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老家吉象莊有一位叫如意的老人,他住在跟我家祖屋所在的老巷子平行的另一條巷子里。我不知道如意年輕時是否非常健壯,反正莊里人說到他時都是叫他的化名——大腿。
在吉象莊,說到某人時,總是非常習慣叫人家化名的,甚至迷信地說有化名的人,養豬才快大。其實化名本身就是用來叫的,況且有些化名還是父母在孩子幼兒時為了孩子好帶,專門起的兇名或賤名,比如狗帽、爛狗命、狗剩、丑丑、兇兇什么的,都是喻意孩子像狗一樣爛賤,跟狗一樣吃什么都無病無災地長大。
論輩份,我要叫如意作伯伯。如果不是因為離開吉象莊十多年后在縣城與他有過鄰居之緣,我也許不會寫下這些文字。畢竟之前我所關于他的所見所聞,也確實不能讓人覺得有什么稀奇。
小時候,我在巷子里跟伙伴們玩,隔上一段時日就會看見如意穿戴整齊地從巷子里進出。晴天,他會戴個禮帽,穿著雪白的襯衫,黑色的褲子,新的涼鞋,戴著手表,很紳士地從我們身邊走過去。那時的他,已經是近六旬的人了。他每次從我們身旁走過,不是要出遠門就是出遠門回來的樣子。
記憶里,他好像就從來沒務過農,比脫產干部還要脫產。在莊里,很多外出工作的國家干部在穿戴上也沒他整齊干凈。聽大人們說,如意其實壓根兒就沒工作,也不領國家工資。只不過有過一段可以在很多同齡人或下一代人面前自豪的經歷,那就是當過抗美援朝志愿軍。
有人說,如意根本就沒去到朝鮮,到長沙時,仗就打完了。志愿軍補充兵只好各自回鄉,該干嘛干嘛。我那時還小,也不知抗美援朝是怎么一回事兒,更不可能多嘴多舌地問他到底去沒去到戰場。大人的置疑就置疑吧,很多人都不當著他的面置疑,所以似乎也沒聽到過關于他的辯解。可是我娘告訴我,鄉政府可是每年都有人來看望他的,并送給他一些衣物米面。
如意每天穿戴整齊,不務農,他到底靠什么維持生計呢?有人說他靠收些地租和算命來生活。聽大人們講,土地承包到戶時,他家的人口較多,分得了不少田地,后來沒落了,因為他所在的生產隊已分開的田地是永久不變的,人口減少后土地也沒有相應地調整,所以他的田地比較多。
他有兩個兒子,我見過。大兒子化名叫狗哈,長一頭齊肩的長發,每天見人總是很詭秘地笑,游手好閑,在莊里居住的時日里,沒見他務過正業。二兒子叫狗爛,我小時候也沒見過幾回他。據說去向人學武術去了,拳腳很了得,十幾人近他不得。不過我從未見識過,后來在他身上發生的事證明,他會武功不是虛傳。他當時在鄉親們眼里,也是沒務正業的。
在吉象莊鄉親們的眼里,只有從事農耕或商業或讀書,然后娶妻生子不嫖不賭不抽,安心過日子,才稱得上務正業。
如意的兩兒子不治生產,他本人肯定有生活來源的門道。他會算命的事,在我十歲那年的七月半,人稱的“鬼節”的晚上,就見過他在一戶鄉親的家里“下陰”(也就是下陰間),我們當地管中元節下陰間叫“下桃源洞”。我是擠在大人的腿縫間耳聞目睹了幾乎整個過程。那情形,也由不得目擊者不半信半疑。但大人們說他靈驗,因為托他所問的鬼神和祖宗之事,答案都是讓人滿意的。
如意的老婆我沒見過,莊里很多人也沒見過。到底是死了還是改嫁了,很多人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我們做孩子的,也不便多問。但是如意肯定是娶過老婆的,不然他的兩個兒子從哪兒來?
