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次。
莫旅是一個孤獨患者,病入膏肓。他今年28歲,大學畢業已經4年多,混得了一無所有的境地。
沒錯,盡管在別人眼里還算不錯,可他想得到的東西幾乎一件也沒有。
就是這樣一個有著湊合條件的人卻不愿意湊合著過日子,在他最理想的世界里,工作應該是自己喜歡的,戀人應該是邂逅到的。但是扭不過強悍的現實,他干了一份無感的工作,在四年里相了一百個姑娘。
當第一百個姑娘一邊打哈欠一邊揉頭發一邊玩手機時,莫旅知道該結束了,盡管一開始他還以為這次一定可以延續到晚飯以后,現在看來真是太過樂觀。他默默地收起了自己的手機,試探性的問道:
“要是沒什么事情……如果你還有別的要忙……”
姑娘抬起頭來,臉上帶著尬尷,眼神里卻透著微光:
“其實也沒什么事情啦……”
她邊說邊站起來,把零散的東西塞進小包內,衣服拉鏈拉好,用圍巾一圈一圈纏繞,把半張臉捂了個嚴嚴實實。她的動作很快。
收拾好后,姑娘伸出手。
“嗯,今天……很愉快,希望我們以后……多聯系。”
莫旅微笑了,他握了握姑娘的手。
“好的。”
出了門右拐,寒冷如約而至,咖啡館里的溫存消散殆盡。莫旅眼睛不看路,完全不用管自己正在往哪里走,反正怎么走也走不出這個城市,他心中正在暗自感慨。
“不簡單啊,一百次了。櫻木花道才多少次呢?呵呵,一百這樣有魅力的數字哪能是個人都有,那是留給張伯倫和我的。張伯倫單場拿下一百分,NBA歷史最高,被載入史冊。我四年相親一百次,估計也是最高了吧,我也應該被人們所記住嘛。”
他胡思亂想,毫無邏輯,他漫無目的。雖說是冬日,陽光卻出奇的好,從1.5億公里處拍過來,依然生猛有力,莫旅甚至感覺到臉上有些火辣辣的疼。可能正是多虧了這束陽光,他心底的一股暗流才沒有涌出來。他瞇起眼睛,視野里的所有都變成了紅色,赤紅赤紅,紅色的人流像一條血河,流過街道,流過天橋,流進商場,流向遠方。
不想了,不想了。莫旅晃晃頭,告訴自己不應該這樣。一百是個好數,是個整數,是個幸運數,這是一個里程碑,一個新階段,他應該為此慶祝一下,或許,從此以后一切都不一樣了呢?
走,吃頓大餐,吃自己最喜歡的食物,吃烤肉。
于是他停了下來,尋找自己究竟在何處,隨即很悲傷的發現,走了那么久,原來一直在轉圈,他正站在剛剛的咖啡店門口。
來到烤肉店,時間剛到五點半。這家店生意很好,一到天黑就沒有座位了。所以莫旅總是這個點來,此時里面只有稀稀拉拉的幾個人。服務員看到是他就沒有走過來,揮著手喊了一句:
“老樣子?”
莫旅點點頭,開始玩弄桌上的杯盤。
不多時,先上來了幾種肉,嫩滋滋地躺在白色的盤子里,渾身包裹著椒鹽,搔首弄姿,香味撲鼻而來。莫旅猶豫了一下要不要再來點酒,又覺得算了,他一直滴酒不沾的。緊接著,店里的人就多了起來,人們很興奮,大聲地交談和歡笑,座位很快滿了。緊挨著莫旅的座位上坐了一圈小女生,看起來應該是高中的樣子,都留著剛到肩膀的短直發,衣著樸素的校服,但皮膚嫩白光滑,身形瘦長。她們無一不是眼睛跳動,笑容燦爛。莫旅想了一下才明白,噢,今天還是一個節日。
烤筋很勁道,他放慢了咀嚼的速度,反正無聊,就用余光偷偷觀察這一桌子的女生,想聽聽她們在聊什么,但是嘰嘰喳喳的聽不清。這時,莫旅最愛的烤魚端上來了,他趕緊加快了進食速度,因為魚肉一旦涼了就不好吃了。
這時,旁邊的女生卻安靜了下來,湊在一起。她們小聲討論著什么,期間還看了莫旅幾眼。他心想,莫非自己的吃相太奇葩,還是一個人吃烤肉很奇怪?
