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班小松翹著二郎腿坐在督府大廳的皮沙發(fā)上,揭開茶蓋小嘬了一口。
這會子功夫,只聽辦公室里仍是吵得不可開交。不過,嚴(yán)格意義上來說,這只是某個人單方面地胡鬧。
“別跟我扯些沒用的,張雨亭在哪兒?!我要見他! ”
班小松聽那廂又高聲吵嚷了一陣,嘆了口氣,剛想遣人再泡上一碗兒碧螺春,里面就傳來一片拔槍的聲音。
這才暗罵一聲娘,蹭地站起來,軍靴在大理石地板上踏得噠噠響。推開門,正好瞧見那人揚手把茶碗猛擲到地上。那瞬間發(fā)出的巨大碎裂聲把班小松和舉槍的眾人都嚇了一大跳。
“行啊!現(xiàn)在他大帥府里養(yǎng)的狗都敢拿槍指著我了! ”
直到側(cè)頭瞥了班小松一眼,才終于停下,喘著粗氣,被皮手套包裹得一絲不茍的手指撐在額前。
班小松也不緊不慢地,將眾人的槍一一壓下去,眉眼交流間挾帶了些不容置喙的自在自得。末了緊挨那人插兜堪堪站著,嘴角扯了一抹笑。“各位爺,有話好好說,舞刀弄槍的多不體面。”
他這般說著眾人的不體面,倒是毫不在意身邊那人剛才的種種撒潑情境。眾人瞅見是班中將來勸,也不敢再有動作,收了槍,各自做事去了。
那人終是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罵了句娘,理理衣領(lǐng)轉(zhuǎn)身走了。這會子倒端的是一派舒爽灑脫。
等到走出督府了,班小松也追不上那人的步子。這人賭起氣來大風(fēng)大雨地好半天都緩不過勁兒來,班小松也不多問,叫來司機(jī),把那人塞進(jìn)了車?yán)铩?/p>
上了車那人卸了氣勢,竟露出些委屈的表情,嘆了口氣。“勁蒼,多虧你來了。不然我真得橫尸督府了。”
班小松笑得無奈。“方才你在里邊兒那陣仗,兇得很,這會子倒怕起來了。”
那人吃了癟,不答話了,將頭后仰著靠在車座背上,只道這一鬧騰又傷氣又傷神。
車窗外閃過奉天繁榮的街景,一切的一切都在彰顯這東三省督軍的氣度。半晌,班小松拍了拍那人的手背。“大帥交代你什么,做了便是。有什么大不了的,非要出口氣。要不是看在你舅父的面子上,早該斃你百八十回了。”
他像是被戳到脊梁骨般,再不敢盛氣凌人,軟了腔調(diào)道,“可他偏讓我去剿匪…誰不知道山上那窩胡子兇悍得很。”
前排的司機(jī)朝后視鏡里望過來一眼,班小松嘖了一聲,從大衣口袋里掏出只煙點上。
此人名叫鄔童,字稚孺。原是北平鄔家的二少爺,已到當(dāng)差的年紀(jì),因和曹錕攀著親戚關(guān)系,調(diào)到張作霖的督府做了名上校。東三省總督府里人多而雜,倒沒什么差事需要他來做。平常還是紈绔子弟的做派,每月領(lǐng)些餉銀來揮霍一番罷了。
唯獨性子烈了點兒,當(dāng)慣了少爺,遇到不襯心意的事情便當(dāng)即發(fā)作。依著張作霖的脾氣,要不是這廝背后還有個曹錕撐著,幾百個腦袋都不夠他掉的。
車子開到鄔童住的別墅前,班小松看著他下車,沒跟著鉆出來。只將半個身子探出窗,示意鄔童湊近了說話。“胡子蠻橫慣了,也不是你一人就能剿了的。我看這張作霖就是想讓你吃吃苦頭,到時候兒你上了山,遠(yuǎn)離胡子的窩,待上個小半月再回來。就算沒剿,也足夠交差了。”
鄔童聽完覺得在理,沖班小松笑開了,兩顆虎牙顯得他活像個孩童,倒真應(yīng)了他名字里的那個字。
“勁蒼,有空到我府上吃茶。上好的毛峰。”
班小松也笑了一下,目送那人灑脫勁朗的背影越發(fā)遠(yuǎn)了。
01
睡到墻上的掛鐘鐺鐺敲下十二點,任憑門外管家叫了數(shù)遍,仍是雷打不動。直到一聲快要將耳膜震破的槍響,才一個激靈坐起來,徹底醒了。
他被嚇得不輕,下床沖到窗邊,探出頭去直截了當(dāng)罵道,“誰他娘的在老子院兒里鳴槍?活膩味了不成?! ”
卻見下著鵝毛大雪的院兒里已整整齊齊排了三列士兵,第一排中間的那位把槍收回腰側(cè),面向鄔童敬了個軍禮。“報告! 鄔長官遲遲未起,屬下只好出此下策!多有得罪還望長官海涵!”