我只記得我十二歲以前,如意家只有他和他的兩個兒子。他的兩個兒子大我十幾歲。狗哈是很少回吉象莊的,也不知他在外頭做些什么勾當,怎么混日子,反正莊里人見他,和見鬼的幾率差不多。我十二歲時見過他一面,就直到現在也沒有再見過。是死是活,連如意都不知曉,總之,這個人在人間蒸發了似的,失蹤十幾年了。哪怕是他家最關鍵的時候——狗爛被槍斃,也沒見他露過臉。
狗爛倒是正經安生地過過一段日子。講到他時,我需要寫寫我爹。
我爹是個很憨厚的,目不識丁的農民,一生大部分時間是當農夫和樵夫;為換取點微薄的工錢補貼家用,農忙時,我爹會連人帶牛一起給人耕田犁地。狗爛在我念初中的那年,走桃花運,帶回了個女子做老婆,兩三年間,他老婆竟然很爭氣地為他生了兩個兒子。狗爛在那幾年很用心于農事,幾乎不出遠門。一身的武藝也從未顯露過。老婆孩子熱炕頭,是拴住男人心的樁石。狗爛和妻子在村里耕田種地,一改往日未成家時不沾家的習慣。
當了爹的人,在鄉親們眼里,也就多了份成熟和牢靠。如意看到小兒子當了人父,自己當了爺,也因為香火血脈得以延續而揚眉吐氣,心也跟著兒子一樣,安心在家看孫子的時間也多起來。
他家沒有耕牛,那幾年他家春播秋種需要犁地耕田都是找我爹。沒有現金支付工錢,就折算回谷子,以實物交付。莊里有幾戶沒耕牛的農戶,也是這樣支付我爹工錢的,我爹因此也樂意幫狗爛,也信任他。狗爛對我爹也講信用。那幾年里,他都能在秋收完成,稻谷準備進倉前準時挑著谷子到我家叫我爹過秤。那種安心居家過日子的誠實質樸,讓我們家老小都刮目相看。
二
假如歲月靜好,就不會發生后來震驚我們宜居縣的事了。我當然也不愿去寫普通百姓一日三餐波平浪靜的生活。但是人生和世事有太多變數。時間真的會改變一切,一切的一切。
到底因為什么事呢?我也說不上來,要一五一十地將那件事情的起因發展和結局寫清楚,要費太多的篇幅,另外我也確實不知個中的緣由,我想直接寫一下梗概和結局。結局是狗爛因短時間內連續殺了鄰居母子二人,最后他被槍斃了。
那是公元一九九六年的事。那時我已離開吉象莊,離開宜居縣,在遠方的一座水邊城市讀書,莊里發生的事,是寒假回家后才聽說的。狗爛殺的是他的屋后的母子。
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呢?竟然要殺人才能解恨。我不知道殺人動機,莊里人也說不清楚。因為平日里似乎就沒見過狗爛和鄰居吵過。但那都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狗爛趁鄰居男主人不在家(或許也認為男主人在家),就沖進鄰居家砍人了。女主人被砍,當場一刀斃命,她的十歲左右的兒子見狀,嚇得邊哭邊叫邊往巷子外跑,跑到巷子口的門樓時,被狗爛追殺上來,從后背猛砍了兩刀,人就像被割倒的稻草,無聲地倒地了。
鄉親們后來見其慘狀,怕嚇著來現場圍觀的大人小孩,就用附近的稻草給慘死的小男孩遮蓋住身子。
狗爛殺了人后,知道死罪難逃,倒也平靜,他踅回家里就反鎖了家門。等待警察來捉拿和鄰居男主人來復仇。據莊里人說,狗爛當時在房里備了炸藥,計劃將鄰居男主人炸死,自己也同歸于盡的。那天鄰居男主人去販賣魚苗,天擦黑了才回到家。回到家時,明白妻兒慘死后,狗爛已被警方逮捕歸案。
有一個細節我記不起來了,反正當年我是聽說過的,十八年過去后,被我遺忘在時光里了。大致經過是這樣的,狗爛被警方抓住后,被用手銬銬在警車的車門上,鄉派出所的一個民警和一個協警看守,在鄉衛生院停車一會兒,結果民警和協警疲乏了,就在車上打起盹來。狗爛就弄開了手銬飛也似的逃跑了。
等民警們反應過來去追時,狗爛是拼命地跑,三米多高的荊棘叢,他一跳就飛越過去了。他學過武藝,追趕他的民警眨眼功夫就被他甩在后面很遠了,末了,七拐八彎,人就銷聲匿跡了。狗爛逃跑后,縣里警方幾乎傾巢出動搜捕,全市通緝。狗爛沒有回家里,逃到后山去了。
