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村子的故事(5)

我村子的故事(5)


說起八十年代初期的鄉村,怎么能少得了戲園子呢?

物質生活是那樣艱難,剛剛能吃飽肚子。

精神文化生活,幾乎是一片空白。

電視機?小十四吋的黑白小電視,全村好像就有寥寥幾臺。

于是,逢年過節唱大戲,就是一件大事,是鄉村的文化盛宴。

我們村子大,過年都是要請戲班子來唱個幾天的,一般是從大年初二唱到初六。

有錢人家婚喪嫁娶,也能唱個一天兩天的。


村里修了座戲園子,就在集市中段往西分出來的叉路上,村人管那一片兒叫溝南,的確,路北邊緊挨著一條溝。

這戲園子修得很氣派,又大又漂亮,在當時也算是很惹人眼的,四鄰八村的鄉親都夸說“排場”。

除了游殿村也有一個不相上下的大戲園,周邊的村子干脆就沒有。

戲園子在路南邊,大門朝北。

先得上好幾級紅磚砌成的大臺階,才能來到寬大的大門前(臺階后來整修成水泥臺階啦)。

猜一猜,為什么大門修得這樣高?

四四方方的大院子,戲臺正對著大門,在最南端。

由大門到戲臺,呈緩坡向下傾斜。人們看戲,坐在前面的就擋不住后面的視線啦!

猜到了嗎?

大門東西兩側是一溜的紅磚平房,有許多小房間,裝著紅漆的木門。

挨著大門的房子住著看戲園子的老頭。

兩邊的十幾個房間是給請來的外地劇團的演員住的。

戲臺很寬大。東面還有個窯洞,是個寬寬的通道,可以通到后臺去。

記得戲臺兩邊應該是有一副對聯的,忘了寫的是什么。

沿著臺前兩側紅磚的臺階可以上到臺子上。

臺子很寬大,臺口小,后邊大,前臺兩邊往里伸得很深,演出時擺放上板凳桌椅,就是琴師、鼓板等伴奏者坐的地方,靠墻處就放著他們各自的樂器箱子。

演戲的時候,這個地方本身就靠里面,又用簾幕遮擋著,在正面看戲的觀眾一般是看不到他們的。

伴奏者坐在這里,能看到演員的一舉一動。

據說演員對樂師是相當尊重的,登場之前先用臺步走到這里,要雙手稟揖先拜一拜諸位琴師,然后謝步回首方可開口演唱。

要是不懂規矩,伴奏的樂師們可能就會在讓他演唱時跟不上“板眼”。

唱戲的時候,臺子最前邊,沿著臺沿,地面上擺著好幾盞大地燈。

仰頭看,怎么這樣高呀!最外邊仍是一排明亮的汽燈,后邊吊著一層層的帷幕。帷幕間也吊著幾盞燈。

前面先是一道棗紅色的金絲絨大帷幕。

后面隔兩米左右,還有一道綠色的帷幕。再往后根據劇情的需要,還會有幾塊白色或是黑色的小幕。

幕后就是后臺,是演員化妝和休憩的場所。

后臺別有洞天。

我們小孩子曾趁著大人不注意,偷偷溜到后臺邊好奇地窺探。

有時冷不丁從里面會走出個高大的花臉,見了小孩兒故意把臉一沉、眼一瞪,嚇得我們哇哇大叫著逃跑了。

要是出來個面如桃花、長裙水袖的美貌小姐,就盯著她呆呆地看——天,怎么可以美成這個樣子!

美人見了小孩子,通常微微一笑,轉身就走開了,裙角輕輕地飄揚起來。啊,天!小孩子的心要美呆啦!

愣一會神兒,美人都走遠了,才笑著心滿意足地跑開。

后臺里邊幾個化妝臺一字排開,頂上是明亮的汽燈,鏡子前面擺滿了一個個小盒子,油彩五彩斑斕的;演員穿著華麗的戲服,對著鏡子描畫臉譜,再戴上各色的頭面。

后臺最后面還擺放著一個個大戲箱。

聽說戲箱子也有很多講究的,分為大戲箱、二戲箱等不同的等級,每個戲箱子里的服飾都有嚴格講究,不可亂放,如大戲箱要放王帽、相紗、帥貂、鳳冠;二戲箱放著蟒袍、官衣、褶子、擺巾等等。

大概來我們村子唱戲的劇團沒有這樣講究,差不多就是幾口大箱子,按類別盛放罷了。

還有的箱子里擺放著道具、兵器。

女孩子喜歡看旦角用的那些閃閃發光的頭面,什么點翠、亮銀、水鉆、絨面、流蘇、翎子啦,什么鳳冠、銅錢片、發簪、耳墜子啦。穆桂英演武戲的時候,還要插上四面描龍繡鳳的護背旗、頭戴長長的雉尾,威風得不得了。

男孩子兩眼放光地盯著那些長長短短的兵器,什么刀槍劍戟,斧鉞鉤叉,鞭錘槊拐……吵鬧爭論著關老爺的刀和秦瓊的锏到底哪個更厲害些,差點來個“關公戰秦瓊”。

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就要被人家轟走啦!


