚴格。奇怪的是，今天首長表情溫和，洪韌剛的心也逐漸平靜下來。

連政委走進連部，一看連部里面擺上了沙發，這在大孤山連隊還第一次看到。好像是買來不久，整整齊齊一套三人沙發和兩個單人沙發擺在連部兼連長、指導員宿舍。如果沒有這兩張床和辦公桌，當個會客室檔次也不低，盡管是人造革面的沙發。

“你們活動室在哪兒？”連政委又開始問著。

聽到這句話，洪韌剛大為緊張，臉上剛剛消去的虛汗也悄悄地冒了出來。

剛才，洪韌剛和連長是從最壞處著想，怎么想著想著就真的來了。連政委你是真的不讓我們在部隊干了。我們想是想到了，真走了，思想上還沒準備。您怎么能掐會算，哪壺不開提哪壺，今天的點怎么這么背呢。洪韌剛最擔心的事還是沒有躲過去。

為了這個活動室，洪韌剛沒少挨批。剛來的時候，基地工作組為活動室的事，把一連批了一通：圖書太少太舊；基地過去發的圖書，保存不當，丟失嚴重；活動器材簡陋。基地發的乒乓球臺子保管不好，損壞嚴重；活動室只有一副康樂棋和兩盒象棋、幾副撲克，上面下撥的文化活動經費沒有專款專用。

洪韌剛受到批評后，馬上進行了糾正。特別是撿鵝卵石，賣了錢以后，加大活動室建設的投入，新增加杠鈴四副、四副康樂棋和六副象棋。購買了300多本新書，訂了20多種雜志。一個班配兩副羽毛球拍。一個排一個籃球、一個足球。一個班兩副旱冰鞋。活動室的舊凳子全都換成了比團部會議室還要高級的人造革新沙發。

前幾天，團首長組成四個聯合工作組，全面檢查基層建設情況，包括軍事訓練、政治教育、后勤工作等。楊副團長帶隊的工作組來到二十六營。對一連訓練、教育、后勤工作檢查沒提出什么問題。問題出在不是這次檢查的內容上。楊副團長無意中來到了活動室一看，把連長和指導員狠狠地批了一通，“一連鋪張浪費擺闊氣，什么把連隊建設像個家，連隊就是連隊，是作戰打仗的地方，不是賓館，大孤山官兵坐在沙發上，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會把艱苦奮斗的光榮傳統坐丟了。部隊，尤其是條件比較艱苦的基層部隊，怎么能搞這些貪圖享受、裝門面的形式主義東西。”他要求一連迅速糾正。

洪韌剛心里有不同想法，又覺得副團長的批評有一定道理。洪韌剛感到，正像營長批評的那樣，自己是頭腦發熱，脫離實際。部隊是戰斗集體，不應該在這方面做得過分，容易影響大家的斗志，在高山島嶼部隊一旦丟掉了艱苦奮斗作風可不得了。為此，這次，洪韌剛是發自內心認識到自己的錯誤。連長還和洪韌剛開玩笑，說，老洪，我發現你真是第一次從心里認錯，以前都是嘴上認錯。

真錯，咱就真改，假錯，咱就假改。我現在想一想，大孤山部隊買沙發真是不應該，與這大孤山的環境太不協調。洪韌剛覺得楊副團長的這次批評切中要害。享樂主義的傾向要及時糾正。

過去，開連務會，班長要從自己宿舍拿個紅軍時期用的小馬扎到連部。買了沙發開會不用拿馬扎了，有的班長就問，怎么不開會了？開會，我們還能坐坐沙發。有的班長說，坐在連部沙發開會，估計和人民大會堂開會的感覺沒什么兩樣。

經過領導的批評教育，洪韌剛認識到買沙發是錯誤，寫個檢討表示以后一定改正，并和連長研究決定，等找個地方把沙發先放起來。沒搬走沙發以前，活動室這幾天先關門，因為活動室也有沙發，數量比連部還多。

連里正在邊檢查邊糾正的時候，基地政委來了，還要看活動室，這件事可能被基地抓個反面典型，弄不好，還要牽扯營里領導和團里領導。洪韌剛覺得，如果這件事不牽扯領導怎么都好說，自己做事自己當。一連不久前才通過上級的驗收和肯定。誰能想到剛改變了面貌又捅了大婁子，自己這是在打那些信任自己領導的臉。

洪韌剛隨手指了指樓上的活動室，但腳底有些不太利索，上臺階時顯得猶猶豫豫，險些踩偏。

連政委似乎從洪韌剛臉上看出了活動室里面有問題，更要看一看，這就是連政委的脾氣，首長自己先走了上去。洪韌剛只得硬著頭皮緊跟其后。

走近活動室，門上了鎖。“把門打開。”連政委還是一臉的平靜。實際上洪韌剛身上有鑰匙，連長身上也有鑰匙，本想做一下最后的抵抗，拖一拖時間，首長著急走可能就不看了，沒想到領導這么較真非要看。

“鑰匙讓站崗的拿走了，不在連部。”洪韌剛想打馬虎眼，把政委的注意力引向別處。洪韌剛錯了，連政委想看的地方一定要看的。

“我們等著，去找。”連政委并沒有表現出著急的樣子，只是在原地慢慢地走來走去。三個人就這么各顧各地站著，并不說話。當然，最緊張最難受的還是洪韌剛，這些都是他出的餿點子。

洪韌剛回過頭來，向文書使了個眼色，說：“快去找鑰匙。”文書在領導身邊，很聰明，一點就明白，他身上也有鑰匙，上了一趟廁所，回來了，打開活動室。里面是兩套三人沙發，對面墻上是一臺21英寸的彩電。地面是人造革鋪成。四周圍成一個舒適的休息地方。里面有吉它、二胡等五六種戰士們喜歡的樂器。

