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學(xué)時，有一天父親帶我去趕集。有一只小狗，它看起來聰穎機靈而英氣逼人，憨憨而清澈的眼神一下打動了我。我纏著父親花高價買了回來。
自從狗狗進家，我的生活開始忙碌了，也快樂無比：幫它壘窩，幫它盛狗食，幫它逮虱子，幫它梳狗毛，讓它高空接饅頭，訓(xùn)練它跟我沿墻頭走路……總之，我去哪兒，它去哪兒。我看果園的時候，它乖乖地在我的床下守護看管；我給半夜?jié)驳氐母改杆惋埶鸵路r，它跟著給我壯膽兒；我一個人在家看門時，它總是機警地豎著耳朵，一刻也不放松警惕。
小狗慢慢長大了，英俊得有些玉樹臨風(fēng)——雖然它是只母狗。鄰居眼里的小可愛，漸漸變成一只有擔(dān)當(dāng)?shù)膫b義之士。誰家辦紅白喜事，需要臨時看管重要財物的；誰家男人或者大人出門，婦女兒童需要保護壯膽的；誰家舉家外出串親戚，需要幾天晚上送去看家護院的……老家鄰居們，都把我們家的狗，當(dāng)成自己家的一樣親。剩菜剩飯什么的，會想著給它送一些。
狗狗成長的煩惱，也接踵而來。它像個孩子一樣，開始不斷地犯著各種各樣的錯誤。
母親養(yǎng)的小雞有些日子總是丟，總以為黃鼠狼叼走了。有一天母親突然發(fā)現(xiàn)，狗嘴邊有幾根雞毛。于是母親掂著垂死的小雞教訓(xùn)狗，一邊讓它看著，一邊扇打它的嘴，直到嘴角流血。我則在旁邊哭著替它求饒。狗受到了嚴(yán)厲的懲罰，以后每次，只要母雞帶著一群小雞經(jīng)過它的身邊，狗總是臉朝著墻根，緊閉著眼睛，灰溜溜地溜走。想想也是：睜眼看著吧，萬一想吃又忍不住了呢？
狗總是偷吃東西，不過不敢在我們家偷，總在近鄰家里偷，遠(yuǎn)路的它也不去——可能怕挨打呢。它偷東西有自己的一套“邏輯”，讓人又好氣又好笑。
比如吧，有一次西鄰家剛剛蒸了肉包子，饞人的肉味飄過墻來，狗就情不自禁地跑去叼了一個。按理說，叼了你就回家唄，它不！它拿爪子把西鄰的院門關(guān)了，然后從后街繞了一大圈才回家。西鄰發(fā)現(xiàn)籠屜里少了一個包子，家里沒別人，院門還關(guān)上了，就懷疑是聰明的狗狗辦的好事。西鄰念在狗狗上次幫忙看水管子的面子上，從籠屜里又拿了一個包子，送到我家里。母親和西鄰正在笑狗狗的“三十六計”，狗狗叼著包子回家了。它一看見西鄰，扭頭就跑了。大家以為它害羞了，結(jié)果一會兒西鄰回家后，在墻外喊：“這個家伙，又來偷了一個包子！”門口曬太陽的老漢說她：“誰讓你來家告人家狀呢？”這次，狗狗怕回家挨打，一直捱到晚上才悄悄地溜回家。
北鄰家的奶奶，家境好，兒女孝順，家里經(jīng)常備著熟肉。我們家兄弟姐妹多，而且小，家里不經(jīng)常吃肉。狗像小孩子一樣，嘴饞得不行。有幾天看它似乎對盆里的剩飯不感興趣，還經(jīng)常滿意地舔著嘴。北鄰奶奶有一次來家里串門，閑聊說起，房梁上掛的籃子里，有豬頭肉、豬臉、豬肝、牛肉還有普通五花肉。有幾次，家里也沒有丟別的東西，就是少了這些肉。如果全部肉都沒了，也不奇怪，奇怪的是，只丟了部分牛肉和豬臉、豬頭肉和豬肝，普通五花肉一點也沒有少。少年的我在一旁偷笑：我們家狗就是這么“聰明”！
貧寒的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再艱難的時候，狗在我們家沒有偷吃過東西。有一次，家里過會，準(zhǔn)備了幾斤生肉，招待親戚用。正值農(nóng)忙時節(jié)，我跟著父母姐姐下地干活去了。中午干完活回家的路上，母親突然說糟了，估計肉沒了。我們匆匆忙忙跑回家，打開屋門的那一刻，母親的眼淚差點掉下來。只見狗端端正正地坐在地上，眼巴巴地盯著小低桌上原封不動的那一塊肉，像供奉神靈一樣虔誠。一向嚴(yán)厲而節(jié)約的母親，大方地從肉上削了一大塊，獎勵給了禁得住誘惑的狗。它高興極了，吃得可香了。