過年時一般是一天唱兩場:下午一場,晚上一場。

下午的時候尤其熱鬧。

天氣好的話,鄰近村子的鄉親們早早吃過午飯就趕來了,近一些的走路來,有親戚早已預備好凳子占好了座位;遠些的有騎自行車的,也有趕著膠輪大車、開著拖拉機來的,拖家帶口,還帶著大椅子高板凳。坐在戲園子里暖暖地曬著太陽,看一場戲,該是勞作一年最好的獎賞。

開戲前,通常是戲園子里最熱鬧的時候。

賣零食的攤販們來得最早。

支起了攤子,擺上了各色吃食:瓜子,糖果,糕餅,冰糖葫蘆,膨化的米糕,削成一節一節的甘蔗……

看戲的人,搬著凳子,扶老攜幼,三五成群地從大門口涌進來。

主婦們見了年紀相仿的熟人,大聲地打著招呼,問晌午吃的是啥飯,夸兩句新做的外衣真好看,又問頭發是在哪里燙的。

見了老人,拉著手,說老人家身體這樣好肯定能活到一百歲。

見了小孩子,會從兜里掏出顆紅艷艷的糖果來,引逗著抱一抱,捏捏孩子花瓣一樣的小臉蛋,夸說長得真漂亮,看起來真聰明。

即使平時有些過節的人,因為過年的緣故,也都收斂著。

外村的人來了,叫著親戚的名字,四處尋找占好的座位。

小孩子們就更不用說了。

早早地跑來,拿著大年初一掙的幾毛壓歲錢,買上些喜歡的零食,擠到一塊兒玩鬧一會兒。

再買上一毛錢的瓜子。賣瓜子的小販從一摞廢書紙上拿起一張來,三兩下折成一個小小的三角形紙杯,抓兩把瓜子盛滿了遞過來。

一群孩子嗑著瓜子,偷偷跑到戲臺邊,看能不能混到后臺看演員化妝。

劇團的人忙得團團轉:演員在上妝,琴師在調弦,雜工在搬弄道具,準備音響,調試話筒和燈光……


好不容易,鑼鼓點響起,大幕徐徐開啟。

觀眾漸漸安靜下來,帶著新奇與期盼,伸長了脖子,要看出場的第一個亮相,聽演員的第一聲究竟唱得怎么樣。

小孩子只愛看熱鬧,最愛看打仗的場面,也聽人說這打架的戲最考驗演員的真功夫:《三岔口》的拳腳配合,《穆桂英》的刀來槍往……要是將帥和兵卒一起上陣就更精彩了,臺上烏壓壓的人,打起來卻是一絲也不亂:小兵們打斗很有章法,各有一對一的對象,打一會兒還轉身換上一個繼續打。大將們腰腿功夫極牢靠,腳掌實,腰勁穩,抬手投足,絕不亂晃亂動;背后的靠旗翻飛,頭上的雉尾抖動,一個亮相,絕不拖泥帶水; 大幅度的動作身段, 從頭上到身上的各種飾物、道具,都隨著起舞,齊上齊下,齊左齊右,順溜和諧,配合嚴密, 有條不紊;一大段打完亮個相,不噓不喘,舒眉展眼,氣勢威武。觀眾都鼓掌叫好,仿佛來到旌旗招展、戰馬嘶鳴的戰場上了。

看帝王、大官出場也不錯,比一比誰更排場,數著他們后邊跟著幾個隨從,打了多少面旗子……


文戲小孩子不愛看。

劇情常??吹煤锖浚~也聽不大懂,只是被那些花花綠綠的衣飾吸引。

遇上小姐、丫鬟們出場,我們女孩子就緊盯著不放——看人家的衣裳、頭上精致的釵環和發髻,纖纖細手翹起蘭花指的模樣,舞起水袖時的嫵媚妖嬈。

起初,還羨慕那些閨中小姐,大概是很“勢利”,覺得她們的穿戴比丫鬟們好,還受人服侍,大多還會吟個詩繪個畫什么的。后來總見她們往往要與一個小生糾纏,為他煩惱流淚,便覺得厭煩,轉而喜歡那些丫鬟們,她們似乎就沒有這些煩惱,性情也活潑可愛些。