吉象莊的人也要協助警方破案,要帶路上山,上山搜捕。警犬和警察地毯式搜捕三天三夜。最終在一個灌木叢中將其活捉歸案。瀆職的民警因此被停職,協警被辭退。狗爛最后被判死刑槍斃掉了。
發生這件慘案,吉象莊臭名遠揚,在吉象莊所在的那一條人口極為密集的葫蘆垌,很多年輕姑娘聽到這個村名都望而卻步,更別說嫁到吉象莊來了。
從一定意義上說,狗爛幾乎算是開了宜居縣連續殺人的先河。之后的一些年里,每隔若干年,宜居縣都會不時發生連續殺人的刑事案件。
而狗爛那一大房的人,在時隔十四年后,又發生了一起鄰居被殺案件,一死一重傷。他那一大房人,居然連個領工資吃皇糧的人也沒有。粗通文墨的人也寥寥無幾。他那條巷子的后人,和我這條巷子的后人,在文明程度、生活水平等方面,相差懸殊,使人不得不聯想到某種神秘的因果力量。
狗爛在被處決后,如意的心情如何,日子如何度過,我是無從知道了。父子連心,相信一定是傷心難過的。狗爛的妻兒在他殺人之后就驚恐地跑得沒影兒了,去了哪里,鬼才知道。后來聽說是受到驚嚇后,火速跑掉,改嫁了。落腳于哪里,鄉親們沒興趣去打聽,因為沒利害關系。
如意是經過十多年打探,終于在前些年知道自己原先的兒媳和孫子的下落。她們沒走遠,改嫁在了宜居縣里的富桂鎮的水牛村。
狗哈作為狗爛的胞兄,在狗爛殺人之后,一直也沒有出現過。如意生了這兩個不爭氣的兒子,敗壞了吉象莊的村風和名聲,使莊里人蒙羞,鄉親們對他教子不嚴之過表示怨恨,在莊里,鄉親們都怒其不爭,不待見他。如意在狗爛被槍決后,就又離開村里,重操舊業去了。
三
人生是由無數個細節組合而成的,我們要在往事中呈現每一個細節,實在有難度。我想用時下大學生非常愛掛在嘴邊的“然后”這兩個字將故事在時間上連貫起來。
如意在狗爛被處決后過了不知多少年,又回到吉象莊來,那時,國家政策好到已經在鄉鎮建起了敬老院了,他被鄉民政辦安排住進了鄉里的敬老院,在敬老院里,民政部門幾乎養起了住進敬老院的老人。然后不知又過了幾年,鄉民政辦又推薦他到縣民政局管轄的縣敬老院,他也就因此上縣城生活了。每月只需交五十元給敬老院,就可以管吃管住管有人護理。
然后呢,這期間我從鎮政府調到縣里工作,因單位沒有住房,我就在縣敬老院院墻外的一戶人家租房借以棲身。
如意就在我上下班時遇見了我,從此知道了我的住處,我們成了鄰居。
老一輩的人,鄉土觀念是很重的,也非常認親。如意在縣敬老院住了半年左右,幾乎就都知道在宜居縣城工作、生活的吉象莊的鄉親的住處。
敬老院的老人,白天除了逛街就是在房間里看電視打牌什么的,他們有的是空閑時間。逛街采買東西,對于經濟不寬裕的他們來說,是不常有的事。他們逛街,純粹是為了看新鮮事物和散心,間或,他們也走親訪友。
如意平時沒事時,也愛去在縣城生活的跟他年齡相近的吉象莊的鄉親家串門,也不管人家待不待見他。
論住處,我是屬于如意的近鄰了。莊里有人在縣城成為鄰居,那是好事。知道我的住處,如意很高興。他老了,自己或村里有什么事,彼此也有個傳話的方便。
有一天夜里,八點鐘這樣,如意從敬老院出來,敲開了房東的門,上到我租的三樓找我。在我家里坐,認門。我削了水果他也客氣地不吃。我家電視壞了,我只好陪他在客廳里聊天。
聊天總得找些話題,不然呆坐著等于下逐客令。我對于鬼神的有無和我們本地農村“下陰”的活動一直半信半疑。有這樣一個“下過陰”的伯伯來家造訪,正好解惑。于是我就問他關于 “下陰”的真假。
那是對很多人來說,都感覺神秘的一個陌生領域。“下陰”是真的嗎?我問。如意說,是真的。我說,但是“下去”回來的人卻是什么也不記得呀。這里,會不會與傳說中的,每一個魂魄到了奈何橋頭時都要被孟婆灌下孟婆湯有關呢?
