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重松清《維他命F》(我命名為:七個歐吉桑的中年綜合癥)讀后記。
“怎么辦?”
阿秀把盆子里的菜反反復復地洗,一面問林,林正脫掉了鞋子,把腳搭在茶幾上,放松了身架躺著,軟得像被搓得萎靡的菜葉。
林好像聽了又好像沒聽:“小孩子寫個日記很正常吧。”
“這怎么能叫正常?十三四歲和其他的男孩子……”阿秀泄憤似地把盆子一摔,撈起菜就往廚房走。
砧板剁得震天響,“人都沒長全就要找男朋友,”猛地一砸,“你天天就知道看電視玩手機,管小孩就沒見說一個字。”
“她很聽話,我想你小題大做了。”林把身子往沙發里陷得更深,有些踟躕地說。
阿秀覺得很沮喪,林的話讓她覺得她在孤軍奮戰,仿佛他們父女結成了同一戰線——看這個可笑的媽媽,老是杞人憂天——她揚起聲音罵了一圈,沒有人再搭理她。廚房樓上就是女兒的房間,厚厚的天花板擋住了所有的動靜。客廳的林似乎睡著了一般,只有風扇呼啦啦不知疲倦地轉著。
她把手里的一把菜剁好,像脫了力一般,怔怔地立著。窗外偶爾穿過一輛車,在黏黏的熱風里連鳴笛聲都有氣無力。
剛才洗衣服的時候,她如往常一般去拿女兒仍在床頭的衣服,衣服口袋里掉出一張折疊好幾層的信紙。開頭第一句就讓她火冒三丈,慌慌張張跑進來正臉色大變要朝她嚷起來的女兒還沒張嘴,她狠狠地一個耳光甩過去,女兒愣了一下,嚎啕大哭,卻不敢過來搶,之后就一直悶在房間里不出來。
阿秀默默地炒好菜,盛好了飯。林湊過來聞了聞,如往常一般很夸張地贊嘆:“好香!阿秀你的菜做得真好!”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鼻翼翕動,滿臉堆笑。可阿秀突然覺得有些心灰意懶,也沒有理會他,也沒有阻止他往樓上喊“寶貝吃飯了”,就著眼前的一碟菜把飯吃完了。
林一邊吃飯一邊不停地說話。
“女兒怎么不來吃飯”“今天老王又找我辦那件事”“阿秀你手藝越來越好了”云云,阿秀間或應一兩聲,覺得林尤其的聒噪。戀愛三年,結婚十五年,阿秀腦中突然出現一個念頭“我為什么會和這個人結婚?”
一旦出現這個念頭,就仿佛一切注意點都集中到了這里。阿秀從小接受著“食不言寢不語”的家教,林卻喋喋不休;阿秀渴望高大健壯的保護者,林卻瘦弱矮小……阿秀匆匆地刷著碗,內心悚然,她試圖去回憶與林墜入愛河的時候,卻大都比較模糊,仿佛記憶里直接出現了女兒,然后開始了不斷地開學放假的過程。
林覺察到了阿秀的沉默,他從不會前來哄她,而是跟著沉默,直到阿秀主動和他搭話。可夜幕降臨,阿秀把所有的事情忙完,也沒有去叫沒下樓吃飯的女兒,她沉默著越過客廳呆坐著看她的林去了臥室。
那封皺巴巴被她盛怒之下撕掉的信扔在桌子上,她慢慢地一張一張紙片拼起來。
“親愛的陽:
今天你剪了新的發型,站在人群中,我只看得到你……”
阿秀心中一窒,攥緊了紙片。
陽會是個什么樣的人?高高瘦瘦的,還是黑黑壯壯的?是不是和其他同齡的小男孩一樣,把頭發兩邊剪短,中間留著厚厚的劉海?
阿秀發現自己正在想象一個陌生男生——導致她女兒早戀的對象,在心里罵了自己一句。房門一響,林進來了。
她把紙片掃到抽屜里,擁著被子躺了下來。
林把腳纏到她腳上,溫暖的手搭著她的脖子。阿秀想起這么多年無數次地他給她的快樂和慰安,可此刻她毫無心情。
“……站在人群中,我只看得到你……”
她的腦海中回旋著這句話。
那是個什么樣的人?泱泱人群中,女兒踮起腳尖,迎上另一個人的目光。也許是灼灼地,也許是頑皮的,也許是痞氣的。
阿秀任由自己想著,想著,腦海中慢慢地浮出一個穿著白色襯衫的身影,明澈的目光安靜地投過來,激起內心澎湃潮水。
她撥開林的手臂,抓起被角壓住了臉頰。她絕望地發現自己想起了齊寧。
可無論她怎么逼迫自己把齊寧甩出腦海,一旦那個白色的身影出現,那句話便冒了出來。
“……那么多人,我只看得到你……”
仿佛那溫和的聲音是在耳邊緩緩地說著,讓她心驚肉跳,又面紅耳熱,三十幾歲的女人仿佛在暗夜里重新綻放了青春,她絞著被角,抹了抹酸澀的眼角。
她控制不了立刻回想起來的永沒被磨滅的記憶,二十年前的十月深秋傍晚,如潮的學生從教學樓涌向食堂,齊寧逆著人流從球場一路走過來,隔著攢動的人頭,他們的目光早早地鎖在一起。高高瘦瘦的男孩緊緊盯著她,來到她旁邊停下來,俯下頭湊在她耳邊:“剛才那么多人,我只看得到你……”
或許他還說了什么,接下來他們去了哪里,阿秀已經完全模糊了,二十年前的一個普通的傍晚,只是她朝九晚五日復一日中不起眼的幾個時辰。
但她仍記得。
他們分手在大學的第一年,從未經歷過的分離,難以為繼的異地,逐漸長大的兩個人開始出現了分歧,曾經以為可以風花雪月地過一輩子,后來才知道現實是多么殘酷,完全不需要撕心裂肺,漸漸地聯系少了,沒有了。
然后就在應該結婚的年齡遇到了林。一切都是乏善可陳,如同天底下絕大多數的夫妻,結婚生小孩,努力工作賺錢送小孩上學讀書,開始操心學業成績的好壞,到了青春期就開始擔心早戀。
果然發生了。
林已經睡著,發出平穩的呼吸聲,阿秀敏銳地聽到樓梯有窸窸窣窣地腳步聲,緊跟著是冰箱打開的聲音,那是女兒溜下樓找東西吃,她早在冰箱里留了一碟菜和面包,所以她放心地翻個身,看著窗簾邊漏出的月光,果然不一會兒就聽見微波爐運轉的聲音。
她遇到齊寧也不過比女兒大兩三歲,她這么想,齊寧長什么樣呢?記憶中已經模糊了,努力地去回想,也許是單眼皮?或許鼻梁挺直?也許臉上總掛著微微笑?
