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豐乳肥臀》中，莫言對他熟悉的高密東北鄉進行了淋漓盡致的描寫，大量關于鄉村的描寫與故事情節交織鋪墊在全書的前半部分，體現了莫言“鄉土小說”的特色。然而關于城市的描寫則較少而且不如鄉村部分精彩。本文試圖概括在《豐乳肥臀》這部優秀的“鄉土”小說里，不能代表其“鄉土”特色的部分有哪些特點和作用。
模糊的城市化史和當代歷史
上官金童的入獄恰好錯過了中國的最早的改革開放的嘗試，人民公社解散、分田到戶，這一切在上官金童的外甥鸚鵡韓（鳥兒韓和大姐之子）的介紹中得以體現。書中時間是“八十年代的第一個春天”，在上官金童入獄期間（1966-1981）中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改革開放帶來的土地制度使得高密東北鄉大欄鎮變成了一個在金錢和利益的驅使下迅速發展的城市。從前的大欄鎮變成了大欄市（書中在1980年后很少再出現大欄鎮的描述），表現在地域上最明顯的是上官家的舊址變成了大欄市市政府，而主線人物也從上官金童一代轉移到了司馬庫沙棗花一代。
縱觀全書，前半部分的人物形象更為典型生動，大姐夫沙月亮代表了不顧民族大義的背叛者，四姐夫司馬庫代表了風流得意的英雄、五姐夫代表了共產主義的信徒，而大姐狂熱，二姐細膩，三姐癡情，四姐奉獻，五姐勇猛，六姐浪漫，七姐高貴，八姐孝順。而在城市敘述部分很難給每一個人物定性，他們的性格過于復雜，缺乏一種及其突出能夠概括人物的特點。
比如司馬庫的兒子司馬糧，雖然和父親有很多相似之處，事業得意、風流倜儻、敢作敢當，但是性格中缺乏與父親不同的獨閃光點。父親能得到眾多女性青睞是因為父親對所有女性都是真心，但是他對于所有人更多的是調侃和戲謔，在強迫女演員一起投訴保險套和和沙棗花先后跳樓部分尤為明顯。父親在抗日戰爭中承擔起了一個英雄應該承擔的責任，但是兒子在市場經濟下取得了巨大財富回報了姥姥和小舅，但是在社會責任感方面有所缺失。這一切都使得司馬糧這個人物缺乏和司馬庫一樣的獨特吸引力，反而淪為后者在現代社會的一個模糊的影子。
前半部分可以具體地看看到中國歷史上的重大事件的影子，抗日戰爭、土地改革、三年自然災害、文化大革命等等，每個事件都引起了對應的情節發展。而后半部分對于改革開放、高密的城市化等重大事件沒有一一詳盡描述，情節發展也多由人物之間的內因引起。
例如五姐夫婦的經歷反映了抗日戰爭、土地改革和大躍進運動等重大歷史事件，而他們的女兒魯勝利在仕途上的沉浮卻缺乏一定的背景，具有很大的偶然性。五姐夫婦雖然犯過一些錯誤但是有堅定的信仰，最終在農場和文革時期死去，而魯勝利卻缺乏一個堅定的信仰，因為貪污被查處被槍斃，死得瑣碎而無意義。
單調集中的地點和線索
城市部分的故事主要發生在以下幾個地點：
1.廢品收購站，老金。
上官金童在這里與老金同居，在老金處滿足了對乳房的欲望，同時在老金的幫助下雨各色人等交際，逐步融入社會，最后由于懦弱被老金趕走。
2.東方鳥類中心，鸚鵡韓、耿蓮蓮。
上官金童被鸚鵡韓和耿蓮蓮聘任為東方鳥類中心的公關部經理，被利用去吸引市長紀瓊枝的投資但是被紀瓊枝拒絕，最后因為拒絕向其他官員行賄被耿蓮蓮趕走。
3.桂花大廈總統套房，司馬庫、沙棗花。
上官金童被司馬庫從面臨強拆的家中帶到了舒適的總統套房，得到了舒適的物質生活，對于乳房的欲望再一次得到滿足。
4.獨角獸乳罩商店、某室內，汪銀枝。
上官金童被汪銀枝騙婚，感情破裂后被軟禁，產業被汪銀枝經營紅火，最終于汪銀枝離婚，
5.市區街道商店，市民、小混混、私營店主。
上官金童兩次在街道上流浪漂泊，第一次被當做外國人，第二次撒尿被老太太罰款、被小混混搶劫徹底崩潰。
故事在此時逐步走入了主要以時間為線索的上官金童單視角，在前半部分中大量出現的雙線敘事、多線敘事消失，視野不如之前的開闊，而且從上官金童的敘事中眾人的故事變得破碎復雜、光怪陸離，不如之前完整和真實。故事的前半部分上官家的姐妹大多是從未成年到成人，她們的成長和婚姻選擇價值選擇都得到完整的體現，而此時的主要人物司馬糧沙棗花一代人大都是在突發事件中闖入上官金童的生活，十五年的疏離和這些人物的早年選擇使得他和這些人物之間產生了相當大的隔閡，所以從上官金童的角度了解下一代人的故事的體驗不如讀上一代人故事的親切和體貼。
