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給家里打了個電話。
母親接到電話就是一句:“二黃啊,打電話回來有啥事嗎?”
“媽,沒事,就想著打個電話。”
“我告訴你啊,家里可好了。牛好、豬狗都很好……你別擔心啊……”
“打電話回來有啥事嗎?”往往接聽電話的第一句話最愛勾起我那已麻木的心隱隱約約地疼。牛好,羊好……都好,卻沒問起我在外邊過得是否還好。媽啊,你可知道我不善言語在職場受盡排擠,我工作到深夜在街上差點被車撞死,差點你就沒有我了,沒有了我,你們會傷心嗎?
我是家里的老二,因此得名葉二。他們叫我“二黃”,大姐就是大紅。還有個夭折的弟弟叫“啊來”。聽說,小妹叫“小黑”大名葉小。……想想心里不平,人家三大爺家的狗都叫“來?!蹦?!六姑子家的貓也叫“貝貝”。因此,來到城里我就把名字改成了“葉夢斯”。
當我漸漸把二黃忘了的時候,才想起四年沒回家了。決定回一次家,那個被世界遺忘的偏遠的小山坳。
在路上,我一直在想該用何種方式來見他們。五年前,我和啊來去放牛,跌入山崖的是他,而我卻活著,且毫發無損!想著想著我還欠他們一個啊來。難怪這些年他們一點也不關心我。我突然有些害怕,突然就不想回去了……對,我不能回去了!不可以回去,我得走!不能回家!我抓著包就要往外沖!
“師傅!師傅!我要下車!下車!”
“姑娘,你是到目的地了嗎?這地荒涼,你確定要下嗎?”
“我,我要下,我,我哥會來接我?!蔽蚁褡鲥e了事一樣,說話吞吐,滿臉漲紅。把司機騙過去了,但沒逃過售票員的法眼。
“姑娘家家的還是少說謊話為好!我侄女就是當初下錯了車才失蹤的,你是不想回家了嗎?你知道你下車的后果嗎?天馬上就黑,看你能去哪!”我乖乖地在原座上坐了下來。任眼淚直流,被恐懼與心虛死死包圍……
走了一段很長的山路,到家已是上午十點多鐘。? ? ? ? ? ? ? ? ? ? ?
我站在庭院里,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不敢進門。此時,一個靈巧的小女孩追趕著一只老母雞跑到了庭院。老母雞自然是發出急促的咯咯聲,連飛帶跑。小女孩一看到我馬上就跑進了里屋。我十分肯定,這位小女孩就是我的妹妹——小黑。小黑剛跑進里屋,我就聽到了母親的責備聲:“哎喲,黑黑??!你就不能懂點事嗎?你吃雞蛋就全靠這只老母雞了啊!”母親手捧著玉米籽走了出來。我馬上低下頭,不敢看她。我知道母親看到了我,因為我聽到了玉米籽灑落的聲音……
我緩緩地抬起頭,當我們的目光對接,我就感到眼睛有一種灼燒感。對,肯定是母親的目光刺到了我。一定是這樣的,不然我怎么會哭呢?
母親馬上蹲下來,慌忙地揀地上的玉米籽,不再看我。因為我近視,我并沒有看到母親哭。我走近蹲下來,喊了一聲:“媽”。母親那揀玉米的手,著實把我嚇了一跳。那雙手比四年前更瘦,更黑,皺紋更深,褐斑也密密麻麻的布滿了濕漉漉的手背。媽媽的淚還在無聲無息地砸落在手背……我立刻緊緊握住她的雙手,接著扶瘦弱的母親站起來。母親給了我一記狠狠的耳光,突然間又把我摟得死死的。小黑不知道我們是怎么了,她就大聲地哭了起來。母親這才松開了我。
鬼使神差地我問了一句:“媽,這幾年,你有想過我嗎?”母親搖搖頭:“你有什么理由讓我想你,黑黑要比你懂事得多!這幾年你可想過我們?你可想過還有這個家?”我沒有話好反駁,愣在那里不停地哭……
父親挑了一大擔柴回來,看到了我他很吃驚,又馬上恢復平靜,緩緩地放下擔子。“回來了?這是怎么了?我還沒死呢!”父親把“我還沒死呢!”說得劃破天穹。黑黑跑到爸爸身邊,抱著爸爸的腿發抖。爸爸摸了摸小黑的頭,抱著她去烤火了。
我像個不招人喜歡的客人,母親把我安置了下來,為我鋪了床。接下來的半天我都是在房間里過的,沒有再出過房門。我有晚上不吃飯的習慣,所以天還不黑就睡了。被子很暖和,但怎么也睡不著。白天的一切一幕幕在腦海里跳著,我想到了公交車上的事,想到了這幾年受的委屈,最后我想到了啊來!我就不敢再往下想了,極力把自己從遙遠的地方抓回來……
“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的娃娃想媽媽……”還很早我就被小黑奶聲奶氣的歌聲吵醒了。這歌讓我直想哭。
什么鬼天氣!好冷!我站在離門幾米遠的地方刷牙,把水老遠地從屋里通過門吐出去。當然把地弄濕了,此時大姐從外走進來,差點也遭了我的漱口水!這一場景爸媽都看在眼里,但他們沒說什么。媽在忙早餐,爸叼著煙在燒洗臉水,只有小黑說“你不乖不乖,把地弄濕了!媽媽會不喜歡你的!”我滿口泡沫看著她,也不知道說什么。大姐沖進來狠狠地打了我兩個耳光!一邊一個,絲毫不客氣!
