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
五.
很長一段時間里,金知元于金韓彬而言,是好奇心與吸引力無數(shù)次疊加的發(fā)光體。他想去明白他的心情,起始像探索一個新游戲,通關(guān)密碼是什么,隱藏技能又如何點亮,樂此不疲。越往后,他就又犯老毛病,竟上了癮。
然而能讓人上癮的東西不會是甜的。
對金知元的有限認識,有來自他們來來往往厚厚一沓紙條的,也有來自那些折射在可見實體上的。
就比如哪天他定披薩作晚餐,一個不注意就會全進金知元肚里。
有一陣子更是,若非金知元第二日還要早起上班,金韓彬恨不能抓住他秉燭夜談,似要做個深入版人口普查,把老底兒都盤清。
金韓彬也第一次知道,這世上竟真有他想拋棄過往二十余年所受教養(yǎng),動搖處世原則框架,去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人。
一個勁兒追問他人隱私實在是不禮貌。
但是不夠,還不夠,他還想要知道更多。他幾歲初吻,幾歲遺精,幾歲與人初次發(fā)生關(guān)系。他通通都想知道。過分強大的好奇心來得懵懂,他臉皮薄,磨磨蹭蹭至最后,也只問到第一個。
——金知元的初戀初吻都是十五歲給出去的。
哦,早戀啊,不學(xué)好啊,金知元。
金韓彬擱筆擱得啪啪響,模樣真像極當年那只小老虎,超級兇。
他不明白,為什么這人總能讓過去的自己從身體里偷跑出來。
他也不明白,自己胸膛里那股竄來竄去,要打穿臟腑的堵勁是打哪兒來的。
但奇異的是,金知元也不惱。除去他自己掂量過還不是時候說的,金韓彬問什么,他就答什么,連吃飯是個什么模樣,他也對鏡,毫無厭煩地,耐心地,用標準理科生會有的貧瘠的詞匯形容給他。
那是他們一起度過的第一個春天,一個平凡周末午后,金知元第一次以主動之姿告訴他許多自己的往事。
他出生且長自南方的一座小城,家中五口人。他出生時家境并不是很好,后來母親同姨母一同開了間小食店,也是味好用料厚道,有了不少回頭客,等他年齡到人生第一個十數(shù)時,生意已經(jīng)相當紅火,他那位小有名氣的畫家父親心疼母親,也常會在創(chuàng)作之余去店里幫忙。
大人雖十分疼他,但有時候忙起來也顧不上,所以他基本是年長他幾歲的兄長與慈愛的祖母一同帶大的。說至這里時,金知元難有的顯出幾分珍貴少年氣。什么帶大呀,那是說的好聽的,明明是被他揍大的,哼。
他瞧見最后一個字有些發(fā)愣,室內(nèi)無人發(fā)聲,一瞬間空如荒野,而屋外萬千春光落下,四月尾生機勃勃,今日終于放晴,他想這人還真是挑了個好時機。
柳絮風輕,似紛飛落他心頭,胸腔里那顆紅通通的脆弱的小東西突然刺癢起來,而某個想法也愈發(fā)強烈。
——他太想看見金知元了,這個時候的,究竟是什么樣頑皮神態(tài),那一聲哼又是怎樣個哼法,他太想知道了。當然,最好是能看見更多時候的,他想見見他以想象根本無法補完全的更多時候的金知元。
但是一路想至此處,實在太自然了。金韓彬突然一個激靈,驚出一身汗,他終于明白,好奇心與吸引力無數(shù)次疊加后,也喂不飽古來就不知饜足的人心。僅遇見又怎樣夠,想以整副感官去感受這個人的不知足,原來已早早在心頭落了籽。
金韓彬有預(yù)感,他只能眼睜睜見自己最后得隴又望蜀。
他定定望住對面,最后也只是收進一團虛無入眼底。
他們明明只距離一張寫的滿當?shù)募埫妗=鹬⒁獠坏剿€是那樣愉快地繼續(xù)往下說。
“不過也是,我小時候皮的很,父母常不在家,祖母寵我愛我,也只有哥還管的住我,現(xiàn)在再想想,突然屁股一疼。”
他那會兒爬樹粘知了,丟肥嘟嘟小青蟲進前排女孩子的筆盒里,咬過幾口的泡泡糖去黏小朋友鞋底,算是做盡了無傷大雅的惡,人狀告去他哥那兒,他一回家就被揍屁股,轉(zhuǎn)日左鄰右舍見他都捂嘴笑個不停。
但兒時這些小壞事卻全然不影響他日后長成個俠肝義膽好少年郎,總回饋人世間一腔善意與赤誠。小城小,半個城都知道他那出英勇事跡———某天逃課,江邊溜達時好生勸下個哆哆嗦嗦要尋短見的男孩兒。生來一副熱心腸,兒時扶過無數(shù)個老人家走車如游水的路口,就更不用說現(xiàn)下已成某種身體慣性似的陪老奶奶一同撿廢棄塑料瓶,將問路人直接送去目的地,與幫環(huán)衛(wèi)工人推一把垃圾車等諸多日常。學(xué)校里有些人直搖頭,說他傻,也有些人瞧不上眼,罵他多管閑事,但更多的是對他崇拜又擁護,他一出教室門,后頭就立即幾個小尾巴跟上,一口一句知元哥好,他浩浩蕩蕩帶一群人去網(wǎng)吧去游戲廳廝殺,還是去學(xué)雷鋒做好事,皆為相當壯觀一景兒。
總之,金知元的少年時代,濃烈灼熱似他擁有的每個燙極的夏天,大片綠的黃的融成團,無比明亮,無比好。
金韓彬簡直看入迷,金知元身上仿佛活著他最想成為的模樣。當最后一個字落筆時,他還有些發(fā)愣的連聲感嘆道。
“你真是太酷了。”
“相比起你,我的青春,簡直是一潭死水。”
他還在心頭韻味十七歲的金知元,這人就已經(jīng)噼里啪啦寫來一大串。
“怎么會,你超級酷的,你經(jīng)歷過的那些很多我都沒經(jīng)歷過,超級厲害的,你知道嗎。”
“不要否定自己。”
“你是真的真的很不錯。”
他正嗚嗚感動著上一句呢,下一句就破功笑出來,愈笑愈大聲,往日的萎靡與郁郁都似被干凈驅(qū)出身體外。