狗長大了，當(dāng)媽媽了。它最多的一窩下了十四個，最少的一窩好像是八個，前前后后應(yīng)該下了五六窩小狗。它可疼愛自己的孩子了，有時候食物緊缺，它就想辦法產(chǎn)奶，或者給孩子們找食物。看它瘦弱而慈愛的樣子，不再是那個沖我撒嬌的寶貝，已經(jīng)成為一個英勇的母親。盡管如此，它所有的孩子，都會在生產(chǎn)之后的日子里，陸陸續(xù)續(xù)地被抱走，這對于冰雪聰明的它來說，實在是一件痛苦而又無奈的事。它總是痛苦地接受現(xiàn)實，然后再慢慢快樂起來。
后來，我開始住校了。在寄宿學(xué)校的日子里，每個周末的開心事，就是回家看狗歡快地奔向我，撒嬌，握手，搖頭擺尾，然后臥在我的身旁，安靜地享受時光。
這樣的它，有一天，突然從我的世界里消失了，以一種我難以想象也難以接受的方式——它被狗皮販子毒死了。在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依然無法接受，它被以一種痛苦的方式，強行帶離了心愛的主人，還有溫暖的家。
我當(dāng)時的痛苦是，我每次一進院子，就想象著老狗撒著歡、搖頭擺尾地?fù)渖蟻恚阉膬蓚€前爪，搭在我的手上……它已經(jīng)成為我的知心朋友……多年后，我依然記得母親告訴我狗死了時，我的五雷轟頂?shù)母杏X。
為了減輕我的痛苦，也為了有個看家護院的，母親把原來送人的一只小狗要了回來。之所以能成功要回來，是因為鄰居嫌那只小狗太傻，聰明才智不及它媽媽的十分之一。
小母狗不像它媽媽那樣冰雪聰明，有一點笨，甚至笨到主人一換衣服就不認(rèn)識、追著亂咬的地步。我們總是拿它當(dāng)笑話來消遣，也因為對比，更加懷念它的母親。
小母狗終于有一天也當(dāng)上了媽媽，一窩七個肉乎乎的小可愛，樂壞了小狗媽媽。它每天依偎在一群孩子周圍，顛顛地快樂著。小狗崽一天天長大，農(nóng)村人是不會一直養(yǎng)這么多小狗的，太費錢費勁，就免費送親友。
親戚朋友該捉小狗了，小狗媽媽死死地看守著孩子們，誰一湊近，它就發(fā)出威脅的嗚嗚聲。親戚朋友又著急捉狗，沒辦法，有一天，母親想辦法把小母狗騙了出去。根據(jù)養(yǎng)狗經(jīng)驗，母親叮囑親友們給狗媽媽哪怕先留一個小狗，慢慢來，也不至于它太傷心。誰知，親友們都說沒空再來，誰也不愿意等，各自捉了自己喜歡的就走了。
小母狗出去溜達(dá)了一圈，回到窩里，發(fā)現(xiàn)七個孩子全部不見了。它悲壯地咆哮著，奔跑著，聲音大而凄慘，從來沒有見過生性愚鈍的它如此憤怒。它跑到大街上，跑到各個胡同里，跑到鄰居家里，用它特有的母性聲音，尋找自己的孩子。街上沒有；胡同里沒有；鄰居家里有沒有……
它不停地奔跑著，咆哮著，來來回回找了好幾圈之后，它似乎累了，也似乎明白了。它再次緩緩走進自己和孩子們的窩，突然，它仰天狂叫一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向狗窩后的磚墻！它……那么傻、那么愚鈍的小狗媽媽……它竟然自盡了！墻上的血，震驚了在場的鄰居，他們也不敢想象，農(nóng)村司空見慣的小狗送人，能導(dǎo)致這么悲壯的事情發(fā)生。
母親也十分懊惱，跟我解釋的時候，也十分抱歉。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就說了一句“哦”。
自此，我們家再不養(yǎng)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