單薄寡味的人物遭遇
在城市里，上官金童失去了母親和姐姐們的庇護，他的外甥們趨利而來利盡而歸。他被當成“雪公子”年代已經不再，他因為俄語好被重視的年代也早已過去，他因為年輕美貌被重視的年代也到達了末尾，他對女性乳房的病態癖好使他一次又一次地險些死去，所有人都不再愿意給這樣一個已經中年的人的再一次機會，上官金童被世界徹底拋棄。
上官金童在城市的命運，完全走成了一條死路，沒有選擇的余地，在一個有一個的緊要關頭，他沒有選擇，只能說是勉強活下去而已，他的命運可以用“從一個陷阱里爬上來隨即便蹦進另一個陷阱，一個更比一個深”來形容，不斷被利用和被拋棄似乎已經形成一種套路，他逃不脫。他越來越發現自己的無能和懦弱，而且在失敗中習慣了自己的“雜種”和懦夫的身份。最后他不得不回到母親身邊，由追逐欲望回歸信仰，由城市回歸鄉村，在自己的母親、在宗教中、在鄉土的記憶中找到歸屬感。
對比在高密鄉大欄村時期自由豐富的命運，上官金童在城市里的遭遇單薄而且寡味。
總結
《豐乳肥臀》的城市描寫的確不如鄉土精彩，故事單元較為破碎、人物命運單薄，大概可以歸結于以下幾個原因：
1.作為一個“必須從對故鄉的記憶里不斷地汲取營養”的作家，莫言從鄉村走出來，擁有著對鄉村的最深刻的記憶，與故鄉有著無法割斷的深厚聯系，在小說中會不可避免地帶有一種鄉土立場和感情去書寫，所以關于鄉土的描寫都有有了莫言的故鄉高密縣大欄鄉的根基，貼近真實生活和體驗，飽含深情，更容易引起讀者的反映。
2.莫言在《自述》中也提到過在故事的創作過程中“一切都被拔高了”，對于一段陌生的歷史，人們可能會不自覺地添油加醋，所以再描寫自己尚未經歷過的歷史，即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時期的歷史時莫言也會發揮想象、在小說創作的過程中對這段歷史加以美化，使這一時期的歷史更具有文學性。
3.莫言對于現代化的高密的描寫屬于嘗試階段，而對于鄉村的描寫已經成熟，在《自述》中莫言提到自己引以為豪的嘗試，“在不到十年的時間內，就把我的高密東北鄉變成了一個非常現代的城市，在我的新作《豐乳肥譽》里，我讓高密東北鄉蓋起了許多高樓大廈，還增添了許多現代化的娛樂設施。”這種嘗試很有價值但是不夠純熟，這也從一定層面上回答了為什么城市部分的描寫不如鄉村精彩的問題。
城市化背后的隱喻
《豐乳肥臀》里的城市既不開闊也不美好，宏偉的大廈和昏暗的小街道一樣藏污納垢，被贊美的城市中產階層尚未出現，平等公正等商業文明引以為豪的價值觀也被鄉土的事實所埋沒，貧富差距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大欄市人現在正處在最文明也最野蠻的階段，有的人坐本茨，有的人騎毛驢。有的人吃孔雀，有的人喝稀粥”。鄉土在痛苦地蛻變，欲望撕咬著人們的心頭。
同樣是鄉土，同樣是高密的大欄，城市缺乏像鄉土那樣的熱血和美感，成為了追逐欲望的競技場，英雄死去而子孫不肖，主角上官金童在衰老和癲狂，故事的色調昏暗而污穢，與前文反差大，應該是有意為之。
上官金童作為一個傳統鄉土孕育出來的病態人物，鄉土包容了他的戀乳癖，但是城市卻因此使他失去了生存的能力，使他難以繼續以被主流價值觀所認可的身份生活，他的邊緣化、他的任何經歷都變成了一個傳統社會的殘影在現代社會邊緣艱難獨行的故事，也是鄉土在城市化浪潮的碾壓下發出的一聲呻吟。
從鄉土小說中的城市化可以挖掘出一些很有意思的問題，比如中國的現代化和中國近代史的書寫，比如從人物對應關系看傳統和現代的更替，比如同一生命在不同環境下的展開方式。
這就是我讀《豐乳肥臀》的大致感受和一些思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