平日里大大小小士兵們統(tǒng)叫他“鄔長官”,只因他說那上校聽著實在令人不舒服,堪堪被壓了份兒。
鄔童這會兒才轉(zhuǎn)頭看了看墻上的掛鐘,已是晌午十一點又一刻鐘了,客廳里的早餐都已換了三次,此刻悉數(shù)進(jìn)了后廚的泔水桶,取而代之的是一桌豐盛佳肴。
他這才想起今兒是上山剿匪的日子,不自覺有些羞惱。“且先候著! ”嘭地關(guān)了窗,打著長長的哈欠坐回床邊,等著下人來為他更衣。
不一會兒進(jìn)來個約莫十四五歲的男孩,長相清秀,斂著眉目,一副乖順模樣。天冷了,更衣的程式也繁雜了些,鄔童倒是好整以暇地任其擺布,那纖長手指拿著領(lǐng)帶,往他脖子上繞了一圈,又稍稍用力想系緊些。鄔童和他距離非常近,低頭看他替自己打領(lǐng)帶時扇動的睫毛和認(rèn)真打結(jié)的表情,輕笑一聲,俯身在男孩側(cè)臉吻了吻。推開也迅速,唇邊笑意不減,帶著幾分曖昧和游戲心態(tài)。男孩迅速紅了臉,“少爺,您別這樣…”“哪樣?”鄔童輕聲問。
他長得是有幾分嫵媚的,攝人心魄的桃花眼,笑起來時抵在唇邊的虎牙,平日里碎發(fā)蓋在額前,天然無公害。把頭發(fā)撩起來又是另一副樣子,紈绔子弟身上該有的痞氣他一點兒沒落下,又裹挾著成熟男子的魅力。
昨晚在風(fēng)月場里放蕩形骸,此刻身上的酒味也沒散盡。男孩瞧見他下巴上冒出的點點青茬,在這種朦朧的氣氛里束手無策,只得匆匆完成任務(wù),小跑著出了門。
鄔童無所謂般挑了挑眉。習(xí)慣了逢場作戲,遇到好看的皮囊,無論是男是女,都想逗弄一番。
被周圍一眾下人簇?fù)碇M(jìn)餐時,門外的士兵仍站在蕭瑟的雪中,一動不動。他吃東西倒頗為講究,不似東北男子,帶著北平子弟的雍容穩(wěn)妥。刀叉筷子被手指掌握著,在一方圓桌上行云流水。只是吃得也少,半個時辰下來,菜像沒被動過似的。
直到這時他才沖門外喊了一聲。“你們都進(jìn)來! ”
話音剛落,一眾士兵立即列隊,踏著整齊的步子邁進(jìn)門來。
站了一上午,此刻早已饑腸轆轆,一個個瞪著桌上的菜肴不吭聲。
鄔童擦了擦嘴,上下打量他們一番,皺起眉頭“天兒這么冷,一個個穿這么單薄,恐怕上了山,沒剿成匪,反倒病了! 李管家,去給他們每人準(zhǔn)備一件襖子。”說完才終于從椅子上站起來,轉(zhuǎn)身接過一旁丫頭遞來的手帕。
“看諸位也著實餓了,趕緊吃,吃完了咱們再走。”
話雖是這般說,但士兵們都沒動。哪有兵蛋子上長官飯桌的道理?
然而鄔童瞅見這陣勢,卻是啪地拍了一下椅背。“磨磨唧唧什么! 再不吃喂狗了! ”
眾人這才像得了大赦般紛紛搶著上了桌,簇?fù)碇颜赖氖澄镲L(fēng)卷殘云了。
直到鄔童整裝待發(fā)邁出門去,已經(jīng)下午時分了。外邊兒的雪越下越大,天暗得早,顯得院兒那片慘白更加瘆人。
年輕的上校穿著考究的國民軍裝,寬大的軍帽里放過幾絲柔軟的黑發(fā),肩章紅黃相間作底,赫然三個棱三角,腰帶把身板收束得更加筆挺不阿。他略探身出去伸手接了點兒雪輕輕捻著,旁人所見是靜好模樣,實則此人心里早就罵開了。
這個點兒上山,今晚就只能在山上過夜了。
盡管已北上好幾個年頭,奉天這煞人的凜冬還是令他肝兒顫。可想而知山上的雪到了怎樣的程度,周圍狼也多,一入夜,即便有幾十柄槍桿子也無法擺脫匍匐而出的恐懼。
鄔童又回頭望了一眼,猛吸口氣,抬起右手,食指中指并攏彎了彎。
“出發(fā)。”
02
山上的天黑得最早,亮得也最早。
雪比前幾日倒小了些,今兒竟能看見點兒太陽的臉蛋子。尹柯站在山崖邊抻了抻胳膊,心想這太陽鐵定是看他近幾日煩心事兒不斷,冒出來賞個臉。笑了笑,煙桿子里的煙草將將燒完,轉(zhuǎn)身回了寨子。
大堂內(nèi)分別坐在左右兩側(cè)的眾著貂皮大襖的漢子們見尹柯跨進(jìn)來了,紛紛站起來,抱了抱手,喚一聲“大當(dāng)家的”。尹柯彈了彈指甲蓋里的灰塵,閑散擺了擺手,算是打過招呼了。拿起供桌上的酒壇子,酌滿一碗,仰起脖子一飲而盡,約莫著又干了三碗,才坐回大堂中央那張虎皮雕花椅上,翹起二郎腿晃了又晃。
料峭的寒風(fēng)趁著沒人注意,順著門縫偷偷爬進(jìn)來。大當(dāng)家以往可沒有清早豪飲的習(xí)慣。眾人不明所以,也只有干巴巴受著的份兒。半晌,尹柯揉了揉眉心,“平之,跟我說說最近山下的情況。”
坐在他左手邊的第二個漢子把屁股往前挪了挪,倒是體面得多,不似其他漢子那般下巴胡子拉碴,一派干干凈凈的款式。想必經(jīng)常來往于山上山下,幫著寨子里做些場面上的事。
“倒沒什么大事,只是聽說那些小日本兒之前在曹錕那兒吃了癟,最近暗地里拉攏張胡子和段祺瑞對付他。再來…張漢卿這小崽子升少將了,分明還是個奶娃娃,在軍隊里倒挺游刃有余。”
叫平之的漢子說完自顧自笑開了,隨后才意識到大當(dāng)家甚至只十七歲的光景,察覺自己可能說錯話了,趕緊閉了嘴。
然而尹柯的注意點不在后半句上面,“張胡子和曹錕兩條老狐貍,表面上兄友弟恭,心里面早他媽因為一起掌權(quán)憋了一肚子火了,以為誰不清楚似的。天殺的小日本不玩兒他們玩兒誰?”
他吐出“小日本”的時候甚至頗為咬牙切齒,卻仍有個看不了時態(tài)的漢子如邀功般爭著開口,“大當(dāng)家的,尹師傅說了,讓您和小日本做做買賣,不虧!”
還不待尹柯發(fā)作,平之已率先搶過話柄,救了這廝一回。“大當(dāng)家的,前幾日劫的那位姑娘,可還滿意?看那模樣,水靈靈的…”
談及女人,漢子們自然是哄笑開了,紛紛把目光投向尹柯,仿佛在期待能從他嘴里聽出些什么風(fēng)花雪月之事。尹柯卻是不笑了,又抓過酒壇子咕咕往碗里酌。
這幾日煩心,大部分原因都在于此。再來,平之用的那個“劫”字,也令他頗不舒服。
說到那位姑娘,生了副尹柯還挺喜歡的皮相。安安靜靜,斂著眉目,那帶著可憐兒的模樣實在讓人想好好欺負(fù)一番。姑娘估摸是哪位大戶人家的小姐,被漢子們劫上山的時候哭得整個山包都聽得見,這些尹柯能理解,就連同洞房時在床上她對著自己又踢又踹,尹柯也能忍。但隨后她又接連著咬了自己好幾口,這就說不過去了。
“昨兒我就派人扔回去了,臭老娘們兒還敢咬我,他媽的…”尹柯說著往地上啐了一口。
眾人哄笑聲又高過一波,“大當(dāng)家的,不是記得您最喜歡性子烈的嗎?”