但又拉不住那個要去想的念頭,如果金知元在,會不會同他一起笑呢。
金韓彬也同金知元深入說過很多,說他的詩與遠方———前者他在努力,后者也在很遠的遠方。但是年少那會兒,他輕而易舉說起理想,沒有深慮的沉甸的分量,也殊不知生活是最高級的命題。當年他同家中大人正經(jīng)模樣聊理想與現(xiàn)實,意氣風發(fā)下秒就被澆了涼水。大人們總是自以為是地擺高位者姿態(tài),一面搖頭嘆息,一面憐憫地撫摸他頭發(fā)軟軟,他頓在當中,張張嘴,一肚子話吞回去,不知落在哪兒。
他在始終現(xiàn)實主義至上的年代里,蛻過一層皮地成長,成長為一個繼續(xù)成長的大人。他知道自己終不似少年時代里許的愿,變得更厲害,甚至當為最,誰都來為難他。在自個兒心里占據(jù)制高點,一點用也沒有,他得用他那根叫做自信的脊柱,撐住脖頸上的那顆頭顱,再同希望他改變的人們點點頭又搖搖頭。
“你要現(xiàn)實點,腳要在踩在地上活著。”他們都這樣說,不停說。
“為什么呢。”
為什么一定要被大眾的浪潮推著走呢。你這樣就很好啊,乖僻倔強也很好。
金知元總是一副懶散模樣,脫線,滿不在乎,總叫他疑惑,這人的心到底是落在了哪里。但大概也是因為這個緣由,這人活的遠比他豁達,他從不吝嗇給金韓彬的肯定同鼓勵,還會時常蹦出幾句哲學(xué)家話語,直接地,不加修飾地。金韓彬右耳自己堵著,左耳聽了,掉進去,往心里一轉(zhuǎn)一回味,嘿,還就是那么個意思。
雖然安慰話皆是隔靴撓癢,而其中道理他又哪里能不知。人世間淌過這二十余年,卻只有這一人說進他心坎,和他站一邊,真正給他慰藉。
他喜滋滋地想,這人大三歲還真是不一樣,人生也能被多思考好幾遍。直叫人受教了。
當然這話,金韓彬明面上是不得說的。
不然金知元尾巴要翹上天,這只受不得夸的貓啊。
——金知元兒時養(yǎng)過只貓,按他描述,金韓彬深感他就和他的貓一個德行。
但是貓的生活習(xí)慣可比金知元健康多了。這人喝酒也抽煙,有時候萬寶路,有時候黃鶴樓,有些時候還會來一支甜口的煊赫門,口味不挑的很,按他自己話來說,就是容易滿足好養(yǎng)活。
金韓彬摸過那些煙,聞來就一股子有害身體健康的味道。他抽不來,搖搖頭便放下了。
他以前聽人說,看一個人抽煙,夾煙的手勢,撣掉煙灰的動作,就能明白他為人的細處。
可惜他看不到。金韓彬無奈聳肩,無奈對殘酷現(xiàn)實再一次妥協(xié)。
但是他又能適時充分發(fā)揮自己過多的想象力。
——想象金知元赤裸著上身,單手撐在窗臺,冷風里瞇細眼,徐徐吐煙圈的慵懶模樣。
一定性感極了。金韓彬不自覺吞咽口水,一顆心臟咚咚直跳。
有時候他見廁所里煙頭多起來,就知道這人工作上坎坷或是有什么不順心的,也曉得這人多半是蹲完廁所后又窩去陽臺接著抽,一根續(xù)一根,十足不要命的架勢。
他不會,也不想同他灌那些個營養(yǎng)過剩的雞湯,說著的人沒意思,聽到的人更沒意思,這些時候不適合漂亮話。但是他不管多晚,都會撈起外套與錢包,鑰匙擱口袋里叮當響,去小區(qū)外幾步遠的便利店,買點這人喜歡的零食,走去酒類柜架前,頓幾步,手擱在玻璃冰啤,圓潤指頭一點一點,似在再三斟酌,但最后他還是掉個方向去隔壁架子上拿了瓶橘子汽水兒,結(jié)賬回家。
汽水也起泡,也打嗝,也上癮,一樣的。
他擱心里這樣盤算著。
進家門后他窸窸窣窣換好鞋,拎著一點吃的闖進陽臺,那雙眼滴溜轉(zhuǎn)一轉(zhuǎn),薄薄皮肉掩著運行軌跡,他估摸好距離,在那株巨大的綠色植株旁多一人的位置端正坐好,將汽水兒掏出來,放去腳邊,怪冰的,他沒忍住打了個激靈。
同人坐這兒一兩小時的,金韓彬垂眼一瞧,嘖,一地煙頭。他算著數(shù),想半盒也快完了,就差不多了。他寫一紙條兒,就起身回起居室沙發(fā),窩著看他好愛的那幾部老電影去。
“行啦,沒什么過不去的。不如喝個汽水兒,開心一下。”
其他兩季還過得去,夏天很勉強,也很搞笑。金知元憋悶之前,會先搬來個坐式老風扇擱身邊吱呀吱呀,朝他呼悠悠吹,易怒場面當即也熄了半邊火,而金韓彬悠哉坐在旁,乘涼觀星似的一口一口啃冰棍,一手香草味兒的,一手巧克力味兒的,嘴唇紅艷艷,雪地里開花。最后一地煙屁股里誤入幾根冰棒棍,還會無辜被說。
“喂,你倒也給我留點啊。”
“小混蛋。”
“吃這么多,你也不怕鬧肚子。”
冬天可不成。金知元這個蠢蛋也曉得冷極,半小時都待不得。金韓彬估摸這人吧,大抵是從煙盒里撈根煙,叼嘴里,利落點個火,次次過肺,暴躁地抽上兩根,就完事。這時候他總是特想問金知元一問題。
“您這蹲著抽,腳不麻嗎。”
當然他心里盤算著差不多到點了,垂腦袋,瞇眼一瞧,果然見紙條上多一行字。
“我們回里屋吧。”
金韓彬挑挑眉,笑止不住。
“臥槽這也太冷了吧。憑什么我們南方不給裝暖氣啊。太不科學(xué)了,什么能比得上我們的魔法攻擊。”
“還有,那傻逼老板怎么名堂那么多。他那么行,他怎么不自己上啊,操。”
…
后面龍飛鳳舞一連串的臟話,沒帶歇口氣,金韓彬?qū)嵲谑强床幌氯ィD(zhuǎn)過頭來捂住臉蛋兒,扭來扭去的快笑死。
金知元你這樣也太教壞小朋友了吧。
但他又是真的太想知道此時的金知元什么樣了,暴躁發(fā)火的時候一定很嚇人,但那也很可愛。
他還想,還想拍拍他背脊,親口說聲工作辛苦。
金韓彬長嘆出聲。大概自己也吃了好幾串糖葫蘆吧,外頭一層蜜再救不了場,里面果子就快要將他酸倒了。
六.