但齊寧一直會支持她的任何想法,無論對與錯,那個人總是微笑著看她,似乎哪怕阿秀說我要去月球他也會毫無顧慮地說好。
如果他們一直在一起,是不是現在孩子也長大了?阿秀被冒出來的這個想法嚇了一跳,趕緊朝林看了眼。
但是已經不可能了吧?不知道現在他過得怎么樣了,阿秀迷迷糊糊地想,竟就這么睡去了。
早上一醒來,女兒已經早早去了學校,林也匆匆忙忙系著領帶要去趕早會,阿秀慢慢地擠著牙膏,看著鏡子里面的自己,臉頰瘦削,皮膚蒼白,眼睛里裝滿了疲憊,看上去有些憔悴的女人。林把衣領整了一下,從背后抱過來,親了親她耳鬢。鏡子里的男人已經生了白發,歲月給他的皺紋和脂肪疊在額頭和腰圍。
“我早上和寶貝提了昨天的事,我說你只是太氣憤,并沒有其他的。”林說。
阿秀張了張嘴,想駁斥他的話就在嘴邊,最終什么都沒說,轉身刷牙,她已經在想別的事了。
她的同學們,三十多歲的一群人,熱衷于聯系各路友人,建立起一個有一個的群。阿秀看著手機里“同學”發給她的齊寧的號碼,那么簡單的幾個數字就可以概括一個人一種身份嗎?
那位同學緊接著說:“沒想到你們竟然沒有聯系。”
原來要再聯系上這么簡單,只是這么多年過去,竟然沒有人主動。
“都過去這么多年了,想當初你們真是大膽呢!”
當初?阿秀有些恍惚,她似乎什么都不記得了,每天都重復一樣的生活,簡直要忘記昨天晚上吃的菜樣。
“是嗎?”她寫了兩個字。
“你不覺得嗎?那時誰敢當著爸媽的面承認自己談戀愛?也就你們兩個了!我當時連和男生講話都不敢哈哈!”同學發來一連串感嘆號和表情。
“不過真可惜你們最后竟然不在一起,現在過得還好吧?我老公…………”說了幾句,同學的話題立刻轉向了丈夫和孩子。
哦,原來是這樣啊!阿秀想,原來當時和齊寧在一起被母親發現過嗎?那母親是怎么做的?是不是勃然大怒?
肯定是的,家風甚嚴,社會風氣閉塞,連男女碰面都遮遮掩掩的時候,自己肯定是被母親拿著木棍滿庭院攆著跑,阿秀笑,母親最喜歡這么打她,一定會邊打邊罵:“打死你這個膽子大過天的蠢人。”母親不會潑婦罵街,來來去去就那么幾句,可最聽話的自己當初肯定是和母親對著干,不然怎么大學還在一起呢?
母親最后肯定灰心了不罵也不打了,她以為拆不散這兩個人了,所以當阿秀把林帶回家的時候,母親才會很驚訝。阿秀以為母親是驚喜,如今回想起,應該是驚訝。
當時不是要死要活書不念都可以總之要在一起嗎?為什么現在卻不是當時那個?
手機在震動,林打電話過來,說晚上不回來吃飯,要加班。阿秀慢慢地沿著街道往前走,往左轉,走到小巷盡頭,便是參差幾幢房子,她站在樓下看六樓窗簾滲出的暖黃的光,女兒回來了。
她沿著臺階一步一步地走,她在腦海里突然就想起了她與林的相識。大學畢業前,兩個不同的院系聚餐,她認識的僅有的幾個人被分散在了其他的桌子,她一個人沉默著坐著。不知何時身邊坐下了一個男孩,整個吃飯過程就是他的個人表演,全部的人都被他都笑了,阿秀努力撐著,終于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個男孩愣了一下,突然大聲地笑起來:“哎哎哎,你笑起來真好看!”他夸張的語氣和表情讓阿秀再一次笑了起來,哎呀,這個傻瓜,阿秀想,嘴角都還有個飯粒呢!
阿秀忍不住在樓道里笑起來,她對自己說等下林回來要把這件事告訴他,要好好的取笑他一回。拿鑰匙的手碰到了手機,界面還停在微信那一頁。什么都不用了,阿秀站在家門外一面刪信息一面想,等下要去找女兒,跟她好好聊一聊。
嗯,好好聊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