“再烈的馬也必須有心甘情愿被我駕馭的基本認(rèn)知,在此基礎(chǔ)中,浪一點,就最好。”
寨中的早會算是開完了。尹柯走到大堂門口,望著被太陽曬出一些暖意的山頭,此時正是山間景致最美的時辰,山巒如聚,銀霜點點,臘梅開得正好。然而萬千風(fēng)韻沒辦法和別人欣賞,只道是高處不勝寒,與山下世俗又何止是寂寞的距離。
尹柯無憂無慮長大,七尺男兒,雖世代為匪,卻生了副俊朗正氣的模樣,星眸皓齒,唇角鑲著小渦,笑起來更是迷人。他的父親尹凌生,游走于黑白兩道,吃得極開,是長袖善舞之人。打小開始,尹柯沒了母親,在父親的腳印里摩挲世界觀,少年當(dāng)家,更是意氣風(fēng)發(fā),把寨中事務(wù)處理得井井有條。
惟有父親叫他八面玲瓏一點,他不肯。
眼下無事可做,趁著雪嚇得沒那么緊了,便進(jìn)到了寨子的馬場中。廄中眾馬均怕了這寒,縮在角落里,連平日里赫赫的鼻間呼吸聲都不怎么有生氣了。尹柯站在一處廄欄前,叉著腰喊了一聲“獵風(fēng)”,只聽得里面馬蹄輕跺了兩下,之后也沒了聲音。尹柯露出無奈的神情,從袋中掏出把玉米,伸手?jǐn)傞_。不一會兒,便聽得一陣清脆蹄聲,一匹通身黑亮的馬甩著鬃毛從黑暗里徐徐到了眼前。
這馬和尹柯一道長大,倒不如尹柯那般帶著股少爺氣息,迫不及待把嘴湊到尹柯手掌上,嘎嘣嘎嘣嚼玉米。
尹柯笑著揪了揪它的耳朵,“看來玉米比我頂用。”
把它牽出欄的時候這廝還是掙扎了一番,尹柯一邊連哄帶騙一邊腹誹養(yǎng)馬可比養(yǎng)媳婦兒難。
繞著場子走了幾圈,獵風(fēng)被這天氣影響得步伐都變得懶散了許多。眼下尹柯也被磨得沒了興致,把獵風(fēng)牽回廄里,貂皮大襖裹緊幾分,回炕上窩著了。晚飯還是老三件兒,雞鴨魚。漢子們樂得自在,卻怎么也沒能把尹大當(dāng)家的請到飯桌跟前兒了。那廂說的是不餓,叫眾人自便。這下反而沒法兒自便。眾人你盯著我我盯著你,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就在這時,照例外出巡山的弟兄回來了。天氣冷,竟也堪堪出了滿腦門的汗,“當(dāng)家的呢?”有人指了指里屋,便直接往里沖去,攔不住似的。
尹柯呈大字狀趴在炕上,正昏昏欲睡之時,被闖進(jìn)來的人嚇了一跳。
“當(dāng)家的,我在南邊的一處洞穴中看到了火光! 估摸著是有山下的人上來了,帶弟兄們?nèi)タ纯礊楹茫?”
尹柯聽完發(fā)了會兒懵,便迅速坐起來,披了襖子就往外走,像方才的凌亂情緒不是自己的一般。
鄔童坐在火堆邊,嘴里因為寒冷而不時發(fā)出“嘶嘶”聲。手里只嘗了一點點的紅薯讓他不舒服,這種廉價又黏糊糊的東西,平日里是絕對不碰的。然而此刻也沒別的食物充饑了,沒了辦法,鄔大少爺又皺著眉咬了一口。
火焰滋滋地?zé)惫倭譂櫵赏高^火光看了他一眼。“長官,咱們真的就在這兒一直待著么?胡子明明近在咫尺,只要我們做好準(zhǔn)備,保準(zhǔn)可以殺個措手不及。”
這副官分明看上去二十有四,怎么說話倒同少年人一般大言不慚。鄔童訕笑一下,想此人可能剛當(dāng)差不久,只從別人口中略知土匪兇惡,沒親眼見過那幫山上的匪賊持刀怒嗔的模樣。
那年他才六歲,隨父親來了一次奉天。那時奉天城里正值土匪猖獗,正是如今依舊赫赫有名的“火麒麟”。為首的匪王叫尹凌生,就這么帶著眾匪沖下山來,掄起大刀劫財。六歲的鄔童被父親牽著在街上找躲藏的地方,明明穿著最考究的西式服裝,卻像個流竄的饑民。尹凌生臉上那道猙獰的刀疤,他永生難忘。
所以才覺得這個張作霖腦子有問題。自己忙著和日本人周旋,倒把剿匪的攤子撂給自己了,像不知道尹凌生的手腕似的。
鄔童這般想著,心生煩躁,把剩下的紅薯丟進(jìn)了火里。“別想那么多,老老實實待上半個月,不損分毫回去,豈不美哉。”
林潤松確實才當(dāng)差不久,但也聽說了這鄔稚孺的脾性刁蠻,徹底沒了說話的欲望,狠狠地咬了幾口紅薯。
約莫過了七點,忽聽得洞穴外傳來陣陣急促又厚重的腳步聲。這個時辰了,除了匪賊,不會再是別人。
林潤松幾乎是瞬間便從腰側(cè)拔槍站了起來。眾士兵紛紛拔槍,待來人露出一只腳,便有人迫不及待開了槍。
寂靜的雪山迅速沾染上硝煙。
土匪確實兇悍,方才被槍打中腳踝的漢子慘叫一聲,隨后便是大批持槍拿刀的漢子沖進(jìn)來。其實他們本也只是想來一探究竟,誰知狹路相逢,正巧就是這群最痛恨的軍閥,自然要殺得痛快。
長桿槍可比士兵的手槍勢如破竹得多,在一片打打殺殺聲中,有不少士兵已經(jīng)找不著北了。林潤松保持著鎮(zhèn)定,緊緊咬著牙,正把槍口對準(zhǔn)進(jìn)來的人時,卻沒成想那人的動作比子彈更快。
只見那人直直沖過來,一掌劈在林潤松舉槍的胳膊上,又一腳踹在他腰腹上。林潤松悶哼一聲倒地,此刻,似乎已經(jīng)分出勝負(fù)。
尹柯嘴里還叼著根草,他厚重的靴子結(jié)結(jié)實實踩在林潤松的胸膛上,看著地上那人掙扎的模樣,哼笑了兩聲。“你們這群帥府里養(yǎng)的狗,怎么就是不懂事兒呢?弟兄們,把所有人給我綁回去,該殺的殺,該關(guān)的關(guān)。”
他聲音不大,那腳上的力道卻越發(fā)重了,惹得林潤松罵了幾句。
突然,他拔出隨身攜帶的刀,用刀尖挑起林潤松的肩章看了看。隨后便皺了眉頭。“你不是帶頭的。說,你長官在哪兒?”