當酸水兒淋上,腐蝕表層的好奇心與吸引力外殼,時日一長,風過逐層剝落下究竟是什么樣的內(nèi)核。
他再清楚不過。
——是愛與因愛而起的繁雜欲望。
男性性啟蒙總是在封閉環(huán)境里自發(fā)或影響式學(xué)習(xí),他也較早就懂些,高中時候總聽前后桌猥瑣兮兮地講些有色話題,也被捎上看過男的女的,他說不來兩塊肉攪來攪去的美學(xué),但秉承世間萬物存在必有其道理的原則,他也努力擺正姿態(tài),如同研究課題似的嚴肅面孔,緊皺眉頭,支支吾吾地看。
而腰腹之下,隨即而起的蓬勃生命力,又讓桃紅竄上他耳朵尖,眼睫一扇一扇。
一旁熱火朝天的朋友都笑他稀奇。
但金韓彬自知曉該知曉的不該知曉的雜七雜八后,就好似不怎么糾結(jié)他的取向問題,他這點奇異的活得比其他方面痛快,關(guān)于性的自我認知過程中也就沒受什么坎坷。
當喜歡做動詞時,后接的賓語,他她它皆可。是那個人就好,管他性別男女,高矮胖瘦。
他旁敲側(cè)擊問過金知元,也被這人一眼看穿真意。
“無所謂啊,我喜歡就好。其他不是問題。”
看吧,他們還真是同類。
所以,在這次關(guān)于對喜歡的自我認知上,他仍沒受什么坎坷。
但是愛還會衍生而出另一種副產(chǎn)品。
——無處不在的擔憂。
擔憂存在這間房子里的空間錯誤是否會被逆轉(zhuǎn),又是否會被修正。
擔憂金知元承于加班熬夜與無限制煙酒下的身體好壞。
擔憂他歡喜之人也是否中意他。
如此這般,金韓彬想哪天對鏡看,肯定會發(fā)現(xiàn)自己何時已多生幾根白發(fā)。
但第一個他擔憂也無用,該來的定會來,他攔不住。第三個他也更是擔憂無用,喜歡是金知元自個兒的私事,他不該問,也不敢問。
第二個的話,他在眼前,還是可以管上一管的,朋友間的關(guān)懷總無問題吧。
當然金韓彬也納悶,不曉得哪個點起,大概是朋友圈里愈來愈多的養(yǎng)生推送,與家中親戚惜自己命也惜你一條小命的分享,注意事項左發(fā)來右發(fā)來,里頭真真假假一大堆,現(xiàn)代年輕人長在科學(xué)教育與新潮思想里,自我判別能力與日俱增,很少誰閑來無事一一試試看,更多是不曾點進去,就已經(jīng)開始嗤笑都是假的。
而眼前,他也不阻止金知元類似慢性自殺式的活法。
事實上,他無從下手,口也不好意思開。他總覺得自己好像沒有那個資格去管人怎么活。
但朋友間的關(guān)懷總無問題吧。
于是乎,在他誤打誤撞地,不知情地,撞破金知元胸中真意之后,金知元每天都能在桌上發(fā)現(xiàn)一杯奇奇怪怪的東西。
第一次見這玩意兒時,他還以為金韓彬是因為他前一天喝冰啤時,不當心灑上這小朋友的米奇抱枕上,所以這會兒想借機毒死他。
金韓彬向他一再保證,配比科學(xué),藥性不沖突,他是問過老中醫(yī)的。
枸杞,金銀花,西洋參,每日組成部分都不盡相同。
他只想敬謝不敏,金韓彬卻總有方法讓他招架不住,最后掐著脖子,捏著鼻子,硬喝進肚。
小朋友,事后補救也不是這么救的吧。
但你真是太可愛了。
但是事實上,金韓彬也愛喝點小酒,于他而言,酒不能消愁,卻能帶他暫時逃離這個生愁的世間。所以曾經(jīng)也家里總囤幾扎玻璃冰啤,也曾經(jīng)連續(xù)幾日喝個爛醉,不省人事,甚至最糟糕的那天,他在滿地污穢中醒來,原本一雙含情眸,此時卻失去神采地望向窗外那輪初生朝陽,與大片橘的紅的煙霞,他想他又迎來新一天的無望。
這些事他不曾同金知元說過,也本打算任它在心底爛透,卻沒想在個深冬的夜里交了底兒。
那天他倆都想喝點小酒,無奈又不想出門,屋外天寒地凍又下雨,實在太可怕的天氣了。
金韓彬撅起屁股在家里四處翻找,也只挖出金知元的一打果味啤酒。
他還是想念自己的玻璃冰啤,但瞧瞧外頭,哎,算了,就湊合湊合喝吧。
想找人陪喝,找誰呢,他朋友不多,好的幾個都不在這座城市,呃,眼前不是有一個嗎,雖然看不見,聽不著,摸不到,呃,算了,就湊合湊合喝吧。
他知道金知元酒量好,金知元不知道他酒量也不錯。不過五度的黃水,他們一罐一罐往肚里澆,就著幾包薯片,喝一頓。
金韓彬也沒想過自己有天還能一邊喝點小酒一邊用筆記本聊天的,果然這世界沒什么不可能的。
聊著聊著,酒勁似咕嚕咕嚕的氣泡忽地浮上水面,他們同對方開始交起底來,打字斷斷續(xù)續(xù)的,總叫人一陣好等。
金知元問起他是為什么會想當個詩人的。
他好像被問倒,雙手虛虛撐住腦袋,卡殼似的不動,臉上浮起一片水霧潮紅,一雙大眼仁兒烏黑發(fā)亮,不知在看向低空中哪個點,眉眼松散,他好似在回憶某些已成虛無的過去,沉默好會兒才抬手開始敲打鍵盤。
“高中那會兒,每個人都深陷青春期的泥沼,燥火與愁緒塞滿腦子,還有一肚子有的沒的。有些人偏愛恣情玩樂中宣泄一兩點,有些人同密友說點心里話就也很好。我這個人呢,不愛瘋玩,也不愛跟人說些矯情話,就愛看些書,但是太長的故事我看著看著容易暈,所以就喜歡讀詩集。”
“讀了很多,國內(nèi)外都有,讀著讀著,大概也是文科生心理作祟吧,自己也總想寫上一兩筆,心里頭的酸酸苦苦與喜樂全寫進去,現(xiàn)在再翻出來,我自己肯定都要被酸個倒,嘖,想想都覺得酸死了,還好我后來都藏起來了,誰也別想看到。”
說至這兒,金韓彬吃吃笑起來。
“我是個很容易對喜愛之事物有癮的人,所以平日我也不太輕易去喜歡什么。那會兒也是越寫越上癮吧,就自然而然萌發(fā)想做個詩人的念頭,念頭在心里播了種,發(fā)芽也是遲早的事兒,剛好臨近畢業(yè),每個人都在盤算起自己未來要做什么,我也在想,想來想去都繞不過詩人這個坎兒,沒辦法,我認了,想大概這就是夢想吧,最后就這么定了,然后大概就走進條死胡同,一直在撞南墻。”
“我不敢告訴我父母,畢竟在他們心里,這么些年我一直乖順,走他們安排的路,照他們想要的模樣長大,而大學(xué)擇專業(yè),自然也是要按他們的心意來。而學(xué)金融商科管理這些才是他們的乖孩子,才會有出息,我希望的那不過是些他們眼里閑暇之余陶冶性情的,做不得大用處,哪怕我明里暗里同他們聊過數(shù)次,他們也只當我是不懂事。”
“所以后來沒辦法,我自己豁出去了,沒按他們的意思來,高考填志愿時偷填了我自己想去的南城一所大學(xué)的文學(xué)系,再后來沒想著真錄上了,錄取通知書到我家那天,是我媽收的。然后,然后就可想而知咯,我和家里大吵一架,我爸甚至揚手就要給我一巴掌,我就跑了,從家里跑了。”
當他往外跑時,帶走的是滿腔不被至親理解的憤懣與某種前所未有的暢快,像終于能活出自我的暢快,他離家中那盞明黃色燈火愈遠時,他愈能大口呼吸,他做了他想做的,他想他不會后悔。
但當他跑至小區(qū)外這個點兒已鮮有人走動的道路邊,車輛來往揚起的不知何方的塵土,簌簌落在他前兩日新買的價格不菲的牛仔褲上時,他驚覺,他除去那一腔激昂熱血外,口袋里就只有幾張零散鈔票和一個電量告急的手機。
離開那座燈火灼灼的房子,他好像一無所有,不過一個空有紙上談兵知識的無用學(xué)生,在這個人世間甚至毫無立足之本。
他立在馬路牙子,頹然垂頭,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是一個沒有風的夏日的夜晚,那年的金韓彬再過兩月就要成年。
