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我就開始做夢.我的夢中,夜夜有他;我的夢中,他臨風而立,衣袂飄飄.他伸手,臉上那塊冰冷的面具被摘下.一剎那,我陷進了那雙深如秋潭的眸子.
這夢做了多少遍,我不記得了,然而,夢中的心情卻不用再記得.
因為自第一次看到那雙眸子,這種心情和這個人的影子就再未走出過我的夢.
夢里的時光永遠停留在我十六歲那個睛朗的午后,我將手中的銀針遞過"我要看看你的容貌"
那一剎,有微風吹過,好像有葉子在我眼前飛過,又好像有只鳥兒在唱歌,但我卻只能沉醉于那雙眸子,以及那里面深深的滄桑和憂郁.
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有一種沖動:在那里面住下,一生一世.可我卻清楚地看到,那里已經沒有我的位置了.每念及此,我便心下一沉,夢也會突然醒來,眼中有淚,卻流不下來.
這些年里,我走了很多地方,出游的第一個十年,我馬不停蹄,終南山、絕情谷、風陵渡,走遍了一切曾和他有關的地方,只為聽聽他的消息,他的名字。茶肆酒樓中,那些說書先生已開始繪聲繪色地講他的事跡,”神雕大俠”似乎已是一個遙遠年代的英雄,而我,就和說書先生一次次不厭其煩地回顧著那段歷史.
這十年間,江湖發生了太多變故,家國也發生了太多變故,襄陽城破,我的至親之人一夜之間離我而去,而我,那時正飄泊在他的那段歷史中。
我很奇怪,如此的變故,竟未能讓他有絲毫動靜,就好像這世上本就沒有這個人的存在,他只是我夢中一個虛幻的人物。難道,他真的能將故人忘得如此干凈?不知何時,我的心中竟隱隱泛起一絲恨意—襄兒啊襄兒,你這又是何苦?
于是,我決定忘記他。
我不再尋找他的足跡,我游歷天下,卻再未回過終南山、絕情谷、風陵渡,因為那里有他的影子;我不再到有說書人的茶肆酒樓,因為每次聽到他的名字,我總得匆匆起身,悄然而去。可是,我雖避得開塵世,卻避不開我的夢。夢中,我依然在那雙深沉的眸子中掙扎,夢醒,我眼中有淚,卻依然流不出來。
于是,白天,我讓自己很忙碌,扶危濟困,本就是我們這些江湖人的本份;夜里,我開始參佛,希望佛可以解開我的心結。
日子久了,我竟無暇再做夢,我想,這樣很好。
恍恍然,我的第二個十年,就這樣過去了。
二十年的時間,可以改變很多事情,“郭襄女俠”四個字已經名滿天下,無人不知,可是,能認出我,坐下和我把酒言歡的人,卻越來越少了。
所以,即使今天是年夜,我也只能一個人走在峨眉山下這個不知名的小鎮上,看大家歡天喜地地放鞭炮,吃年飯。他們笑著鬧著,很幸福,很快樂,是那種單純的快樂,那快樂也感染了我,使我幾乎忘卻那些往事。
有幾聲悶響傳來,黑漆漆的夜空中驟然騰起許多絢麗的顏色,在黑色的背景上交織出種種奇異的圖案。它們消逝的瞬間,我卻看到,空中的圖案竟是“恭祝郭二姑娘十六大壽”我心下一驚,待要再看,它們卻早沒了蹤影。我唯有苦笑——是眼中的東西讓我看錯了。
第二輪煙花放起來,我不敢再看,轉頭走開,經過人群,他們在歡呼,我隱約聽見在人在喊:“龍兒,快看那邊!”我驀然回頭,真真切切地,是那雙秋潭般的眸子,眼角的皺紋卻掩不住心中的喜悅,他身邊的女子臉上已有風霜之色,卻足以讓這漫天的煙花失色。在他們的眼中,我看到了溫柔,平和,滿足。我知道,他們很快樂,很幸福,就和那些百姓們一樣。
我站在原地,動彈不得,我的手有些抖,嘴唇動了動,卻沒有出聲。我不忍讓我這一身風塵,一身恩怨打攪了他們的快樂。
又一輪煙花放起的時候,我離開了人群。
這一夜,有許多人無眠,只有我找了個清靜的地方睡下,然后,又做起久違的夢。夢中,他臨風而立,衣袂飄飄,他伸手摘下面具,那雙秋潭般的眸子中漾著的全是溫柔,他攜起身邊女子的手。他們一同沖我微笑,然后,轉身走向遠方,望著他們漸遠的身影,我耳畔響起了那段經文:“......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
夢醒,我的臉上居然有淚,這淚,二十年前的夢中早該落下來的。站起身來,眼前是華彩散盡的世界,有些冷清,人們大概都在自己的夢里了,不知他們的夢中會有什么,但愿是讓他們笑醒了的夢。
今天的天氣很好,聽說峨眉山的雪很美,我要去看看,不知道,在那么高的山上,我會做什么樣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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