我記事時,就曾旁聽過村里有人“下陰”,下去的人與故去的人對話,故去的人的語氣、聲調、生活習慣跟活著時無異,然而下去的這個人,是在已故者死去之后才出生的,根本沒見聞過已故者的言行和在世時的習慣。這種現象挺讓我們費解。
如意說,“下陰”是真的,我曾被人請去“問仙”,要去人家遠在湖南或福建的老家查老宅的吉兇或人家先人墳墓的吉兇。那路途遙遠,“下陰”后去查訪人家陽宅和陰宅的過程其實也是靠“走路”去的,也跟真實地走一個樣,感覺是一樣累的,來回一趟,累得腰酸背痛,很耗精神,所以會“下陰”的人臉色總是慘白慘白的,沒法紅潤起來。我年輕時精力充沛,還可以受邀去幫人查陽宅或陰宅的吉兇,現在八十歲了,精氣神虧了,也就不敢再“下陰間”去了。
我聽了半信半疑。懷疑他是否怕人砸了會“下陰”的人的飯碗,而堅持說有陰間和鬼神?
然而“下桃源洞”的事,我娘曾經說過她的親歷。我想娘總不至于要騙我吧。
那是我娘還是大姑娘時的事了,有一年中元節,她村里有個會下“下桃源洞”的老婆婆就經不住她們一幫年輕姑娘的死磨硬纏,嚷嚷著要求帶她們下回桃源洞,看一回陰間過年時的盛況。老婆婆拗不過她們,只好就滿足她們的好奇。她在我娘坐的椅子前點了柱香,然后給我娘腳踩一把掃帚,給了一把她已施了三十六字口訣的扇子,就叫我娘閉上眼,什么也不用想,這樣她就會帶我娘下得了桃源洞去了。
我娘照老婆婆的指令行事,安靜下來后沒多久,嘴里就開始說話了,人開始像個話癆,不停地描述自己“下陰間”的沿途風光,下到陰間第幾層樓(實際上是第幾層)每一層見到的情景如何,所見到的“人”的樣子如何,那些“人”又在忙著什么,她的嘴里都不停地說出來,場景也通過她的敘述而不斷變換。在場的男女老少鴉雀無聲,跟著她的敘述,都在各自的腦海里呈現出她描繪的那種意象。
陰間,是沒有誰的肉體真正去過,去的僅是人的魂魄而已,而且每個“下去”的人回到陽間來后,又不能說出和記起陰間的樣子,所以陰間就神秘得無法再神秘了。
相對于陽間的陰間的景象,就全靠“下陰”的人的描述給陽世的人展開自己的想象了。
我娘剛開始描述的場景和陽間是無異的,后來說著說著,就說自己走到一條大道上,那大道兩旁全是賣杉木的人,一堆一堆的杉木邊,全是面目猙獰吐著長舌的“人”。我娘看到這情景就嚇哭了,孤立無援的她停在路中間不敢走了,在場的男女老少看到她驚恐得淚流滿面。帶我娘“下陰”的老婆婆知道情況不妙了,就叫人勺來半瓢清水,含了一大口水進嘴里后猛地噴向我娘的頭和臉。我娘就描述下面賣木頭的“人”開始大喊:下雨了!下雨了!快收杉木啊!我娘學完那些人的叫喊聲后沒過五秒,人就清醒過來了。
老婆婆對我娘和在場的人說,這姑娘走的是一條吊死鬼走的路,所以我噴“法水”召她回來了。我娘神志清醒后還驚魂未定,一臉慘白。她說,她還清晰地記得剛才見到的情景。在場的人聽了,也就毛骨悚然。我娘從此就不敢“下陰間”去了。
我將我娘“下桃源洞”的經歷跟如意說了。如意說,陰間是真的有的。有些人不肯信,實際上你看,很多樓盤在征地拆遷時,不將無主墳墓妥善處置。樓房蓋起來后,不是鬧鬼就是不順,入住者總沒有清安的日子過。遇到這種情況,其實是可以處理的,只要燒了紙錢和說明要購買墳地的地契到陰間,就可保安然無恙了。這樣做實際上是向陰曹地府的鬼神說清楚,陽世的人是合理合法購買他們的地產,是有償征用不是強取豪奪。買賣兩清的,各不相欠。我聽他這么一說,似乎也在理。但他說他會這招神秘的巫術,我將信將疑。