“所以最后,實在沒辦法,我就跑去好友家不好意思地叨擾了幾天。然后,然后說出來也很丟臉,我慫了,我還是回了家,不過還好,父母大概是被我人生第一次離家出走嚇到,所以最后還是向我妥協(xié),讓我去上了這個學(xué)。”
“那四年,嗯,怎么說呢,過的不好不壞吧,雖然能脫離父母一部分掌控,但終還是深陷其中,開始一兩年他們總想要我轉(zhuǎn)專業(yè),我假裝不知道,聽不見,忘記了。他們也沒法了,就隨我去了,但我知道他們是不會放棄的。之后我還算過的舒心,與大家相處不錯,有幾個玩的好的朋友,成績也還不錯,參加了個與詩歌有關(guān)的社團,一起寫了不少酸詩,內(nèi)容嗎,不過是些膚淺少年心事,與書里電視機里身邊看來的風花雪月熱血憤懣,那時候還真是不知愁滋味。”
“后來社團的指導(dǎo)老師見了我的作品,積極建議我去往各大報刊投稿,或者他可以將其推薦至幾家常來往的報刊。但是你知道那種感覺嗎,自個兒寫是一回事,要拿出去甚至給更多人看就是另回事了。我又慫了,我婉言拒絕了老師,老師再問我一次還是得到相同答案后,也沒有強求我。而直到后來我才遲遲感到后悔,那時候的我也才終于讀懂當年老師嘆的那口氣里與眼中閃爍的,是遺憾。”
“雖說寫詩的起始是為了照顧自己,但是如果想成為一位詩人,你的作品就應(yīng)該無畏地推向大眾。”
“而我錯過了這個能讓我更上一層樓的機會,你知道有些機會錯過就不會再來,所以說起來,后來遇著的那些苦與難也是我應(yīng)該受的。”
他沉默下來,好一會兒后才長長嘆出一口氣。
“四年自由很快就過去了,畢業(yè)那會兒,身邊人大多還在彷徨迷茫時,我已經(jīng)被父親以母親最近身體不好,妹妹也十分想我的理由召回了家,被迫進了公司上班,學(xué)習(xí)我絲毫不感興趣的內(nèi)容。那段時間實在是煎熬,每天都在與我不喜歡的東西與人打交道,真的很痛苦,可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整整兩年。”
“我實在受不了了,見母親身子也好轉(zhuǎn)不少,我就又跑了。”
說到這兒,他又覺有些好笑。
“對,我又跑了,這個行為是沖動的,也很突發(fā)的,只不過那天我站在公司的茶水間里泡咖啡,就突然感覺到一陣巨大的疲憊襲來,我實在是太累了,然后我就跑了,帶著這些年攢下的積蓄和一些七七八八的。沖進機場時我都還沒想好自己到底該去哪兒,那時候,我一抬眼看見國內(nèi)最近的一趟航班是飛去南城,我才恍然,原來那兒才是我該回去的地方。”
“然后,然后家里發(fā)現(xiàn)我跑了,而且如何勸說也不愿回去,父親氣極,便斷了對我的任何支持,也不許又病了的母親再同我聯(lián)系,妹妹也是,他更是,甚至說要和我斷絕父子關(guān)系。我又才發(fā)覺,我真是沒有退路了。”
“然后我想現(xiàn)在的自己總比六年前路邊迷茫的自己強點吧,還是能在這世上活下去的吧。但是說實話,很多生存之道我也不大懂,我在城中心租了個高層的大房子,每日也不做別的,就一個勁寫詩,寫一首,一首不滿意,寫一首,一首又不滿意,寫廢了很多紙,筆記本里無數(shù)個沒再打開的文檔。好不容易寫出滿意的,興沖沖去投稿,人家不要,想著可能是因為自己很久沒寫過,手生了,所以被打回,然后就接著寫,我就這樣走進了一個死循環(huán),不斷寫,不斷投稿,不斷被駁回,再不斷寫。好像再也停不下來了。”
“之后有天我買衣服刷完卡后,看著銀行發(fā)來的信息,我真正明白了一個詞的含義,坐吃山空,真的是坐吃山空,我徹底慌了,不知該怎么辦,又好面子和自尊心作祟,不想問朋友借錢,也不想用媽媽偷打來的錢。我覺得我不能妥協(xié),不能回去,我該出去做點什么來養(yǎng)活自己,但想起待在公司里上班的痛苦,我最后還是選擇去便利店打工,剩余的時間我還可以用來寫詩,說真的,這樣也很疲憊,但是自己總算是能賺口吃的了。”
“可是你也知道,打工的薪水并不多,它供不太起我租的這套房,也不是那么足夠我日常的花銷,看著錢一點一點流走,我又徹底慌了,我覺得我快絕望了。但是就在這時候,有家報紙的主編私下找上我,說我之前投去的詩他很喜歡,他也很欣賞我,想給我發(fā)表,還想大力培養(yǎng)我。說實話,那會兒看到這些話的時候,我是欣喜若狂的,我以為終于遇到了命中的伯樂,我以為這壞日子已經(jīng)觸底,就要反彈了,我連忙應(yīng)下,但是結(jié)果……”
“呃,不好意思,這段就跳過吧,我實在說不下去,對不起。”
時隔幾年,第一次同人提起往日似看不見盡頭的掙扎與無望,金韓彬不禁身體發(fā)起抖來,酒精催化他一腔豐沛情感,眼角洇紅了個透。
——那個惡心的中年男子不斷騷擾他,用言語猥褻他,甚至提出只要和他睡一晚,他想要的就都能實現(xiàn)。
金韓彬身體抖的越來越厲害,呼吸也愈發(fā)急促,似要喘不上氣來,胃里也正翻江倒海,欲要把那些惡心的過往都自身體里吐出。他仿佛因舊事重提,又一次回到那片不見天日的深海里,那種燒灼的窒息感實在是太痛苦,太痛苦了。
雖然后來他找朋友處理了這件事,但他還是不可抑制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情緒與狀態(tài)已經(jīng)十分不對勁了,他那會兒甚至連生存的欲望都所剩無幾。
他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可能是病了。
可是他還沒有實現(xiàn)夢想,他還沒有堂堂正正地回去北城,最后金韓彬決定用自己僅剩不多的錢去看醫(yī)生。舍掉對他來說價格偏高的輔助治療,只讓醫(yī)生給開了藥,走前那位著白大褂的醫(yī)生同那時候頹喪至極的他說,有什么難過的,想表達的,就都記錄下來吧,紙筆也好,文檔也好,就當是在對一個看不見的朋友傾訴,他會包容你的一切的。
后來他在掙扎反復(fù)中振作精神,堅持吃藥,也堅持在便利店里繼續(xù)打工,他沒告訴任何人,也無人陪伴,僅以自己一副肉胎孤身受難。也是聽一位常客建議,誤打誤撞地開始寫童話故事,也誤打誤撞地因此一炮而紅。他還上了拖欠兩三月的租金,也負擔的起還無法斷掉的藥物,他在那間見證他頹唐往事的空蕩蕩的大房子里,堅持了一年后決定逃。然后,然后就有了現(xiàn)在的他和金知元的故事。
而他也終于緩過來。如今手握的灼灼火光,在混沌一片里,在無邊黑夜里,奮力驅(qū)走那些個張牙舞爪要拖他回去的怪物,他終于逃離出來。
呼吸聲終于平穩(wěn),金韓彬坐直身體,怔愣住似的看向屏幕里金知元接二連三發(fā)來的消息,眼眶里盛一汪滾燙泉水,也終于簌簌落下,成雨,成霧。
“不想說沒關(guān)系,有什么好道歉的。”
“小混蛋。”
“想哭的話,就哭吧。”
“不要擔心,也不要怕,都過去了,好與不好都過去了。”
“你現(xiàn)在和以后都只剩下好了,會越來越好的。”
“我也會陪著你的。”
“你想知道我的故事嗎?”
