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冢

【壹】

曲徑通幽處 ,

禪房花木深。

小和尚是被禪院里的老和尚在街角的竹筐中尋到的,他清脆的哭聲讓原本猶豫的老和尚下定決心,轉(zhuǎn)身點化,給他賜了法號:弘竺。

他一天天長大,如今已是十七的年歲。眉目清秀,嗓音清澈,每日躲在菩薩的披風(fēng)后面,聽著師傅開導(dǎo)迷茫的蕓蕓眾人。

老和尚要去遠(yuǎn)方化齋,叮囑他,要寬厚地開導(dǎo)每一個前來的虔誠又可憐的善男信女。

這是弘竺第一次單獨在小小的禪寺中,軒昂的眉宇之間有一絲的忐忑。

伏暑的熱氣在午后緩緩浮來,弘竺伏在菩薩的腳邊昏昏沉沉。

昏然間只覺一陣清涼的風(fēng)從暑熱中輕輕透來,還有一縷丁香,帶著暮春時特有的那種甜甜的氣息。

【貳】

斑駁的青石板上,潔白的羅裙輕輕掃過,安安靜靜中,細(xì)微的摩挲聲,是女子散落的長發(fā)在腰際浮動。

弘竺從未見過女子散落的長發(fā),以往來禪寺的,無論是孩童,少女還是婦人,都用暗色的面紗,擋住了容貌和青絲。

弘竺癡癡地望著她,從高高的門檻上邁過的,纖瘦的腳踝。

風(fēng)擺荷葉,雨潤芭蕉。

烏黑的眉目間帶著的,不是焦躁,不是懺悔,甚至沒有虔誠,沒有期待。仿佛是飛下人間的仙子,只為酒家要一碗稠酒甘露。

可弘竺他沒有一壺稠酒,也沒有一瓢甘露,多半留不住,留不住飄搖的美麗。

他一時,竟癡了。

“你是,菩薩嗎?”弘竺小心地問。

“不,我是鬼。”

“你是鬼那為什么要來人間呢?”

“我要來帶走那個讓我離開人間的孽種。”

說著,她看看衣著麻衣的少年,轉(zhuǎn)身離去。

想到師傅說的,要寬厚地開導(dǎo)每一個來到禪寺的人。弘竺起身,去尋那女子。

“女施主,等一等。”

她果然沒有走遠(yuǎn)。

“若你真的是鬼,就好好回陰間度日吧,不要來人間報仇了,冤冤相報,何時了。”

“你是個和尚”,她定住看著他,“和尚就管好自己的禪寺,陰間的薄命不是你能左右的。”

“可你來了人間,我就要勸你向善。你不要去索那人的命了。”

“我不去索命,我就白轉(zhuǎn)世了一次,更不想在這里和一個和尚口舌。”

說著,她一提裙邊,推開了柴扉。

弘竺連忙上前幾步,按住了柴扉,卻觸到了她冰涼的手指,

“你留下吧,不要去索命了,我可以每天讀詩誦經(jīng)給你聽。”


【叁】

丁香,陰府里來的新鬼,因不服死去,至今只是一縷魂魄。

她來自最繁華的地方,她屬于那片紙醉金迷。

那日她的琵琶被搶走,她的帷帳被掀開,她的中衣被撕碎,她也帶著眼角的淚珠,飄入了虛幻。

她不服,她不要這樣以痛苦和污濁去天際尋找素昧平生的親人。她要讓那匹潔白的絲緞,重新無暇。

但當(dāng)她觸到那陌生又固執(zhí)的少年,熾熱的指尖,她突然恍惚了。

恨,沒有那么濃稠了,苦,也沒有那么強烈了。

她突然很想留下,雖然沒有一壺稠酒,也沒有一瓢甘露。

少年不經(jīng)世事的面龐,那么懵懂又那么堅定。局促的模樣那么真實,又那么溫暖。

她知道,喜悅時,身上的丁香會散發(fā),當(dāng)丁香散盡,她就要回到黑暗之中,再也沒有自由了。

可此時,積蓄了一路的克制,在這一刻徹底垮掉了,“為你讀經(jīng)誦詩”,是她在人間從未有過的憧憬。

她自己清晰的嗅到了一縷丁香裊裊地散開。少年驚訝的臉龐變得緋紅,她竟上前輕輕摟住了少年松軟的肩膀。

“好,我不走,你要給我讀詩誦經(jīng)。”

【肆】

長發(fā),在小禪寺的蒲團上隨意地散開,她微斜著身子,一手支著頭,聽少年低緩的嗓音,讀著他認(rèn)為最美的華夏詩篇。

“綠螘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

“能飲一杯無。”

“小和尚,我們喝杯酒吧。”

入夜,瓦罐了不知何時盛了半桶酒,兩杯小盞放在花前月下。弘竺第一次見到酒,有些好奇。

“怕什么,你試試。”

說著一盞推倒了弘竺面前。他瞇著眼,又嗅了嗅那濃烈的氣息,推手道,“我還是不喝了吧,我看看就好。”

“你不喝我就走了,去索好多好多人的命。”

“不可不可,我喝便是。”

穿喉而過的,不止是一曲柔醬,更是千古柔情。

幾盞下肚,陶罐也見了底,弘竺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愁緒,他跌跌撞撞,問著自己的身世,問著自己的未來。

淚從烏黑的眸子中涌出,他止不住地抽泣起來。在禪院小小的院落中,在印著月牙的水井邊,他的淚,就這么被牽引,不爭氣的滾落。

丁香,籠罩了過來,白紗,輕撫著他面頰上的晶瑩。他不自禁地?fù)ё×四莻€飄忽的身影,依偎在那片清香中。

青絲,從月空中緩緩滑落,垂在弘竺的唇邊,他噙住它,摩挲它。他抬起頭,鼻尖卻與青絲的主人輕碰。

四目相對,幽暗深邃的空潭之中,滿是傷痛,心碎,孤獨。

欲,是萬物滅亡之源。丁香來索的那個孽種,不再是花天酒地之中粗鄙的公子,而是眼前這個不諳世事的少年。


【伍】

日影斗轉(zhuǎn),弘竺在這個熾熱的夏天,嗅著春日丁香的清甜,倒也過得不驕不躁。

他們讀著“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讀著“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讀著“小園香徑獨徘徊”......她總是靜靜地望著少年專注的樣子,嘴角不自覺的上揚。

餓了就摘后院里青澀的果子,渴了就喝小井里清冽的泉水。草席一鋪,便在小湖邊冥思,竹幾一架,就在月光下對酌。

七天的時光中,一個麻衣密密,一個輕紗款款,一個幽香沁人,一個氣度自華。

【陸】

門扉又一次響起,潔白的裙角急急忙忙地躲入青蔥的樹灌中,尚有幾滴殘酒的瓦罐在驚恐中被打碎,如玉的指尖滲出春花的艷麗。

傍晚,如常的誦經(jīng),吃齋,念佛。弘竺卻無法專注,他想讀詩,喝酒,對菩薩早些告假,見丁香一眼,哪怕是遠(yuǎn)遠(yuǎn)望一眼。

入夜,草履悄悄潛入那一片幽靜的綠意中。

【柒】

清晨,麻衣與白綢交疊在后院湖畔,一縷青絲放在麻衣心口的地方,破碎的瓦罐還散發(fā)著依稀的酒氣。

“丁香散盡,是回去的時候了。弘竺悠悠,是贖罪的時候了。”老和尚一個人坐在湖邊那棵分外妖嬈的石榴樹下,喃喃道。

盛夏的一場夢,

只剩

裊裊的禪房與空空的墳冢。


廬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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