話音剛落,身后傳來平之的聲音,“你他媽的還想跑?”
尹柯應(yīng)聲看去,只望了平之抓住的人一眼,就松了腳下桎梏,大邁步走過去。
那人感受到他的接近,身子一僵,不敢動了。尹柯朝平之?dāng)[了擺手,繞到了那人跟前。
那人不抬頭,哆嗦著。從這個角度打量,不算瘦弱的眉,山根極正,睫毛扇動。
尹柯輕笑一聲。“跑什么?我的長官大人。”
這時那人才終于抬眼,眸中是恐懼和慌亂,然而卻是極漂亮的一雙眼,脈脈流水,不像是男子該有的。竟這般好看。
尹柯的笑意更深了。“說話。”
此刻鄔童怕得要死,心里又罵了一萬句娘,開口便是一句軟綿綿的“好漢饒命。”
這一開口,可就成了在場眾人最好的笑柄。他張作霖養(yǎng)出來的兵,遇匪竟也只剩下一句好漢饒命?
鄔童聽著這幫殺千刀的土匪放肆的笑聲,狠狠吸了口氣。心想眼下為了保命,大爺我不與你們這些鼠輩計較,日后定要將你們碎尸萬段才好。
尹柯像是對他做出的反應(yīng)很感興趣,當(dāng)著眾人的面和他周旋。
只見他悠閑地用眼神在鄔童的肩章上流連了一陣,最后捏住鄔童的下巴,用戲謔的眼神盯著他。“他張雨亭現(xiàn)在是越來越看不起我了,遣來的狗都盡是些雜碎。”
鄔童意識到尹柯在說他軍銜的事。這可就直直戳到了他的痛處。眾人皆知,鄔大少爺平日里紈绔慣了,卻極其在意面子問題,尚且十八歲的年紀(jì),本來能坐到上校的位置,已經(jīng)非常不錯了,卻還是在聽說十九歲的張學(xué)良封了少將之后,氣得又摔碗又打罵傭人,連續(xù)兩天沒吃下東西。
“你又是什么人物,也配評論我么?”鄔大少爺氣不打一處來,竟梗著脖子就這么沖撞回去。眼下他只當(dāng)這又是山上哪支剛培養(yǎng)起來的土匪幫子,也有了些想拼個你死我活的念頭。
尹柯?lián)P了揚下巴,“火麒麟大當(dāng)家,尹柯。”
鄔童腿驀地一軟。
鄔稚孺啊鄔稚孺,這世間再沒有比你更倒霉的人了。
“我剛剛好像聽見你說,好漢饒命?可你長得這般好看,讓我怎么忍心饒了你?”尹柯貼著他耳朵輕輕喃道。
03
那天回去以后,尹柯當(dāng)真是該殺的殺,只不過殺得有點兒多,只留了鄔童一人。張作霖似乎從讓鄔童上山剿匪的那一刻起,就已經(jīng)放棄了這支隊伍。一連幾天連個增援和口信都沒有。
好你個張雨亭,想讓老子自生自滅,等老子下了山,嚇不死你。
鄔童被關(guān)了幾天,就罵了幾天,送去的飯菜都老實吃了,只是嘴里來來回回就那么幾句話。
姓尹的我操你大爺。姓尹的你們?nèi)叶疾皇呛脰|西。姓尹的你憑什么嫌棄我軍銜。姓尹的你快放了我。姓尹的你生孩子沒屁眼兒。
鄔童聽那人嗓子都喊啞了,不耐煩地掏了掏耳朵。他命人打聽了一下,得知這人叫鄔稚孺,北平鄔家的二少爺,來奉天當(dāng)差有幾年了。人如其名,小孩兒性子,平日里紈绔作風(fēng),養(yǎng)就了一副臭脾氣。自己十七歲便當(dāng)家作主,他鄔童十八歲還是個要人哄的少爺。
午夜,鄔童還在屋子里哼唧個沒完,尹柯徹底沒了耐心,起身沖到門邊,嘭地把門拍開,走進(jìn)去對著鄔童面前的桌子就是狠狠一腳。簡陋構(gòu)造的桌子經(jīng)不住這充滿怒氣的一腳,倒地的同時緊接著散架了。
“再他媽嚎,老子把你扔山里喂狼去! ”
“扔! 趕緊扔! 可比在這兒待著滋味好得多! ”
兩人都是暴脾氣,這一來二去地橫,倒挺像在鬧別扭。尹柯氣得語結(jié),干脆盯著那人的唇就狠狠啃下去,順帶著往那人的褲襠處摸去。
他以為那人至少會被此番羞辱得再罵不出什么,然而,那人卻反倒更加兇狠地吻了回來,唇齒間輾轉(zhuǎn)反側(cè)。尹柯被他這一反應(yīng)弄得一愣,隨后也會意,越發(fā)熟練地在他下身隔著布料搓揉。
手下的東西半硬了,鄔童卻在這時冷不丁地咬了他一口。唇上傳來的刺痛讓尹柯措手不及,微微退開距離,抹了一把唇間的血,卻見這位鄔大少爺干脆把兩腿分得更開了些,朝尹柯優(yōu)哉游哉望了一眼,“給本少爺舔出來。”
分明還是被俘虜?shù)囊环剑€被反綁著雙手。如今看著尹柯的眼神,卻和看著往日里伺候他的小倌別無二致。
好一個花花公子紈绔少爺。
尹柯簡直笑出了聲,隨后湊過上狠狠掐住鄔童的下顎,“知道我為什么就留你么?”鄔童也勉強(qiáng)擠出個譏諷的笑容,卻依然好看至極。尹柯不等他的回答,已將唇貼至他耳側(cè)皮膚,輕聲說,“既然你明白,我就不細(xì)說了。只要你乖乖在我身邊待上個把月,困幾覺,我保準(zhǔn)不拿你怎么樣。而且…我看你方才也挺享受的樣子…”
說完他拍拍鄔童的臉,剛轉(zhuǎn)身走一步,就從背后被人踹了一腳屁股。“滾吧,垃圾! ”
那之后鄔童的日子意外地過得頗為舒坦。尹柯把他安置在了自己房間里,照那些土匪弟兄的話來說就是,我們大當(dāng)家的往回劫回來的姑娘都不曾往自己屋里帶的,這回偏生讓個長得稍微好看一些的軍官住進(jìn)去了。