小孩子看一會兒就不耐煩了,在場子里亂跑。大人們就慢慢地被帶入到劇情里去了。

跑著跑著,會看到一張張皺紋多少、深淺都不同的臉上眼淚縱橫,會聽到一兩聲低低的抽泣……

鄉鄰們平日那粗糙麻木的臉上換上了看不懂的表情,眼睛里有了熱淚,有了憂郁和悲戚。

白娘子正在法海的無邊法力里掙扎,撕心裂肺地告別許仙,永被鎮在雷鋒塔下……

秦香蓮正攜帶著年幼的兒女,苦苦躲避負心郎陳世美的追殺……

愛情,也許就是這樣,從來不分貧富貴賤,不論識字多少,都一樣能傷著人的心、賺下人的淚來。哪怕愛人只是條蛇,也要義無反顧地奔向她。

村人看著別人的故事,流著自己平日里顧不上流的眼淚……


有一年,村里好像有了些錢,一下子要唱七八十來天的戲,從年前唱到年后,請來的是夏邑縣的一個劇團。村里專門雇了個村民幫劇團做飯。

聽說夏邑縣那地方很窮,那年又遭了水災。

團里很多年輕的女孩子。長得白凈苗條。

時間長了,那些女孩子結識了些村里的同齡人。

村人思想還比較落后,不讓青年人和她們談對象,說太遠、太窮了。

我表哥家就住戲園子旁邊,和這些人很熟識了,就幫她們張羅著結拜干姊妹,認干爹干娘。好歹過年能到家里吃碗餃子,吃幾頓好飯。

那天,表哥和姐姐領了個姑娘回家來。

那姑娘個頭高高的,長頭發,挺秀氣斯文的,不怎么愛說話,只同姐姐多說幾句。

不知怎么的,干親戚最后也沒有做成,只在家里吃了頓飯。

我只好奇,演員原來也要吃飯的。想問她在臺上演什么角色,也忘了最終問了沒有。

過完年,唱完戲,同干娘們灑淚告別過后,她們還是都走了。從此散落在人海,再也沒有人問起。


戲沒得看了,心里也癢癢,和玩伴們商議自己也演上一場。

先要選定劇目。

爭來爭去,最后選了《秦香蓮》,大概是因為這一出看過的次數最多、也不斷聽大人們講起、劇情最熟悉的緣故。

男孩子也覺得有老包,還有追殺,不是光女孩子哭哭啼啼,也同意了。

地點就選在我家,因為幾個伙伴中只有我祖父母早已故去,可以挑一個爹媽都不在家的時候。

于是就盼著父母都趕緊出門去。

過了兩天,終于有了機會,大家趕快集合。

陳世美和老包當然歸男孩子了。

老包要從灶膛里抹一些黑灰,把一張臉全涂黑。

女孩子們爭搶著秦香蓮的角色;大概因為是在我家的緣故,占了東道主的便宜,最終女一號歸我。

把床單披在身上,把枕巾用皮筋兒綁在臂上。

偷了父親的印泥往唇上畫。

兩個小板凳就當是一雙嬌兒女。

于是在一個午后陽光下的小院里,一出“鍘美案”隆重上演。

扭著小花步上場,甩一甩水袖,皺了皺眉頭,再發一聲長嘆:“苦——哇——”就搖頭晃腦咿咿呀呀唱將起來,大概是胡亂諏了些唱詞。

唱一陣子,就甩甩水袖,掩面做悲啼狀下場。

一個個粉墨登場,又該香蓮了。這次是攜一雙兒女出逃,逃避負心郎的追殺,一路跑一路別忘了悲泣。匆匆忙忙,卻猛地撞在一個人的身上。抬頭一看,正是媽媽。忙大叫一聲撒手而逃。躲在屋子里,羞得臉發燙。

伙伴們也早已丟盔棄甲逃竄了。

媽媽抱了一大堆的床單和毛巾進來,對我笑個不停,才記起自己還是粉墨在身的,手忙腳亂剝下來,只覺得難為情。

后來就上了學,性情都大為收斂了,漸漸地對看戲也沒了興趣。也再不能有那樣的心境和氛圍了。

但這一次唱戲的故事總是令人難忘,和當年的搭檔們說起來,大家都笑個不停。懷念那時孩童的天真。


90年代之后,電視差不多家家都有了,逢年過節也就不怎么唱戲了。

新世紀之后,戲園子漸漸荒廢了,雖然泥地換成了水泥地,門口也裝上了健身器材,仍無法抵擋它的衰落。

后來,戲園子大門上的“影劇院”就換成了“客運站”。

戲園子,終究成了一代人的記憶。


(未完待續,敬請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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