我們聊完這個關于陰間的話題,不知不覺地又過度為聊吉象莊的一些往事。到了十點,如意知趣地提出要回去休息了。我也就不挽留。樓梯有些暗,我攙扶著他,拿著手電照他小心翼翼地下樓梯,出門。
后來,如意沒事時又來找過我幾次。房東在一樓擺個賣兒童零食和玩具的攤子。一是沒空搭理他;二是也擔心他步履蹣跚的,不小心上樓時摔著了怎么辦。因此,有時我在家,房東也說我不在或加班未回,將他打發了。
實際上,我性喜安靜,工作又忙,真的不喜歡工作之余的時間還被人打擾。房東用善意的謊言拒絕,倒是幫了我。
老一輩人的鄉土情結,比年輕一代更在乎。我知道如意認親。然而,人的時間和精力畢竟有限,我真的害怕他跑我這兒跑成路了,沒事就來家里串門。那誠然會串去我不少的時間。
我喜歡無事不登三寶殿,喜歡君子之交淡如水。
時間很快就到了這一年的中秋。親戚送了我幾盒月餅。我想到如意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在縣城,在敬老院里怕是吃不上月餅的,就在節前的一晚,提了一盒月餅到敬老院里找他。
敬老院的房子共三幢,每幢都是別墅,屋頂的瓦紅、藍、黃,很別致很洋氣。我原先以為敬老院的老人是每人一間宿舍,上到二樓進到如意的宿舍才知道,他們是兩人共用一間的,有個共用的床頭柜,床上掛著蚊帳,休息時蚊帳門一掩,就分別有了各自的天地。
宿舍的電燈瓦數很低,剛一走進屋里,我還不習慣房間的昏暗。隔壁宿舍的門半掩著,飄散過來一股風油精的味道。人老了,身體的零件也逐漸不聽使喚了,要用藥是常事了。敬老院安排兩人一間房,這樣也有利于互相照應。
我將月餅放下,說明來意。如意叫我坐。房間里沒有椅凳,叫我坐床鋪,我沒坐,客套幾句后就告辭了。
又過了半月的光景,我的侄子因頑皮,爬樹時不慎摔下來右手骨折,他的父母外出打工,沒辦法回來照顧。是我娘帶他到縣城來就醫,住在我家里。我租的房子特窄,一房一廳一廚一衛,娘和侄子就在客廳打地鋪。
正所謂傷筋動骨一百天。我帶侄子去醫院骨科復位包扎固定好后,就找了個熟人介紹的草藥醫生,用中草藥包扎和熬藥淋手臂。整個療程大概要半個月。
娘放下老家的一切事務,全身心照顧我侄子。我上班的時間,她們祖孫倆在家呆得悶了,就到街上遛遛。遛了幾次,結果就遇見了也正在逛街的如意了。一番寒喧之后,兩人就知道了彼此的住處。娘就邀請如意有空就來家坐坐。
當天晚上,如意就第二次到我家里造訪。有娘在,我就可以不陪他說話,由他倆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他們是同輩人,共同語言特別多。我在廚房里忙著給侄子燒藥水,燒好了就端出客廳里給侄子淋手臂。他們兩人的閑談,我也就有一句沒一句地聽進了耳朵里。
娘說:“狗哈很多年不見了,不知現在怎樣了。”
如意說:“不知道,是死是活都不曉得了。”
“你也不錯呀,能在縣城住這么好的房子,生活也安定,不用發愁。”娘說。
“慚愧啊,別說了。” 如意說,“說到這,我就非常慚愧。你以為住敬老院很光榮嗎?我想我四個兒子,到現在老了,沒一個在身邊啊。你說慚愧嗎?”
“你有四個兒子的?”
“有啊。”
“那我們怎么只知道兩個?另外兩個呢?”
“大兒子十五歲那年在梧州跟人吵架,被人用鋤頭挖死了;有一個跟隨著他媽改嫁,娶不到老婆,瘋掉后掉進水溝里淹死了。”
娘不再繼續問這問題,只是深表同情地說:“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你有四個兒子。那,孩子他媽,是怎么回事就不跟你了呢?”