鄔童也混跡于風(fēng)月場,算是半個老江湖,尹柯什么心思,他都清清楚楚。這尹嘉木雖是尹凌生的兒子,倒比尋常胡子少了許多蠻橫不講理,長得好看,身材也不錯,興致來了做上一做,何嘗不算件樂事。
平日里尹柯便時常帶他去馬場練騎術(shù),鄔童好歹世家出身,書沒讀多精細(xì),一上馬,氣勢卻不同往日那閑散調(diào)調(diào)了。尹柯常和他比試,也常有落敗的時候,卻無半分懊惱,反倒因為能見到鄔童那番認(rèn)真率性模樣而心動不已。
不過鄔童與那些寨中兄弟依舊合不來,往日里能少說一句便是一句,他看不慣這些滿臉絡(luò)腮胡,滿嘴找不著調(diào)的粗蠻人。弟兄們亦是對他時而矜貴時而兇狠的古怪性格嗤之以鼻。倒是旁聽他們的早會挺有意思,盡是些趣事,不似在軍中那般乏善可陳。
有時興起,也自然和尹柯交歡。男人之間的性事來得粗暴直接,兩人一開始還會就誰雌伏的問題在床上打一陣兒,到后來,鄔童被尹柯逼得緊了,軟了脾氣,躺好任憑他在自己體內(nèi)作祟了。說來也奇怪,分明是承受那方,每每見尹柯扳開他雙腿惡狠狠抽動的模樣,竟要了命的性感。鄔童便隨著那人的頻率也墮入欲海,覺得偶爾被人馴服,也沒什么不好。
尹柯同樣是性子急的人,有時候三五天再回寨子里,總帶回一身的刺,這個時候誰都別招惹他是最好。但即便如此,他也同樣會順帶回不少城中好東西分享給大家,他知道鄔童愛雅興,寨中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慣了,竟也開始堆積起各種好茶葉。后來更是提溜回來一只八哥,通身黑,眉間一點紅,盡顯靈巧模樣。
尹柯已將鄔童全然當(dāng)做壓寨夫人來伺候著了。
盡管尹大當(dāng)家對待弟兄和鄔童毫不含糊,對自己卻全然不上心。許是哪日著了涼,尹柯竟感冒了。接連著自己藏著拖了幾日,終于到了得臥床喝藥的地步。彼時他躺在床上咳嗽,還是一副放著我來的架勢,虧是被鄔童狗血淋頭罵了一通,才老實了,寨中事務(wù)暫且交由平之處理。
尹柯半夜被尿憋醒,輕咳兩聲,剛想起身方便,卻見炕邊趴了個人。是鄔童,整張臉埋進(jìn)雙臂間,只能瞧見柔軟黑發(fā)。尹柯盯著他發(fā)頂?shù)男齼汉靡魂嚕K是軟綿綿笑了下。這時鄔童卻好像感知到炕上的人有動靜,連眼睛都睜不開,只憑本能把被角又往里頭裹了裹,“你他娘的能不能安分點兒…待會兒又該著涼了…”
這幾日他都是親自照顧自己,想來也累得夠嗆。尹柯輕手輕腳將他打橫抱上來,把被子一裹,將那人緊緊箍在懷里。鄔童輕輕嘟囔一聲,“別傳染給我了。”然而也盡數(shù)收進(jìn)隨后尹柯貼在他額頭的吻里。
見過他無數(shù)氣急敗壞的蠻橫模樣,卻在日常點滴里無一不發(fā)覺他溫柔之處。會時刻關(guān)心周圍人的身體狀況,每個人說的話都會認(rèn)真思考,就連寨中每一匹馬,他也時時惦記。他自己似乎從未察覺,像是與生俱來的能力。
這樣的他,怎么會不動人。
04
可終究是伴君如伴虎。鄔童覺得自己算是和尹柯交了個朋友…嗯…也不算朋友吧。不清不楚的關(guān)系。
眼看著個把月就要過去,總不可能就真的心甘情愿在山上耗著。他想回家。
要下山的話,對于現(xiàn)在的他來說易如反掌。也不知道之前為什么耗在這里這么久,大概因為飽暖思欲淫。
趁一次尹柯外出辦事的間隙,鄔童借口去山間散步,便沿著來時的路下了山。他一路小跑著,這才發(fā)覺自己竟就只一個人,什么也沒帶去,什么也沒帶走。
他這一走,必定會被寨中兄弟認(rèn)定是借機(jī)逃走順帶回軍中透露情報。此次回去,便是抱著再也無法與尹柯來往的覺悟的。然而此刻他回家心切,無暇顧及其他,剛回府,卻見院里院外被士兵把守得嚴(yán)嚴(yán)實實。再往大堂中走,正坐在方桌邊喝茶的班小松立馬站起來,沖過來就是將鄔童上上下下檢查了個遍,“你沒受什么苦吧?怎么逃出來的?”
除了內(nèi)急,鄔童從前沒見過班小松慌成這般模樣的時候。趕回來也著實累了,鄔童拒絕了圍上來大小傭人的殷切關(guān)心,自顧自捧起大茶缸咕嘟咕嘟將水喝得一干二凈。剛喝完,就有女傭遞帕子,鄔童還忽而覺得有些不適應(yīng),愣了一下才接了。末了才終于問了句。“我這屋里屋外的兵是怎么回事兒?”
班小松卻是掃視了一遍周遭,把鄔童略拉到了一旁,壓低嗓音說,“是張作霖的兵。最近直系和奉系鬧得很僵,你又和曹錕攀著關(guān)系。這老頭子怕你傳了什么情報過去,便調(diào)了兵把你多看著點兒。”
班小松話音剛落,本來還傾身聽他耳語的人已然起身,被山間樹枝刮破的衣服都趕不及換,就遣人拿來裘皮大衣往身上一裹,吩咐了聲,“備車!去帥府!”
班小松知道這人又急火攻心了。趕緊湊上去按住鄔童肩膀,“你敢去!死在帥府都沒人抬你!”
