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看了看紅樓，寫了篇探佚的心得，歡迎大家討論。
相信稍微對脂本紅樓夢有過了解的，看過劉心武評紅樓夢的應(yīng)該都知道茜雪和獄神廟的段子，說的是茜雪本來是和襲人、鴛鴦等同級別的老資格大丫頭(見四十六回)，然而在第八回，她卻因為賈寶玉醉酒發(fā)怒而被攆出賈府，遠遠早于司棋被逐和晴雯被攆（七十七回）。

做了大戶人家的丫鬟之后卻被攆出，在當(dāng)時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有很多人是寧可自殺也不愿意被攆出賈府或者被“拉出去隨便配一個小子”，前者例如金釧，后者例如鴛鴦。然而茜雪就是因為一個楓露茶事件就被攆出去了，此后在前八十回里面再也沒有正面出現(xiàn)過。有批語說八十回后“茜雪獄神廟方呈正文”，大概是說她在賈家獲罪，寶玉被押至獄神廟看管之后才出現(xiàn)，想辦法去安慰了賈寶玉這件事情。

很多人就去看這個第八回的楓露茶事件到底是什么。當(dāng)時賈府還沒有搬進大觀園，賈寶玉住的地方叫做絳蕓軒。第八回大概說的就是賈寶玉早上出門跟賈母去寧國府看戲，中午的時候陪賈母回榮國府以后安頓賈母睡午覺，下午他偷偷又跑去梨香院看望小病的薛寶釵，在薛姨媽處吃過酒以后，晚上又返回賈母屋，賈母看他醉了就趕緊讓他回絳蕓軒，這么一個一天行走的流程。

所謂楓露茶事件就是賈寶玉吃大醉了以后回到他住的絳蕓軒，問晴雯吃了他派人從寧府送過來的包子沒有，晴雯說讓李嬤嬤（賈寶玉奶媽）端走給她孫子吃了，這之后茜雪上茶，賈寶玉問為什么不是早間沏下的楓露茶，茜雪說也是讓李嬤嬤喝了。賈寶玉就大怒說要攆李嬤嬤，還砸了杯子潑了茜雪一裙子，被襲人勸消氣以后他就睡了，第二天就去會秦鐘去了。

這么看的話這段實在寫的很奇怪，因為其中并沒有茜雪的鍋，她只是把茶給了李嬤嬤喝而已。原文也寫明了賈寶玉要攆的是李嬤嬤而不是茜雪，然而之后被攆的確是茜雪，之后這個角色再也沒在前八十回正面出現(xiàn)過，只有后文零星側(cè)面提到（“為茶攆茜雪”，“死了的可人和金釧，去了的茜雪”）。

之所以沒交待清是有原因的。由于在成書較晚的時候（據(jù)張愛玲考證，比八十回后的寫?yīng)z神廟更晚），作者出于各種因素將秦可卿淫喪天香摟相關(guān)情節(jié)刪去，因此需要在十三回之前找個位置補寫秦可卿的出身和秦業(yè)的背景，所以在第八回刪去了茜雪被逐的具體原因，加上了現(xiàn)在的這么一段關(guān)于秦家的突兀補丁。

那么我們能不能從已有的文字和脂批中探佚出為什么賈寶玉聲稱要攆他奶媽，最后倒霉的卻是茜雪呢？大家已經(jīng)各有各的猜測，我仔細讀了讀相關(guān)的原文和脂批，得出了如下結(jié)論：攆茜雪是在襲人的煽風(fēng)點火下小事化大被賈母知曉釀成的一樁悲劇。

我來說說為什么要把鍋甩給襲人。第八回后的第十九回楓露茶事件又被提到了，首先暗寫李嬤嬤因為此事“告老解事”不能再管軒中事務(wù)，愛管閑事的她肯定相當(dāng)討厭把這件事捅到賈母等長輩去的那個人。那么后面的文字明確寫了李嬤嬤對誰表示了反感呢？正是襲人。

第十九回此段：“又一丫頭笑道：“他們不會說話，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氣。寶玉還時常送東西孝敬你老去，豈有為這個不自在的。”己夾：聽這聲口，必是麝月無疑。李嬤嬤道：“你們也不必妝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為茶攆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 李嬤嬤說麝月“妝狐媚子哄我”，而麝月又公然是一個襲人，說的和襲人一樣在同樣的場景下說的恭維話。于是在李嬤嬤的眼里看來，“上次為茶攆茜雪”的事情里，襲人說“我才倒茶來，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鐘子。”這句話是在“妝狐媚子”，并且她的所作所為直接導(dǎo)致了茜雪被攆。

第十九回的文字不是孤證。第二十回此段：“忽聽他房中嚷起來，大家側(cè)耳聽了一聽，林黛玉先笑道：“這是你媽媽和襲人叫嚷呢。那襲人也罷了，你媽媽再要認真排場他，可見老背晦了。””更明寫了襲人和李嬤嬤之間的矛盾。而這之后的兩句更驚人，寫李嬤嬤道：“誰不是襲人拿下馬來的！我都知道那些事。” 這句話首先是個“讖語”，伏后面回晴雯和芳官是襲人陷害和告密釀成的悲劇，但是在第二十回這個時間點，被襲人“拿下馬”的，只有大丫頭茜雪。

那么我們再倒過來看第八回襲人在楓露茶事件中的所作所為可疑不可疑呢？可疑。她說了一句話，叫“你立意要攆他也好，我們也都愿意出去，不如趁勢連我們一齊攆了，我們也好，你也不愁再有好的來伏侍你。”首先這句話很怪，聽起來有點像賈寶玉要攆的是一個丫鬟而不是嬤嬤，對不對？而當(dāng)時賈寶玉清醒不清醒呢？不清醒，他喝醉了，后文寫“不知寶玉口內(nèi)還說些什么”。而在場的有沒有長輩的人聽到呢？有，先是寫賈母“因命人好生看侍著”，想是知道他喝醉了不放心，因此叫了人看著，再是一句“早有賈母遣人來問是怎么了”，之所以消息這么靈通是因為之前就有賈母的人在場啊。

這句話還有一句脂批，叫“先主取西川，方得立基業(yè)，而偏不肯取，大與此意同。” 套進去就是說襲人想取得寶玉身邊同房丫頭的位置，卻反而說要把大家都攆出去干凈，這是個欲擒故縱的技法。

可以想見被刪節(jié)的內(nèi)容是，賈寶玉睡著了以后賈母沒睡（因為她中午睡了午覺，而且賈母有晚睡的習(xí)慣），于是傳了襲人詳細問話，襲人沒說實話把鍋推給了茜雪，導(dǎo)致茜雪被逐。

本文所注回目以紅樓夢脂評匯校本為準。

最后感嘆一下曹雪芹寫作的年代要是有g(shù)it版本管理系統(tǒng)，應(yīng)該不會生出這么多麻煩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