其中一個女生探過身子來。
“叔叔,你好……”
莫旅苦笑著打斷她。
“叫哥哥,我還沒那么老呢。”
女生們一下子笑出聲來,用手捂著嘴巴,這位姑娘遞過來一個手機。
“這個……哥哥,能麻煩你幫忙拍一下照片嗎?”
“好的。”
莫旅接過來,打開相機頁面,對準面前的姑娘們。桌上整整齊齊的擺著所有食物,她們在桌后正歡笑著圍成一個半圈,互相摟在一起,手里比著剪刀,活力擠出鏡頭,堆在莫旅的眼前,他喊道:
“三,二,一,好。”
姑娘們說:
“再來幾張,再來幾張。”
莫旅又拍了起來,姑娘們變換了好多次造型,終于滿意。道過謝后她們開始盡情投入到吃和聊中。莫旅把剩下的東西吃完,結賬走人。
滿足感從胃一直傳到全身,維持著他和寒冷作斗爭。時間還早,他不想回家,只能又一次沿著街道走起來,這一次他保持警惕,避免了再次繞圈走。
節日把平時宅在家里的人硬拉出來,扔在寒風里,把他們簇成一個一個小團。街上的人是平時的幾倍,小攤小販們倚靠著路燈,賣一些節日用品。人們嘴里呵出的白氣在頭頂匯聚,形成一團團霧,朦朧了昏黃的晚燈。忽然人群一陣騷動,人們紛紛仰頭,幾個孔明燈沖破迷霧,緩緩升上高空,騰飛的火苗比所有人都激動,光芒照滿整個城市,幻化成最亮的那顆星。
旁邊有姑娘搖著男友胳膊。
“我也要,我也要,咱們也來一個吧。”
“好,走!”
莫旅還在仰頭看著,有些出神,他看到那些星光漸漸多了起來,越發的明亮,在空中輕舞飛揚,像跳動的音樂,釋放完所有的熱情,撲向地面,光點一個接一個,前仆后繼,砸在地上發出玲瓏剔透的聲響,人們又一次大驚小怪起來,下雪了下雪了。
莫旅穿過這些,又穿過那些。心里奇怪,為什么這樣小的城市,這樣多的人,就是碰不到自己認識的。他在上大學前在這里生活了19年,熟悉了這個地方的發展變化,熟悉了這里的一磚一瓦,卻始終熟悉不了這里的人。他持續穿梭在記憶的屏障里,許多原本早該丟掉的畫面又播放起來,生動鮮活,連細節都一清二楚。
他看到自己所擁有的第一個姑娘,細長的脖頸,絨絨的睫毛,精巧的短發,像極了電影《情書》的女主角。倆個人在雪夜坐在校園的長椅上,?閉著眼,仰著頭,嘗著雪花。
莫旅把姑娘的手攥住,塞進自己的口袋里,像攥著一條滑溜的魚兒。那天沒有風,也沒有聲音,人們不匆忙,被時間定在原地。他倆頭頂上的雪花已經積了好一層,讓霓虹燈曬出不同的顏色,一明一暗。
多希望就這樣啊,就這樣吧。莫旅被雪花代替了思考,他的腦袋一片空白,只知道不要動,靠緊該靠緊的人,攥緊該攥緊的手,被雪掩埋在該掩埋的地方。這意念純粹如雪,分不清你我,揚灑在兩個人的世界里,美不勝收。
這時,姑娘轉頭對他說道。
咯啦。
莫旅打開家門,父母已經睡了,樓外的燈光照在地板上,明晃晃。他躡手躡腳的竄回自己的房間里,關上門,打開燈。
呼,輕吐一口氣,像是卸掉了什么東西。他打開電腦,馬不停蹄地點開瀏覽器——視頻網站——綜藝節目。在前六十秒的廣告中調整好心態和姿態,在接下來的兩個小時里被逗得前仰后合、樂不可支。笑容像在泥潭里劃動的小槳,此刻終于進入了清湖,自然,順滑,暢快。時間飛速起來,眨眼便到達了終點,當他關掉電腦時,已是萬籟俱靜,萬家燈火只剩星星點點,還被大雪遮蓋著。不知道哪里的強燈把天空照得暗紅,遠山清晰可見,山上的雪也成了粉色。莫旅站在窗前,燈光把倒影印在玻璃上,好像黑夜中憑空站著一個人,紛紛擾擾的雪花穿過他虛薄的身體,盤旋,打轉。他看了很久,這才關燈,沒有洗漱就鉆進了被窩。