鄔童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就去看看,勁蒼放心。”
本來這人上山一個月沒動靜,回來又這般周身裊裊,班小松簡直想揪著他衣領(lǐng)問他這一個月都怎么過的,怎么沒兵跟他一起回來。結(jié)果這人性子急的毛病還是沒改,一回來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怎么能教人放心。
班小松待那人坐上車了,自己也緊跟著坐上了車。走之前還不忘幫鄔童安撫好一眾喜憂參半的傭人管家。
今日帥府靜悄悄的。鄔童下車走到門口了,門口把守的士兵一見來人,微微皺了眉,猶豫了半晌,伸手把鄔童攔住了。鄔少爺?shù)扇说臅r候挺令人膽寒。于是也只得又猶豫了半晌,放人進(jìn)去了。
來來往往還是有辦公的官員,只是大家似乎都在維持著一種秩序,怕驚擾了誰。
這些“誰”,等鄔童往督府會議室前一站,便立馬大白了。奉系的主要軍官都在里頭,連吳佩孚也來了。
不過諸位臉色都不太好看,從這個角度,張學(xué)良正好面對他,幾乎是復(fù)雜地望了他一眼,大紅底肩章上那顆銀色三棱角閃閃發(fā)亮。而這一眼,也讓張作霖轉(zhuǎn)過頭來,見上山個把月的鄔家小崽子正愣愣立在門外,略微怔忡,隨后不耐地?fù)]了揮手,大門終是砰地關(guān)上了。
鄔童的脾氣也被這一眼給望沒了。因為他知道有事情要發(fā)生了,很大的事,和自己相關(guān)的事。盡管無論是兩黨爭端還是軍閥混戰(zhàn)他都全然旁觀態(tài)度,但真當(dāng)自己攪和進(jìn)來的時候,還是相當(dāng)麻煩的。
他默不作聲地在那間自己曾經(jīng)常來犯渾理論的客廳里坐下了。這回沒人來給他侯茶,門邊那個兵直勾勾盯著他,像是能單從一張臉上看出些機(jī)要情報出來。
鄔童覺得不舒服,把臉偏到了一邊。
這場會議進(jìn)行了很久。鄔童看了看表,兩個時辰過去了,還沒完。他想,大抵一方圓桌上的廝殺比兵戎相見要可怕得多。不由嘆氣,終于站起身來。
兵們終于有了動靜,敬了軍禮,恭敬喚了聲“鄔先生走好。”
不過個把月的功夫,已然從鄔長官成了鄔先生。鄔童突然不那么計較自己那比上不足的軍銜了。
一出門就見班小松的車停在正中央,這人親自開車來的,此刻趴在方向盤上睡著了。鄔童嘆了口氣,走過去敲了敲車窗,人醒了。還不待班小松開口,鄔童便說,“開了一下午的會,這會兒還沒完。我先回去了,你別跟,我沒事。”
班小松是他來奉天以后的唯一一個稱得上朋友的人。相比自己的散漫難搞,此人倒是一頂一的聰明。擅長周旋于每一個場合,做事果斷,不拖泥帶水。這樣的人,換做誰來結(jié)交,都會覺得是不可多得的好友。
鄔童坐在車上,細(xì)數(shù)班小松替他收拾的爛攤子,又不住嘆了口氣。
舟車勞頓,終于乏了。回去穿過重重把守的兵,洗了個澡,躺在床上翻過來翻過去,始終睡不踏實,腦子里來來往往許多人,看不清臉。
約莫到了該用晚餐的時辰,管家卻急急來叫他起床,開口第一句不是“少爺該吃飯了”,而是“少爺,大帥在廳里侯著。”
本來就沒睡安生,這會子直接坐起來,腦子發(fā)懵。
故作鎮(zhèn)定地穿戴好,走到廳中,就見那光頭小胡子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坐在沙發(fā)上,家里好些年沒碰過的京劇碟此刻在留聲機(jī)上徐徐轉(zhuǎn)著。
“張良此番故鄉(xiāng)往,三件大事在心旁。使項羽遷都彭城把咸陽讓,留與主公建都立業(yè)稱帝王……”
端的正好是一出《鴻門宴》。
鄔童見張作霖那陶醉其中的模樣,小心翼翼躬身問了句,“大帥…您親自到訪…”話還沒說完,就被張作霖打斷“別吵,聽完。”
自己在這兒慌得要死,他那廂上門來找茬兒的反而是一派悠然自得。
沒辦法,只好陪老頭子咿咿呀呀地聽完,張作霖才指了指對面沙發(fā)的空位,“坐。”儼然是一副家主的姿態(tài)。
鄔童此刻才終于像個后輩一樣規(guī)規(guī)矩矩在他對面坐好,聽他話里要作何文章。
“稚孺啊,”張作霖喚他一聲,語氣平緩,“這次上山剿匪,進(jìn)展如何?”
鄔童知道瞞不過他,便如實招來,“帶去的人…只剩我了…”
張作霖聽完哈哈大笑,“你倒是肯說實話!不過不怪你,尹凌生那幫胡子野著呢,不好對付!他媽了巴子,愁啊。”
“不過,還有一事。”張作霖話鋒一轉(zhuǎn),表情也冷了些,像只東北林間的虎。他突然傾了身子,直勾勾盯著鄔童的眼睛。
“眼下局勢有變,稚孺,平日里你犯渾閑散,我不管你。我既沒有按軍中規(guī)矩罰你,也沒有像對待小六子那樣嚴(yán)厲。這其中道理…你明白吧?”