我給你說說剩下的故事吧,這世間啊,沒有誰是真正容易的。”
“你知道我的理想是什么嗎。我的理想啊,是活得有意思,任何時候都是。”
金知元說,小時候天地有限,生活有如坐井觀天,你能看的景其實就那么多,你這個容器能裝下的也就那么多。他那時候想法很多,想要也很多,而且這種欲求其實會跟隨你終生。他想要集齊海賊王的手辦,想要喝遍拐角那間便利店里所有的碳酸汽水。他自然以為,長大就是解決這一切欲念與索求的萬能途徑。
后來他長大了,也做成自己喜歡的事。回過頭發(fā)現(xiàn)其實更多的是事與愿違。
手辦永遠出不完,曾經(jīng)心愛的玻璃瓶汽水,被市場淘汰一半,而新的擺滿貨架。
你看,這些都是事與愿違。
金韓彬緩過來后,在金知元的來回逗弄下又回復(fù)往日狀態(tài)。他這時候沒忍住插上一句嘴。不知道的,還以為您是哲學(xué)系畢業(yè)的呢。
“誰年輕那會兒不愛尋思些有的沒的啊。像你是寄情于紙筆,我呢,就自個兒在心里瞎琢磨咯。”
越琢磨越覺得,成人世界實在是太無趣了。你不刻意去做點什么,生活似乎只剩下一方四五六七八寸屏幕。所以他努力想尋點樂子,同齡的小年輕興致勃勃地向他推薦,性愛、煙、酒和游戲。
都是些讓人食髓知味的東西。
第一個呢,他暫時靠自己就足夠了,畢竟心理潔癖決定他需求的對象。而最后一個他一直都在玩,大概也因為學(xué)的就是相關(guān)專業(yè),所以很多時候覺得也就那點意思。那就只剩中間兩個了,他打算都試試。
抽煙是后來同大學(xué)室友學(xué)的,煙霧填充進整個肺部,有種做夢般的飄忽感。他們時常半夜躲在廁所隔間里集體進行慢性自殺行為,夜里咬著煙路過時候,一些小姑娘嫌惡地避之不及,幾個膽兒大的湊過來,先借火,后問號碼。
“別誤會,我當然是沒給。”
“但咔噠一聲,開火的瞬間,我會覺得開心一點。”
酒呢,是父親在酒桌前同他說,年紀到了,可以同大人學(xué)喝酒,就不用似同齡人做那些喝了吐,吐了喝的愚蠢嘗試。后來他被捉著在親朋好友里,酒席聚會間,同一群男男女女少的老的更老的喝來喝去,灌自己一肚子紅的白的藍的,喝到中途,連醉還有些遠,頭輕腳輕的,渾身陷云里似的,他也覺得開心一點。
“一想的多,你就很容易慌。當自我無法給予自我一劑鎮(zhèn)定時候,懦弱劣性就浮出水面了。你得靠外物,你必須靠外物,你無法整個精神浮在空中,沒有寄托。什么不以物喜,不以已悲,都是放屁。但糟糕的是,我選的這兩樣,都有著上癮的固有屬性。可當靈魂飄出軀殼,在頭頂看清一切的時候,會有種可控的快樂,起碼這件事是按你自己意愿發(fā)生發(fā)展結(jié)束了。所以,上癮這種糟糕的事也算不上什么了。”
“當然也可能是因為,在那種時候,在那種性格二次塑形的時候,對自我肯定的不穩(wěn)定性所導(dǎo)致,你也知道的嘛,人總是有時自信,有時又自卑,可謂是矛盾的集大成者。而自我的質(zhì)詢與搖擺又常常多過肯定,所以這時候你就需要一些什么去逃離這種不穩(wěn)定,畢竟逃避是人類遇事的本能反應(yīng)。”
“而那年我大四,正在因為過于挑剔不想將就所以畢業(yè)很可能即失業(yè)的邊緣徘徊,就在這樣十足糟糕的時候,更糟糕的,甚至可以說是最糟糕的發(fā)生了。”
“——你還記得我家開的那間生意紅火的小食店嗎,當然事實上,那些年它生意一直都很紅火,我也以為它會一直紅火下去。但是,我也說過,這世間多的是事與愿違,大概是太好了吧,就遭人嫉恨,遭人惦記,那些人,說實話,我都不想稱它們?yōu)槿恕K鼈冊谖壹业昀镌炝艘粓黾w|食物|中毒|的事故,雖然沒出人命,但因此我們家還是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幾乎是傾家蕩產(chǎn)地付了所有醫(yī)藥費與賠償費用,還將我母親與姨母抓|進去,說要判|三年。雖然最后查出來是被同行潑的臟水,但是一切還是被毀的差不多了。
“祖母因此病了,父母與哥哥也都一蹶不振,他們不讓我回去,怕我也受影響,但我還是偷偷跑回去,見到父親的背脊彎了,母親頭發(fā)白了好多,還常紅著眼,姨母身體也不好,哥哥變得暴躁好多,有些不長眼的傻*跑跟前亂說話,都會被他罵回去,甚至打回去,一家人就如同活在熱油里,誰也顧不上誰,誰也救不了誰。”
“曾經(jīng)身邊常來往的人對我們一家離的遠遠的,往日會笑著打招呼聊上幾句的街坊鄰里對我們避之不及,小城小,這下是整座城都知道了,走在街上時,他們不住投來又閃避的目光,好像我們身上有什么病毒似的。最后我們真的受不了了,就在一個夜里舉家離開了這座我出生并長大的城市。”
那座贈予愛也給以痛的城市,他至此再也沒回去過。
“別擔心,沒事了,真的,我說過的啊,都過去了,好與不好都過去了。換了個新環(huán)境,再沒有那些,我們一家人也能好好養(yǎng)病,身上的病,心里的傷。這幾年過去,時間確實能治愈一切,大家都好多了,都依然在認真地生活,哥哥去年春天也娶了妻。雖然家里條件沒以前好了,但現(xiàn)在和以后都只剩下好了,會越來越好的。”
“我嗎,我啊,其實也沒什么好說的,你要是真想知道的話,就給你說說。”
“那時候為了能夠撐起整個家,再也沒有什么好挑的,我就立刻進了家小型游戲公司入職,那公司起步也沒有很久,其實還算是創(chuàng)業(yè)期,所以整天都是連軸轉(zhuǎn)的繁重工作,加班是日常,外賣盒子摞老高,熬夜更不用說,老板時不時施來的重壓,時間一長真的受不了,我總是覺得自己下秒就會猝死在那方小小的屏幕前。”
“這樣的日子真的很可怕,它就更會讓我想起,我當初是因為自兒時開始就愛玩游戲,然后演變成想要知道游戲是究竟怎樣做成的,所以大學(xué)時候就填了這個能從事它的專業(yè),而我的父母向來都是我想做什么就可以去做什么,他們總是支持并讓我自己做主的,和你父母截然相反對吧,但是這樣也有這樣的不好,說出來你別揍我,真的,就因為太容易得到了,所以又毫無挑戰(zhàn)性,又容易失去耐心。”
“我是個喜愛挑戰(zhàn)又定不下心的人,這樣的日子讓我只想逃離,但是你也知道的,現(xiàn)實已經(jīng)不允許我再做一點任性的事了,哪怕我父母仍支持我,但是我挪不動腳,我做不了,所以也就這么,算忍著吧,一直將這份工作做到現(xiàn)在,算是麻木了。”
“所以,也好像更離不開煙和酒了。”
身體大概是他唯一能任性的東西了吧。