可這黑夜太過刺眼,他怎么也睡不著,回想著今天的一幕一幕:看到姑娘的第一眼,電影院里繽紛的畫面,沉默的街道,咖啡里飛出的裊裊香氣,還有那些被折斷的陽光。毫無防備的,一直被壓抑的情緒忽然破門而入,翻攪在身體每一個角落,他拉緊被子,閉緊雙眼,心里好像很空,又好像塞的很滿,許多面孔跳到眼前,溫柔的,美麗的,素雅的,虛假的,靈活的,呆板的。他分不清她們是誰,她們出現的意義。她們現在在什么地方,擁有了怎樣的過客。只感受到這悲傷捏住他的心,一把拽了下來,放肆狂笑,吵得他頭疼欲裂。當悲傷累積到一定程度時,就會逐漸被憤怒所取代,對自己,對銅墻鐵壁,對這世界。像是被當頭澆了一盆滾燙的水,他全身繃緊,身體發燙,每一個毛孔都在向外噴射著力量,嘴里緊憋著一聲吼叫,沖撞得牙齒“咯咯”作響,但是他的眼睛很干,沒有絲毫要流淚的意思,再堅持十幾分鐘,力量在一個峰值之后迅速松懈下來,隨后他便睡著了。
終于,連最后一個聒噪的靈魂也休憩了。
凌晨三點多的時候,一個姑娘悄無聲息地爬上了莫旅的床,她是誰?不知道。沒人認識她,又好像許多人認識她,她溫柔得如同一汪春水,潤濕著莫旅干裂的身體。她有著妖嬈的身姿和魅惑的表情,只身體所發的光就照亮了整個房間,光芒鉆進莫旅的雙眼,隨著血液奔走,沸騰流經的每一條通道,這力量比陽光重太多,使得他每一次脈搏都像在全力擊鼓。莫旅的頭不見了,四肢不受控制,最原始的欲望排山倒海而來,把他玩弄于鼓掌之間。姑娘的動作、表情都是如此的到位,好像進行著一場認真完美的表演,那么駕輕就熟,面面俱到,步驟一個不拉。
莫旅醒過來,嘆口氣,拿紙擦去那些東西,起身換了衣服。這一連串的動作讓他又一次睡意全無,他百無聊賴的躺在那里,目光把天花板拉得很近很近,空間窄得只能小口呼吸。他打開手機,翻了一圈,又重新關掉,意識時近時遠,飄飄蕩蕩。感覺他的床晃晃悠悠的飄起來,載著他飛上飛下,溫暖的夜像絲綢滑撫過臉龐,他的嘴里開始反復呢喃著那兩個名字。
戈多,米蘭,米蘭,戈多……
這倆個名字在他獨自生活的這幾年里反復出現,顯得非常熟悉和親切,他們從話劇和電影里抽離出來,對他而言有著那么具體的形象,棱角分明。這兩人玩弄了他那么久,他對他們還是有著虔誠的感情,只是在常年的追逐中,已經無法判斷之間的距離究竟是遠了還是近了。戈多還是戈多,米蘭還是米蘭,兩人的樣貌從來沒有變化過,莫旅卻在一天天的老著,他已經不能再穿大學時的衣服,不能再有學生的語氣,不能再展現活潑的表情,不能再投入到以前的興趣中,因為很多人會看不慣,會忠告他,而他們的想法如此重要,莫旅只能遵從。
戈多,米蘭,戈多,米蘭……
他打定主意,起身穿衣,沒有開燈卻看得清清楚楚。他找出自己最厚的外衣換上,拉鏈拉到最頂端,連帽子上的扣子都扣全。又戴上手套,換上新鞋,悄聲出了門。外面還在下雪,并且更大了,雪花砸下來的速度快了很多,在積雪上射出密密麻麻的小洞。莫旅又拿出口罩戴上,呵出的熱氣從鼻翼兩側撲到眼鏡片上,整個視野模糊了起來。很好,他終于把全世界都隔絕了。他踏著腳步,無視積雪發出“咯吱咯吱”的慘叫聲,向著前方行走去。在一個拐腳處,蜷縮著一只黃狗,他和它都被對方嚇了一跳。莫旅露出歉意的微笑,和狗對視著,但是腳步一直沒停。去什么地方?要走多久?佝僂的背影,有深有淺的腳印,被不斷拉伸和壓縮的影子,是他給予這個世界的答案。或許是散散步,或許是一個夢魘,或許是一場旅行,或許是一次別離。這寂靜的夜,白色的屏障,單調的燈光,都在凝視著他,它們互相討論著,不時的指指點點,直到莫旅越來越小,在一個恍惚后,消失不見。
(注:戈多是《等待戈多》里的人物,米蘭是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里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