如意說:“我參加抗美援朝回來后,先是在梧州造船廠工作的,在梧州跟孩子他媽結婚,后來生了這四個兒子后,我因為想家,就不干了,要回吉象莊里來,結果孩子媽不愿回,就離婚了。我只帶回了狗哈和狗爛。”
娘又問:“那莊里人說你沒有到過朝鮮,只到湖南就回來了,是真的嗎?”
“那是人家亂說的,我可是在朝鮮戰場打了四年仗的,我所在的排,只剩我和另外三人活著回來。要不然,政府當年怎么可能安排我工作,現在又給我吃住在縣敬老院?”
接下來的聊天,我因為在廚房再次燒草藥,也沒很留意聽。再次出到客廳時,娘就跟如意聊到他工資的事了。
“聽說你現在每月有兩百多元工資的,是嗎?”
“有啊,每月兩百五。” 如意答道。
“那住這敬老院每月要交多少錢?”
“五十元。不夠的是政府包了。”
“那你還是有點錢存下來的嘛。”娘說。
“有,我現在有五千元存下來了,我給袖山幫存的,存折也是交他管。其他人,我信不過。”——袖山是吉象莊的一位小學教師,人很忠厚勤勞。娘和我都覺得如意會托付人。
母親又說:“那這么久,你知道你的孫子們的下落嗎?”
如意說:“知道啊,在富桂鎮水牛村。我存這點錢,就是想孫子有一天回到我身邊。我將這些錢留給他。我千方百計地也想找見孫子,起碼要帶回一個呀。”
“孫子他媽會給你帶走孩子嗎?”
“不知道啊。我擔心的也是這個。我在想,等孫子稍大點了,會想問題了,懂得追本溯源,來找回我,或者我叫人把孫子悄悄帶回來。我就是這事兒沒辦完。”
娘和我聽了,覺得這希望怕是有點渺茫,難以實現。但也不能當面潑如意的冷水。他這些年,省吃儉用積蓄下這些錢是多么不易。他有這些錢,老家又有不少田地,或許他的孫子看在他將來的這筆遺產的份上,又回到他身邊也說不準的。臺風來了,豬都能飛上天。所以凡事不能說死。滅了人家的希望是殘忍的事情。
娘和如意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又到了晚上十點,我也給侄子忙清楚了。如意見我們有準備休息的意思,也就準備走了。臨出門時,他留下十元錢,說是給他侄孫(我侄子)買水果吃的。我們哪里好意思收下?趕緊塞回他手里,送他出門。
之后,侄子在我家繼續療傷的日子,娘告訴我,如意在白天來過兩次,看望我侄子傷勢好轉情況,順便也跟她聊聊吉象莊的事情解解悶。我白天要上班,下班回到家時,如意也走回敬老院吃集體開的飯了。我們沒有再碰面。
沒過多久,我就搬家了,家搬得急,沒有來得及告訴如意。后來聽房東說,我搬走后,如意又來找過我。房東告知他,我搬走了。
大約過了近半年,我在去市場買菜的路上,邂逅了如意。他問我,你現在住哪兒了?我說,我現在住南環路了。他問,上到加油站的位置嗎?我說,不止。他又問,離加油站以南還有多遠?有空我過去坐坐,認得門。我說,還有很遠,你走路很難走的,口頭講在哪兒我也說不清楚,反正離你那兒很遠。有空的話還是我去找你吧。
我內心也真不希望這個伯伯認了我家的門,隔三差五地找我,因為我的新家距離他住的敬老院太遠了,一個八旬的老人,腿腳不利索了,來回的路上不安全。為了他的安全考慮,我有意不讓他知道我的具體住處。
又過了半年,我在街上又見到了正低頭散步如意。他沒有看見我。他的背比以前更彎了,走路比以前更慢了。雖沒拄著拐杖,但是他的腳步有點兒飄了。看到他一月不如一月的身子骨,我的內心一陣凄涼和哀憐,在街邊,我停住了腳步,在他身后看了片刻,心想:我的這位伯伯的愿望會實現嗎?他應該還沒有叫人去找過他孫子,更別說偷偷帶孫子回來的事了。
人最遺憾的,是死不瞑目。他在用他的風燭殘年來守株待兔,真不知道他還有多少時間用來等待。
人有目標就不會有絕望。對這個目標的等待,就是他繼續活下去的勇氣和信念吧。(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