他從沒想過戒掉。想要一時的解脫,也大抵是不想活長久,畢竟生活作息健康是為身體健康,而身體健康大多是奔著長壽去。
這樣枯燥無味的日常是不需要長壽的,他做不得自己,又在乏味的生活里活久了,就跟陷進泥沼里似的,連緩慢吞沒的時間都是無聊的。
“我原以為,我無趣而短暫的人生,會被自作地,毫不留情地結(jié)束掉。”
“沒想你的出現(xiàn),就這么噼里啪啦大刀闊斧結(jié)束掉我的原以為。”
“當那天我正想洗把臉,卻發(fā)現(xiàn)我明明剛扭出的水突然被誰關(guān)上了的時候,我突然就覺得生活開始有點意思了。”
這些話金知元想了想最后還是沒打上去,就跟自個兒心里說了一遍。
他也沒告訴金韓彬,初初時他孩童時期總愛無理由扯小女孩毛茸茸麻花辮的惡血質(zhì),時隔十數(shù)年后遇著他,居然又再次蘇醒。所重犯的種種,確實是他想逗弄那個好幾天了都對家里各類詭異現(xiàn)象毫無反應(yīng)的慢半拍小孩。
而生活在這其中也確實變得越來越有意思。
喝至一打都成空罐,金韓彬也已經(jīng)眼冒金星,他強打起僅剩的一點精神,寫完最后一句話。
“金知元,你知道冷斑嗎,說不定你我所屬的這兩個平行宇宙碰撞之后,不但形成了它,而且還創(chuàng)造了我們誒。”
他整個人趴在溫熱的木頭上,正奮力昂起暈乎乎又沉甸甸的腦袋,往屏幕上湊,想看清楚金知元在他之后慢吞吞發(fā)來的那句話。
“是啊,所以我們倆一定要藏好,不能被那些人發(fā)現(xiàn),否則他們會抓我們?nèi)プ鲅芯康模菢拥脑挘覀兙蜁珠_了。所以一定要藏好,知道嗎。”
看,這就是為什么我喜歡他,而且愈發(fā)喜歡他。
他好,我喜歡,他不好,我更喜歡。
金韓彬努力想咧出個笑弧度,咧到半路頭一歪,安然睡去了。
七.
對,是喜歡。
金韓彬想自己再這樣搞下去,是真的別想進家門了。
但他想,雖然喜歡金知元未必是好事,可他仍想喜歡。
雖然他們明在精神里好似交纏至末日,身體從未一寸貼近過。金韓彬疑惑,他們究竟是個怎么樣的關(guān)系。他喜歡他,他喜歡不呢,不得而知。明面上他們只是詭異的同居關(guān)系。
但私里他有著太多不能訴諸青天白日的綺夢。想同他白日宣淫,想同他貪一刻的樂極忘形。
最想同他做一對世間普通愛侶。回歸稀松平常。
但天注定好像他不能,在他想要普通之時如愿以償。
這大概是報應(yīng)吧,報應(yīng)他總是不普通,報應(yīng)他總是不想普通。
金韓彬想不明白,為什么這種困難重重的,超越且凌駕現(xiàn)有科學(xué)到達人類新高度的愛情,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
我看上去很像科幻電影里的男主角嗎,但感情線卻是以暗戀為起始,又是正統(tǒng)言情情節(jié)。
哈,這回還真將生活生生活成電視劇。
收到雜志樣刊那天,金韓彬剛交完自己連載故事這月的稿,身體與狀態(tài)一齊不好,使致他這次更新也寫的磕磕絆絆,最后終于踩線完成任務(wù)。好事堆疊,他也是這些天難得的興致高昂,呼噠噠跑下樓去取,再次返回家中時嘴里還在黏糊糊哼著歌,凈完手后迫不及待拆開包裝,開心地拿著臉蛋兒直去蹭封面,一顆心臟撲通跳。他先越過自己,翻開起其他部分,但當在引言讀到這句時候,一流的情人永遠不必殉隕,永遠不會失戀,因為“我愛你,與你何涉”*,甜笑下秒就能擠出苦汁來。
他是真的做不了一流的情人,兩種意義上的。他只能做個世間最普通的俗人。
他無法不去計較那些個他本該觸碰得到的,卻更多是無法觸碰的。
所以他總會問自己,以為自己能代替金知元給個答案。
“我多想說我盡力了,但是從頭至尾,我甚至連力氣往哪處使都不知道。”
而吵架,更準確來說應(yīng)該是他單方面的冷戰(zhàn),也來的很突然。
金韓彬自知道金知元會繪畫后,就死纏爛打似的要他涂個自畫像。磨至最后,他沒想,他會癱在沙發(fā)里,同手里那張不曉得什么流派的大頭畫,面面相覷。
我畫的好吧。金知元自我感覺非常滿意。完美繼承了我爸的藝術(shù)細胞。
而后他每每再拿起這張鬼畫符,大腦的處理機制永遠無從下手。但奇怪的是,他心里隱隱綽綽就是有個金知元的大概輪廓。
是兔子相,笑起來見牙不見眼,眉毛稀疏,下顎線跟刀似的,要小心。一副熱心腸,待人和善,社交性比他好太多,也不會怕生,走哪兒都有一群狐朋狗友跟著。
說起這點,之后有天金韓彬不免就要發(fā)問。
那你現(xiàn)在怎么一下班就回家了,不出去玩嗎,你那群朋友不得想你的緊哦。
一股酸味兒。
“傻,是真傻。”
金知元的回答來得飛快,我愿意唄,你個小朋友是不知道,這人啊,年紀一大,就覺得吧,哪兒都不如家里好。
后頭還賤兮兮補一句,我最近總覺得夜場的燈忒晃眼,而且現(xiàn)在的小年輕玩得太瘋,動不動就過來坐你腿上要號碼,可嚇人了。
誰是小朋友啊。
這次金韓彬不僅筆摔得啪啪響,人一閃,擂進屋里,門也甩得啪啪響。
“還超兇。”
他心里那股子堵勁,這次似要捅穿皮肉,直接跳出來。
他終于明白,自己已經(jīng)不可能再求仁愿得仁了。
而后他們就陷入一種單方面挑起的說不明道不清的膠著狀態(tài)。金韓彬完全不愛去搭理金知元,無論這人撒嬌,耍無賴還是扮狠,他表面都始終無動于衷。模樣像極定要同平行時空里的那個人保持距離,從而以時間與距離為刀,為劍,挑起血液里流動的情意,再一舉斬斷連心接脈的情絲。
他在自己周圍筑起高墻,沒有哪個人能夠入內(nèi),也盡量不放自己出去。*
重感冒也似乎好了稍許,他不太咳了,只是腦袋還是會暈暈沉沉一些。
而金知元仿佛不知他意難平,欲壑也難平,只見他軟硬皆不吃,便想走別的路。比如在家里總時不時弄出大的動靜,讓人無法不去關(guān)注,又在金韓彬要發(fā)癲時候趕快去順一把毛,說自己跑老遠給他買的什么什么好吃的,使勁渾身解數(shù)想金韓彬多看他一眼。
金韓彬哪怕看不見,摸不著,聽不到他,也大概能想出他那一肚子壞水的模樣。想到就忍不住要笑,回過身去又是苦水往肚里咽。
轉(zhuǎn)日金韓彬難的早起,踩過天邊的煙霞與紅日,與金知元倒更難的一齊洗漱。
當他瞧見自己剛打開的水流忽地被關(guān)上,卻如突然魔怔般的伸出雙手,在空中四處虛抓,身子也撲過去,急切想要抓住什么。
抓住什么呢,也許是那人才從按鈕移走的手。
但終是連一團虛無也握不住。
“你明明就在我身邊不是嗎?”