“你舍得回來了?整整四年,四年就換了血換了骨換了筋了?。壳颇隳莻€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大姐更是不吝嗇她的怒責。
我承認,我四年沒有回家。我走的時候家里窮的叮當響了。我走的時候,阿來才走不久;我走的時候父親生病在床,迫于無奈,大姐出嫁。我走的時候只有母親挺著個大肚子,送我到村口……
我承認,我漸漸變得很虛榮。我寧愿省著吃飯的錢去買高檔耐用品,去買化妝品。我十個手指甲涂了不同的顏色的指甲油,我的頭發變成了金黃的波浪卷。我一共有六個耳洞,全都帶著閃閃發光的耳釘。我還踩著一雙成熟的高跟鞋,整整十厘米。我有一大堆的護膚品和化妝品……對呀,確實人不人鬼不鬼!我的朋友們只知道我叫葉夢斯,家里的獨生女,并且有著怎樣怎樣好的家庭背景……
我無力反駁,也不想反駁了。
早飯很豐盛,有臘肉,蒜苔、雞蛋,還有老母雞湯。以前就算過年也沒有如此好的菜。小黑抓著筷子,水汪汪的大眼睛顯得更加靈亮可愛,高興得大喊:“有肉肉吃啦,有肉肉吃啦!”我們都笑了。早飯很豐盛,屋子很溫暖,但我卻感覺自己是個局外人,在另一個世界里。
“一家人聚在一起不容易啊,都開心點啊!”還是大姐先開口說話?!笆鞘鞘恰蹦赣H也連忙應和著。小黑竟然鼓起了掌來。我也微微的笑了笑,然后趁機往小黑身邊挪了挪,想和妹妹親近親近。不料,她馬上鉆到母親懷里去了,她有意躲著我。我有點無趣,但還是笑了笑,繼續吃飯。突然小黑大哭了起來,用那水靈靈的眼睛看著我:“你還我咯咯!還我咯咯!把我的咯咯還給我!你是個壞人!你是個壞人!”小黑哭的一臉淚。我心里一顫:“不是我!真的不是我!連你也以為是我害死了你的哥哥?他不在了,要我也去陪他嗎?為什么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接著,我摔了飯碗,踢了凳子、我抓了自己的頭發,我徹底瘋了……“你們始終只愛他,只有他是個人,而我是個破掃把。你們巴不得我去死是嗎?我死了,一切都會好起來,對嗎?”我嘶吼著問他們。小黑被我嚇得哇哇大哭。父親馬上站了起來,然后又遲緩的坐到灶邊去了,繼續吸著他的煙,母親淚如雨下,什么也沒有說。大姐摟著小黑。母親終于開口了:“都是我的肉,我的肉??!我怎么可能想要你去死?”我立即反駁:“我恐怕只是你身上割下來的一個瘤吧!”大姐的又一巴掌讓我冷靜下來?!斑@一巴掌是我必須要打的!你可知道,這只老母雞是小黑的唯一玩伴,都給你燉了!是你太敏感了,小黑根本就不知道她有一個哥哥!難道你忘了小時候你也是把雞叫做咯咯的?”這一次我又錯了,只因聽錯了兩個字!
此后我和家人之間的隔閡變成了一堵冰墻,稍微挨近就會冰痛。我決定走了,不得不走,再不走我真會瘋!
發現這么小的小黑卻提著豬食在喂豬!我心里堵得慌,在我走之前必須給小黑討個公道。我氣沖沖的找到了父親:“你們是怎么想的?四歲的孩子喂豬!你們把所有的愛都放在那個不可能回來的啊來身上了嗎?”父親沉默了許久,吸了口煙:“你不懂。”“我不懂?我的知識會比你們這些一輩子都沒出過的這個屁眼大的小山坳的人少嗎?”我反駁的是如此有理!“你是啊,是知識分子,翅膀也硬了,我們呢也管不著了。我們都老了,總有一天會不在,到時候小黑應該還小,那哪個來疼她呢?被疼慣了的她又該怎樣去生活呢?你回來養她?寵她?你干嗎?”但是父親的這一段話卻讓我無地自容!
化了個美美的妝,整理好行李,打算一會兒就走。
“這次又要幾年才回來?”父親在房門邊問我。我看著他,他明顯老了?!拔遥也恢?,也許……也許?!蔽彝掏轮??!耙苍S不會再回來了是嗎?”爸爸知道我說不下去了,就又說:“沒事,外邊的條件要比這山里好得多?!蔽覜]有再說什么。
這次送我的是母親和小黑。母親哭,小黑抱著母親的腿。我連頭也沒回地走了。
我又做回了葉夢斯,還好我沒改姓。這里條件確實比那山里好多了,但我一點也不安寧,感覺喘不過氣來!看著鏡子里濃妝的自己,真恨不得狠狠地打自己一頓!
咔擦一聲,頭發齊肩,正好留下的是黑發。洗了個干干凈凈的臉,卸下來指甲油,換上了舒服的平底鞋與休閑裝。我辭職了,我決定做回二黃,葉夢斯的生活太累!
我回家了,放下了猜忌,也告訴自己我并沒有欠爸媽一個啊來!我想盡辦法讓自己熱起來,我在村里當上了語文老師,有一群可愛活潑的學生,其中包括我的小黑。孩子們喜歡我,家長們尊重我。當然父母理解了我。
我也懂了,其實一直都是我自己在僵著,不讓任何人靠近。還以為全世界都拋棄了我,其實是我曾經拋棄了整個世界!還好現在我找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