連政委這一路看的很細，問得也很認真。連政委問，電視機為什么不放在電視室，洪韌剛回答連里有兩臺電視機，電視室里是團里發的，這臺是連里自己買的。還問了是什么時間買的，買活動室的所有東西花了多少錢，利用率是多少。一共花了多少錢，錢是從哪里來的。還問為什么想到了修旱冰場，誰干的，花了多少錢，又問戰士有什么反映。

連政委面無表情地聽著洪韌剛匯報，聽著聽著，看了一眼洪韌剛，“到連部。”沒等洪韌剛反應過來，連政委已經走出了活動室。

“你坐下，把伙食費、鵝卵石、活動室的情況再詳細介紹一下。”連政委朝洪韌剛擺了擺手。

洪韌剛一看，連政委這是在找證詞嗎。剛才炊事班的魏金友，狗肚子里裝不下二兩香油，全都交待了。政委還讓我講，那是看我態度了，在事實面前只好如實坦白。

老實說吧：“我們以彌補伙食費超支為借口，違規撿鵝卵石；虛榮心作怪，活動室里擺闊氣、講排場，丟掉了艱苦奮斗的作風。在營團兩級領導的批評下，我深刻到自己所犯的錯誤。我的思想根源就是丟掉了優良傳統，錯誤認為，時代不同了，有條件的情況下盡量改善一下官兵的生活條件。現在我認識到，自己目光短淺只看眼前，只注重物質輕視思想建設，以后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應該把理想教育放在首位。連隊的這些餿點子，都是我出的。

首長問戰士有什么反映，我也說真話了。戰士反映過去連把像樣的椅子都沒有，現在是鳥槍換大炮，在這樣的連隊，寫信都有牛可吹，那自豪感就別提了。當然，我們對戰士這種虛榮心及時進行了糾正，引導大家不能有享樂主義的傾向。”

連政委對辦公室張主任說：“接導彈團政委。”洪韌剛一看，朱政委跟著自己受牽累，剛落下去的心又被揪了起來。

辦公室張主任要通了朱政委電話。平時在營里要團部的電話，很少有一下要通的時候。今天不一樣，一要就通。基地首長走到哪里，通信部門確保暢通。基地首長所到之處，外面往里不好打，從里往外一打就通。

“朱政委你好，我是基地辦公室張成，連政委和你通話。”

“您好連政委，您到一連也不通知我們，我們應該去迎接一下。”

“我隨便看看，不用你們陪。”

“首長，有什么指示？”朱政委顯得很誠懇。

“我問你，最近你來過一連沒有？”連政委問。

“去過，去年底，一連班子調整時我去過。前些日子基地驗收以后，我又去過一次。我們工作不細，請首長批評。”

“一連最近情況你了解嗎？”

“不知道首長說的什么情況？”

“一連的活動室。”

“我聽說了，營里匯報開始糾正了，前段時間副團長對此專門進行了批評。”

“你看過嗎？”

“沒有。所以我有責任，教育不夠，管理不嚴，對一些傾向性問題不夠敏感。我明天就到一連解決問題。政委，這一連兩個主官有熱情、有干勁，是兩個好同志，出了問題，關鍵是我們團領導，我負主要責任。”

“你負什么責任？”

“負領導責任。”

“什么領導責任？”

“教育不夠，管理不嚴，對講排場，擺闊氣傾向糾正不力。”

“什么叫講排場，什么叫擺闊氣，改善連隊條件不好嗎？”

“好是好，但在大孤山基層連隊他們這么做不合適。”

“你這么認為的？”

“是的。”

洪韌剛感到，問題已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領導該咋地就咋地，如果說有愧，不是工作上的愧，是對不住團領導信任的愧。

“你覺得你們批評一連是對的？”連政委語調突然嚴肅起來。

電話那頭沒了聲音，洪韌剛也覺得突然。

“我看一連不該批評，應該表揚，基層連隊的當家人都應該向一連學習。”連政委語氣中透著堅定。“我們搞改革開放，加快經濟建設，不就是想把人們生活過的好一點嗎，講艱苦奮斗關鍵是提倡奮斗精神，我們不是提倡艱苦。有條件的情況下，為什么不能把連隊生活搞的好一點呢。我們整天要求官兵扎根高山，安心海島，連隊破破爛爛，你讓基層官兵怎么安心。

一連指導員講的一個觀點我很贊成，把連隊建設像個家，戰士們才能愛這個家。

一連的作法使我很受啟發，基層干部要有這種不等不靠的精神。機關要真正為基層著想，不要掛在嘴上。一連是我見過的唯一一個有沙發的基層連隊。高山上的戰士穿著統一的運動服有什么不好。有沙發坐，有棋類玩，我沒想到大孤山上還能看到旱冰場。

你們要好好總結一連的經驗，我和張部長說了，下個月要專門開一個基層建設座談會，專門研究基層連隊，尤其是高山島嶼部隊物質文化生活方面的建設問題，我們不僅要求基層官兵講奉獻，我們還要為他們創造一些好條件。”

“首長說得對，感謝首長的鼓勵，我們一定認真總結。”朱政委急忙回答著。

“你們團領導，都要過來看一看，仔細地想一想，也讓其他連隊過來看一看，學一學，不要用老腦筋看待新問題。”

“一定，一定，放心。”朱政委滿口答應。

洪韌剛兩眼發楞，呆呆地站在那里，滿腦子空白，兩眼淚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