金韓彬失神落魄地坐在濕漉漉的衛(wèi)生間地磚上,涼意撲來,他覺得自己感冒更嚴重了。
傍晚他匆匆收拾好自己去赴朋友的約,金韓彬十分無奈,大概又是托金知元這個大福星的福,他大學(xué)玩的最好的那個前幾日自遠方返回南城,說要在這邊正式定居了,一來一往語音里盡是細碎的發(fā)著光的歡喜。
這還真是,除去掛他心頭那事兒外,金知元都讓他如愿以償。
他坐在出租上,司機師傅絮絮叨叨在安撫電話那頭年幼的女兒,他頭抵住玻璃,望向窗外車水馬龍,春天的夜晚來的愈發(fā)遲,空氣里開始存儲熱量,一切都有好好盼頭,他卻迷茫。
他們約了個火鍋,番茄湯頭的。趕到時朋友已經(jīng)照顧好他的種種,他只要坐著吃就好。問他要不要喝點兒,金韓彬擺擺手,給自己盛碗紅通通的濃厚湯水,然后一口一口喂進胃里,熱乎的溫度讓這個器官解了凍,回了暖。
他們還是一樣默契,幾年物理距離的阻隔隔不開少年時期永不枯萎的情誼,漫天說著,開懷吃著,金韓彬幾度露出他淺淺漩渦。
吃過半,他正吞著桔子汁,朋友一面往番茄鍋里撈起熟透的土豆片兒,一面面向他說話。
誒,我發(fā)現(xiàn)啊,你現(xiàn)在身上,有種戀愛的生活感啊。
快快快,快老實交代,對方什么名兒,芳齡幾何,具體啥情況啊,你都不主動跟我說說。
金韓彬猛地一下,橘色汁液嗆進氣管,大聲咳嗽起來,嚇得朋友邊拍他脊背,邊連連說,我就問一聲,你哪來這么大反應(yīng)喔。
好咯,你要不想說,我也不勉強。
他好不容易氣息緩過來,聽朋友這么一說,匆匆嚷回去,想太多,沒有的事兒,你都還孤家寡人一個呢,我怎么可能那么沒良心就跑去脫單啊,你說是吧。
“我只是最近學(xué)會了如何好好生活吧。”
哦,勉強相信你吧,朋友哼哼道。
因為朋友還趕著回去辦事,他們吃完飯,繞周圍溜一圈約好下次后就各回各家去了。回途路上,司機走了條別的他不熟悉的道,他沒想法,仍是頭抵住玻璃,望向窗外車水馬龍,萬家燈火。
車駛至一處時,金韓彬渾身都如同過電擊,眼珠子跳了一下,太陽穴跳了好幾下,心臟直接跳至嗓子眼。他急慌慌讓師傅靠邊停車,付了錢,連找的零都沒接過來,整個人就頭也不回地沖了出去。
——那是金知元同他說過他上班的大樓,沒想在自己這里,竟是同樣地址,同樣模樣,同樣名字。
離那棟建筑物愈近,他緊張的腿直發(fā)軟,口干舌燥,他如同就要去揭曉一個答案。事實上,他確實是去揭曉一個答案。
他還是在門口停住腳步,大口往深里呼吸,好幾下后才慢吞吞挪進去。
金韓彬站在那塊指示牌前,垂下的手指無意識摳弄褲縫,他屏住氣息自第一個字讀起,符號也不落下,直至最后一個字,他也沒看到他想要的結(jié)果。不可置信似的,他再反過去看好幾遍,仍是一樣的。
他連退幾步,伸手抓住一個正要上電梯的陌生男士,開口詢問,他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已經(jīng)有些抖。當他看見人沖他一臉茫然地搖搖頭,嘴型似在說沒有的時候,整個世界都仿佛瞬間被抽成荒蕪的無邊真空。
早該知道的不是嗎,答案其實一直就在那里。
金韓彬失魂落魄地走完回家余下的路,大腦仿佛一度停止運轉(zhuǎn),他差點就被路邊立著的矮欄桿絆倒,當走至小區(qū)門口幾步遠的便利店,他好像突然回了神,有什么時候比這個時候更需要酒精,更需要爛醉呢,他匆匆邁進去,路過飲料柜架時連眼也沒抬,等再出來,他懷里已經(jīng)是幾扎啤酒抱著。
上樓他就沒等及似的開了瓶往嘴里灌,等進門開了燈再胡亂脫了鞋,一瓶已經(jīng)快見底。家里安靜的可怕,金知元大概還在公司里加班吧,當然也不一定,說不準當下在哪個bar里玩的正在興頭上呢。
他撲哧笑出聲,尾音掉進一鍋又酸又澀的湯水里。將東西四散扔在地上,自己就抱上跟寶貝似的酒,癱沙發(fā)上吹完一瓶兩瓶,大抵是本來感冒也沒大好,最近喝的又少,今天的酒格外上頭,他大腦發(fā)暈地往旁一栽,側(cè)倒在沙發(fā)上,嘴里還念念個不休。
金知元,我們可真完蛋。
喜歡你,可真完蛋。
環(huán)游的行星,怎么可以擁有你。
徹底失去意識前,他還在想,停不下來的想,又仿佛是與心里的那個金知元對話。
你那兒的平行時空,還是美夢成真的代名詞嗎。也許那兒約翰列儂永遠活著,鐵樹每季都開花,春天種下一個你,秋日會收獲千千萬萬個你,能讓我去無盡浪費我自己。
當然,也許那兒也有個我,他能與金知元相愛,如果他們相遇。
但是我能保證,這兒不會再有個金知元了。
因為我不會讓自己遇見他了。金知元只有一個。
等金韓彬再醒來,張嘴就嘶地一聲,哪里都好難受,他暈乎乎地撐住沉重的整副身軀坐起身,再努力抬起黏在眼球上那層薄薄皮肉,大拇指用勁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陽穴,但還是不舒服的很,他想弄點解酒的,便赤著雙腳往廚房走去,腦袋不適地晃了晃,就這么余光隨處一掃,卻發(fā)現(xiàn)陽臺那株巨大的綠色植株旁站了個人。
他下意識繃緊松散身體,想抄起腳邊的酒瓶子,大喝一聲哪來的小賊。
卻突然后來后知后覺的福至心靈,他有些不敢置信,不知該笑該叫還是該哭,身體劇烈顫動起來,而那諸多不適與不愉快也早已扔去腦后。
此時他唯一知道的是,那是他,那是金知元。
他就在那里。
金韓彬挪動小步,爭取悄無聲息地慢慢自后貼墻摸過去,呼吸也屏住,生怕弄出個什么動靜驚動前方不遠處的人,下秒就似虛空里正午十二點的肥皂泡,碎了個了無痕。
他怕驚醒這間房子里的一場海市蜃樓。
瞇細眼,他才遲遲看清這人正抽著煙呢,是他想的模樣,單手撐在窗臺,窗戶大開,往里灌一陣陣的風,唯一不同是未赤裸上身,倒著了件寬大衛(wèi)衣,褲垮垮搭在腰間。
這時候金知元似終于注意到身后灼灼視線,嘴里叼著煙回過身來,見到是他,立馬拿食指并中指將煙夾了去,站直身子,正正式式的,好好瞧他。
金韓彬這時才認清楚金知元是何長相,真好,和他心里那個大概輪廓竟然真是一模一樣的。
這人英氣疏闊眉眼里閃閃發(fā)光的愉悅見到他,徹底迸發(fā)出來,樹頭萬千華英落地,落至他身上時,兩人一起無聲大笑起來。
他們誰也沒動,站原地看對方許久,久至金知元手中煙就要燃盡,怎樣都不夠。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自衛(wèi)衣兜里夾了只白色瓶子出來,舉高,說了至此的第一句話。
“這是你在吃的藥嗎?”