怎么能不明白?你張雨亭要我別做直系那邊的奸細(xì),要我做你帥府里養(yǎng)的一條狗。我怎么會不明白。
“晚輩自然是懂的。”他雖是心中冷笑,但自保要緊,也只能承了意。“也希望您能懂晚輩的心意,始終如一。”
張作霖聽罷,沒再多說什么,只重重拍了拍鄔童的肩膀。那樣的力道,刀子一般鋒利。
之后鄔童被張作霖軟禁在家中半個多月。他也不覺奇怪,照常在家中賞花喂鳥。他知道,這方院子外的世界,卻是早已不太平。情報傳來傳去,軍中人員身份也要開始一一再核查。無比窒息。
張作霖遣人去了趟北平,查鄔家的底細(xì)。卻發(fā)現(xiàn)這鄔家雖和曹琨攀著親戚關(guān)系,卻根本只是老實生意人。一到北平鄔府,家中只有女眷和管家,老爺和大少爺老早便外出做筆買賣去了。
后來傳到張作霖耳朵里,還被取笑了一番。說這鄔家腦筋不靈通,光做生意,放著政治關(guān)系不用,成不了大氣候。
鄔童在解禁后,立馬赴約參加了一個舞會。他被憋得太久了,想沾點兒煙火氣。
那晚他西裝革履,舉止間仍翩翩然優(yōu)雅。晃了晃高腳杯中的紅酒,打量四周。鶯鶯燕燕,他卻再也提不起興趣。明明觥籌交錯的場合,卻莫名想起一人在東北大山的風(fēng)雪中,騎著馬颯爽的姿態(tài)。
真的是,說不清楚的感情。
思忖間,舞池中音樂又起,他卻毫無興致。此時卻有一雙手伸到眼前,是男性的手。
鄔童有點兒惱,心想我又不是女的你他媽伸個屁的手。
抬頭,剛想拒絕,卻看見那人戴著半邊面具,眼睛像琥珀。
微微怔了又怔,不由笑了,笑得露出唇間兩顆尖牙。手搭上了那人的手心。
來到舞池中間,自然成為了萬眾矚目的焦點。旁人只道這二人是找不到女伴,便湊合著跳了。
兩人卻是盯著彼此的眼睛,隨著音樂起舞。然而因二人都是男子,期間不難發(fā)現(xiàn),他們在互相爭著男位。最后,那戴面具的人拉著鄔童的手強(qiáng)硬地放在自己肩頭,鄔童便也認(rèn)了。他第一次見眼前人這幅打扮,燕尾西裝將身材勾勒得更為硬挺,半邊黑色面具上鑲著一只金邊勾勒的鶴,頭發(fā)也仔細(xì)打理過。
十足的風(fēng)韻。
鄔童忍不住猛地貼近那人耳側(cè),隨著他的步子進(jìn)退,倒是配合得天衣無縫。
“還戴面具,當(dāng)我認(rèn)不出你?”他聲音輕輕的,像是用氣發(fā)出來的。
“哦?怎么認(rèn)出我的,說來聽聽。”那人聲音還是低沉,聽得人麻酥酥的。
“尹先生該別笑,一笑,梨渦就露出來了。”鄔童在他耳邊輕笑一聲。
“不過,”鄔童壓低聲音,“尹先生穿這身衣服,我倒是第一次見,新奇。”
“你沒見過的東西,多了去了。”說著,他往鄔童脖頸間吹了口氣,“比如,我可以讓你見識一下某人敢偷偷離開我,該怎么罰。”
話音剛落,鄔童就被他強(qiáng)行摟著腰往二樓走。礙于公共場合,鄔童不好發(fā)作,只得任由他動作。
這里的二樓正好兒是為那些情難自禁的男女準(zhǔn)備的。隨意推開一個房間,剛關(guān)上門的空當(dāng),那人就將鄔童壓在門上,狠狠地侵犯唇齒。
方才一股子衣冠楚楚的勁兒全沒了,剩下的,只是披著紳士外衣的一匹狼。
“你怎么敢離開我?你他媽怎么敢?!”
鄔童聽見他發(fā)顫的聲音,心里那些小小的種子終于發(fā)芽開花。
“尹柯…我…”他想跟尹柯好好坦白。趁機(jī)離開是他的錯,可是他絕對沒有下山來通風(fēng)報信,被軟禁了身不由己,甚至?xí)r常想起他。
甚至,可能是喜歡他。
然而尹柯不要他的坦白,尹柯只埋在他頸間,認(rèn)認(rèn)真真哽咽了一句,“如果今晚我沒出現(xiàn),是否就是一輩子的錯過?”
悉數(shù)以往那些嬉笑怒罵的時辰,鄔童只道自己是無比狠心無比遲鈍。
他回?fù)ё∫拢@樣的尹大當(dāng)家就像個受傷的孩子。他們就這樣環(huán)抱著,坐到了床邊。
回想往日歲月,彼此都是在情場中游戲過的人。真真兒用心了,反而顯得木訥,找不到話題。
抱了半晌,鄔童感覺到對方硬了,而自己也一樣。他用臉貼了貼尹柯的臉,輕輕又清晰道,“嘉木,我不離開你了。”
有些事情順理成章發(fā)生。只是這一次,尹柯將腿纏在了鄔童腰側(cè),啞著嗓音道,“你來。”
鄔童瞧見他上身燕尾服穿戴整齊,下身卻一絲不掛的模樣,當(dāng)真是情色,當(dāng)真是樂趣。便仔細(xì)抹了東西在他從未用過的地方,緩緩頂了進(jìn)去。做過承受的那一方,便知道頭一回是極疼的,便一邊進(jìn)入,一邊不厭其煩地吻尹柯的耳際,問他,嘉木,疼不疼。
尹柯已是滿頭大汗,卻在鄔童吻上耳側(cè)之際,偏頭輕啄他的唇瓣。“說,我是不是比你的那些鶯鶯燕燕要好得多?”
鄔童無奈一笑,用終于兇狠起來的抽動回應(yīng)了他。
夜闌珊。
05
05
直系和奉系第一場戰(zhàn)爭,歷經(jīng)八天,算是折騰完了。張胡子敗得挺慘,退到了山海關(guān)。雖是惜敗,張學(xué)良帶的第三軍還是受到了表彰,包括一直以來讓張作霖嗤之以鼻的郭松齡那套改良軍隊的論調(diào),也被一定程度上應(yīng)用在了之后空軍和海軍的訓(xùn)練中。
鄔童被無緣無故降了職。說是無緣無故,個中緣由,他清楚。便也淡了,隨它去。
偶爾會有北平寄來的書信,如常問他好不好,過得可舒坦,只是末了總要加一句“別跟著別人隨便站立場,做好自己分內(nèi)之事。”
鄔童遣人將書信歸歸整整擱在書房的公文箱里,不帶人馬,只身上山。
經(jīng)過上次下山一事,他與寨中弟兄又生出些隔閡。但他也不急,因為他看得出這群漢子是真心待他,原諒他恐怕只是朝夕的事。
天轉(zhuǎn)暖了,鄔童便時常被尹柯清早拉起來看朝霞。和著霞光和山間清冽的風(fēng),鄔童發(fā)現(xiàn)尹柯還是有些愁思。
估計全然和近日尹凌生要上山有關(guān)。
罷了,他們父子倆的事,不去摻和。再加上直到現(xiàn)在,鄔童還是有點兒怵這位火麒麟曾經(jīng)叱咤風(fēng)云的老頭子。
只是那日自己坐在炕上數(shù)松子兒,都能聽見大廳里兩人一聲壓過一聲的爭吵。
“我說了!我絕不靠小日本兒討生活!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
“臭小子!你他娘的再說一遍試試?誰不要臉?!”