金韓彬怔愣住,呆呆看他,不明白他為什么突然問這個,嘴里倒老老實實,極乖巧地回答。
“啊,是的。”
“病要好了嗎?”
他還是怔愣模樣,一雙熠熠含情眸卻露了情,死死抓住金知元不松勁,太多東西被濕潤地裹在里面,將溢不溢。下秒他見金知元勾了唇梢,回答立馬就自喉管里蹦出來。
“大概是再好不了了吧。”
金知元一聽,立馬笑著往旁邊扔了藥瓶,朝他勾勾手指,沾過尼古丁焦油的嗓子啞聲道。
“韓彬,過來,來我身邊。”
當金知元兩片薄涼貼上他唇,將最后一口煙渡進他濕熱口腔里時,他還沒回過神來,刺激性氣體兇神惡煞地竄進氣管,欲要在他身體里開疆擴土,他強抑住喉嚨根涌上來的咳嗽之意,整個身子卻抖開始起來,金知元先放開搭他脖頸上的手,給他一下一下輕拍脊背,目光溫柔似檸檬色日光下浪潮撲來,一點一點吻遍干燥海岸。
他們都無話,待金韓彬緩過來時,金知元又次貼上去,被吻住那人一張小臉蛋兒,連面上絨毛都紅透,似樹頭正熟果實,銜來吃也是汁水四溢,又黏又甜,甜進心底,還燙的很。
他被吻的迷瞪瞪,卻還在想,這煙嘗來甜的,也不知是金知元同他說過的煊赫門,還是Afica。
金知元叼他舌尖那塊軟肉,咬會兒,又吸會兒,金韓彬又想起高中那時候,對性有極大好奇心,卻藏著掖著說自己沒興趣,看的那些個黃色小片兒。這下他終于曉得,兩塊肉攪來攪去的極樂。
同心愛之人接吻,是件多美的事啊。
桃紅竄上耳朵尖,長睫也一扇一扇,卷起一陣熱潮。
金知元吻間散散落落的出聲。
“金韓彬,我可以吻你嗎。”
金韓彬空出摟他的一只手,狠掐他腰一把,嘴正被堵的嚴實,話說不清楚,只能唔唔唔地應(yīng)。
你不是在吻著嗎,混蛋。
卻好不真實。
這時候金知元又輕輕發(fā)聲,似嘆息,似他太愛你,啞的黏膩的,常年抽煙者也達不到的質(zhì)感。
“我愛你啊,韓彬。”
“我會一直陪著你。”
環(huán)游是無趣,至少可以陪著你。
他們頭頂似生出一大叢槲寄生,擠擠挨挨地瘋長著,低語著。
看,他們相愛了。他們相愛了。他們相愛了。
金韓彬就在這樣細小又繁亂的吵嚷聲中醒來。起身時候,軀體一陣虛晃,腦袋暈乎似打轉(zhuǎn),罅隙里引發(fā)一場小型爆炸,由點及面,他整個天靈蓋都生疼。環(huán)顧四周,無需喊一聲,便知無人應(yīng)。
果然是夢啊。
美夢的話,就更沒有開心起來的理由了。
屋里昏暗,寂靜似無法復(fù)燃的死灰,他赤著腳坐在沙發(fā)邊發(fā)好會兒呆,單薄身軀被窗外透來的光線虛化了邊緣,開始模糊起來。
他突然站起身,拿著手機繞過地上癱倒四處的酒瓶,走進臥房里,自古董木桌的抽屜深處翻出幾個藥瓶,隨手扔進旁邊的垃圾桶里。然后他似突然被定住,站在窗前就不再動了。
是升起月亮的夜晚。
老房子外面掛著一副防盜窗戶,生陳年的銹,他探探腦袋,窗外好大一輪白月亮。這種亙古不變的星球,永遠高高掛在那兒。它既是百年前的月亮,也是新世界的月亮,又是否是你獨坐一隅盛不進眼里的那一輪呢。
金韓彬笑自己酸,復(fù)而又笑自己老毛病總犯。
還真是,想到什么,最后都會拐去金知元那兒去。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最后又默默摸去陽臺那株巨大的綠色植株旁多一人的位置坐下。
低著頭,垂著眼,又發(fā)起呆。
空氣里熱度難掩,外頭一片生機勃勃的夜下光亮,大簇大簇花朵馥郁,四起撓人心癢的發(fā)情的母貓叫聲,都在證明春天終于氣勢洶洶地趕來了。
這會是他們一起度過的第二個春天。
突然,門口一陣窸窸窣窣聲響。金韓彬慢點反應(yīng)過來,他愣乎抬頭,呆呆想著,這人也知道要回來了。
但抬得急,腦袋又暈又疼,他掉轉(zhuǎn)回原位,閉眼裝不見。
兩秒后,又有些諷刺地笑出聲,啞的飄的,還有什么好裝的,反正本來就看不見。
他埋頭埋得更深了。
沒一會兒,赤裸腳踝旁突見一雙拖鞋,毛茸茸的,一小瓶解酒劑與一罐可樂,還有一張紙條。殘余冷氣刺的他沒忍住打個激靈,什么啊,他不情不愿瞇起眼,去視清上頭書寫。
“我會戒煙戒酒,我會一直陪著你。”
“我愛你啊,韓彬。”
當我還可以再跟你飛行。
環(huán)游是無趣,至少可以陪著你。
怎么能同一個滿身酒氣的人講這些話呢,他是不是天生就這么明知故犯。
他就是只貓,貓這種生物真是太狡猾了,惹惱你,或讓你傷心后,再抬手輕輕一撓,溫柔招撫,將這當作自己擊潰人心的必殺的武器,用在合適時機,就比如當下。
那句我愛你暈進他眼底北城的河南城的江,抬手就掀起最大的潮,將他淋個里外濕透。金韓彬又覺他眼角燙的很,心頭的火熊熊燒起來,燎人煙氣沖天,一股腦撲向他,直叫他想落淚。
這個場面實在太過煽情,死死掐住他軟肋,再用上勁一捏。都碎了,嘩啦啦,做了灰,在他不平靜一呼一吸間,又回到身體里,蘸上空氣里的酸水,要將他的五臟六腑都化了。
他再沒法了,就這樣吧。
金韓彬闔眼往左歪過身子,做個依靠著誰的姿態(tài)。
就這樣吧,這樣也很好。
你是愛我的,會一直陪著我,夢里也吻過我。
我們都盡力了。
THE END.
*除去開頭第一句外,文中其他黑色粗體字均來自郭頂《水星記》與陳粒《虛擬》
*楊千嬅《處處吻》
*古川俊太郎《活著》
*黑澤明《蛤蟆的油》
*木心
*村上春樹《海邊的卡夫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