“還能是誰不要臉!你勾結(jié)小日本兒!你賣國!”
隨后便是一聲掌摑,還有茶杯碎掉的聲音。
“畜生!火麒麟哪天毀在你手里,我看你對得起列祖列宗嗎!”
罵也罵完了,吵也吵完了。鄔童把最后一顆松子扔進(jìn)嘴里,聽得外面齊聲道,“尹師傅慢走。”便也跟著終于嘆一聲。
如今內(nèi)有軍閥互相扯筋,外有日寇對東三省虎視眈眈。尹凌生估摸著也是綜合權(quán)衡,土匪和軍閥總不可能有合作關(guān)系,只就能蹭著點兒日寇的勢力,這亂世,哪一天突然打起來了,完全預(yù)料不到的。只能趨炎附勢。
傍晚尹柯和鄔童在寨子外邊看星星。時不時能聽見幾聲蟬鳴,鄔童撩了一把額前的發(fā),看天空中的那些亮光。并不強(qiáng)烈,卻莫名令人心安。這山中景色,便是不可多得的安寧。
尹柯的側(cè)臉有些凌厲,抿唇笑著的時候,能看見唇珠,便溫柔了起來。
“稚孺,”他叫鄔童的名字,“你看當(dāng)下的時辰,便是最美的時辰。這樣的時辰,不多了。將來會越來越少,少到再也看不見。從我們東北的山川開始,一直蔓延到最南端的雨林,都將再也看不見。這便是我祖國的大好河山啊,多看看吧。”
他轉(zhuǎn)過頭來,眼眸里揉碎了一把星光,卻莫名感傷得要命。“我父親常跟我說,先安家,再顧國。可是這亂世,沒有國,哪里還有家啊。”
那夜群星璀璨,鄔童把那時尹柯的樣子,記了一輩子。
06
秋天的時候,鄔童的父親來了趟奉天。
長期在外做生意的父親提著個大箱子就到訪了,還挺讓鄔童措手不及的。
在父親面前鄔童儼然是個孩子模樣,先是把雞毛蒜皮的委屈給一股腦兒大說特說一番,然后又拿起父親從北平帶來的禮物擺弄了一會兒,最后還不忘特別說了說自己工作做得多本分,多誠懇。
父親鄔敬梓哪能不知道兒子真實是怎樣的,不罵他,也絕口不提后來自己得知在直奉僵持時期兒子受的苦。只是一來就打了張令人措手不及的牌。
相親。
要說鄔童這樣條件的公子哥兒完全不用擔(dān)心這種問題,但也正是因著他這份人盡皆知的濫情,才著實讓做父親的不放心。
“稚孺,你也大了,該琢磨琢磨結(jié)婚對象了,別成天擱外邊兒瞎混。”
“我哪有。”鄔童磨磨唧唧開口。
鄔敬梓倒想得周到,隨即便拿出一疊照片,攤開來。“你看看,這些都是北平家里挺有教養(yǎng)的小姐,知書達(dá)理,溫柔賢惠,個個兒都好。有沒有喜歡的,爸爸幫你約出來認(rèn)識認(rèn)識,跳個舞吃個飯,什么都成了。”
父親仍在絮絮叨叨。而鄔童也咬了咬牙,打了張大王。“爸爸,我喜歡男的。并且有喜歡的人,您就別廢心思了。”
縱使往日里鄔童再放蕩形骸,鄔敬梓也全然當(dāng)他開玩笑。鄔童卻越發(fā)認(rèn)真的模樣。
后來便發(fā)展到,鄔童跪在地上任憑父親用鞭子打,任憑父親問那人是誰,他也只咬牙回道,“不能說,說了就完了。”
“你還知道自己完了!”父親氣得夠嗆,任誰來也攔不住,一鞭比一鞭抽得狠。
直到鄔童覺得痛都麻木了,眼前直發(fā)黑時,父親終于停了,扔了鞭子,提起公文包就走,末了只留了句“你自己好自為之。”
他睡到天黑才醒轉(zhuǎn)過來。醒過來第一件事,披上衣服便往門外沖,管家門衛(wèi)攔不住他。
他一心只想上山。他也不知道自己哪兒來的執(zhí)念,特別想見那個人,和他坐在一起,什么都不干都行。
就算渾身都疼得不得了。
因為是晚上上山,即便再熟悉路,期間也被雜草和樹枝刮破了衣服和皮膚。
尹柯那晚看到鄔童的模樣,便是如此。狼狽,衣服有點破了,臉上有灰,眼神卻是澄澈。
他說,“尹柯,我跟我爸說了,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尹柯那一瞬間浪漫地想,哪怕山崩地裂,都愿與君絕。
他摟著鄔童進(jìn)了屋里,褪下他的衣物,用溫水一下一下擦拭他的臉,他身上被樹枝刮破的細(xì)小傷口。
見過他西裝革履,見過他笑容滿面意氣風(fēng)發(fā),見過他千般模樣。
都不及這個時候的漂亮。
他緊緊摟住鄔童,卻又怕他被摟疼了,看著背上鱗鱗鞭痕,更是說不出話來。
仰起頭,把眼淚憋回去。他嘲笑自己確實不是會甜言蜜語之人,心里明明疼得要死,嘴上仍是故作鎮(zhèn)定。“你跟他說我是土匪了?”
“哪敢,那樣老頭子非得殺了我不可。”鄔童嗔笑一聲。他自然感受得到尹柯在心疼,那雙纖長的手不住撫過他的傷痕,帶著顫抖。
于是他軟了聲音,手上去解尹柯的皮帶。“嘉木,抱我吧。”他湊到尹柯耳邊說。
是清晨,陽光中透著暖意。鄔童懶在被子里不想動,尹柯?lián)е才闼『⒆有男粤艘话选?/p>
尹柯用鼻尖蹭著鄔童的后頸皮膚,輕聲說,“稚孺,以后我要上戰(zhàn)場,持長刀馭駿馬,保家衛(wèi)國。”
沒成想鄔童這時也轉(zhuǎn)身面對著他,輕輕捏了捏他的手背,“一起啊。”
這種話,原本應(yīng)該在蒼穹間放聲盟誓,不過現(xiàn)在看來,在被窩里和心上人細(xì)細(xì)地說,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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