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到底適不適合今天的銀幕。
這兩天,討論《芳華》好不好的,其實或多或少都有關這個問題。
我們沒看過《白毛女》,沒聽過《濃情萬縷》,甚至,關于對越自衛反擊戰,我們也少有話題。
無可否認,它有點遠,有點偏,還有點老。
之前,Sir跟人聊起《芳華》和電影市場,聽見了這樣一個形容詞,“炮灰”。
聯想起電影中的情節,這個輕描淡寫的詞,其實挺刺耳的。
是啊,對于《芳華》,我們知道的多是“馮小剛為什么要拍”。
今天,Sir特別請來影評人@飛鳥冰河。
他曾經當過兵,所以他眼里的《芳華》,可能跟我們看到的不一樣。
文 | 飛鳥冰河
Sir電影獨家專稿 未經許可不得轉載
好飯不怕晚,但太晚,飯就涼了。
還好,《芳華》只晚了兩個月,沒涼。在年末各種風波的映襯下,它更熱乎,也更沉重。
近些年來,馮小剛的電影作品,每逢公映,總有各種波折。《1942》《我不是潘金蓮》《芳華》,莫不如此。
以喜劇而揚名的馮小剛,是真的摸到了時代的痛處,以至于如此難產。
也因為如此,這些電影或許有缺陷,卻更值得銘記。
初次看《芳華》,老影迷很容易聯想到姜文的《陽光燦爛的日子》,以及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這三部作品的相似之處,在于講述一群人在強烈時代背景下的青春歲月,他們的愛恨情仇,過錯遺憾,因而觀后“造化弄人”的蒼涼和悵然格外強烈。
甚至這三部電影在創作時都選擇了同樣的做法,將一群年輕人圈起來,按照故事中的背景和人物設定,先一起生活幾個月。
姜文稱此為“腌制”。
其實就是讓演員浸入到相應生活細節,了解當時的生存邏輯和價值觀,演員在表演時內在情感就會非常自然飽滿。
三位創作者的區別在于,選擇了大時代下不同的小環境來造就這群孩子,楊德昌是牯嶺街,姜文是部隊大院,而馮小剛選的是部隊文工團。
但相對于《陽光燦爛的日子》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芳華》所經歷的時間跨度更大,從1973年到1993年,20年的時間,中間經歷了文革末期階段,對越自衛反擊戰,部隊縮編裁軍,改革開放后市場經濟興起。
這使得它又有了幾分《阿甘正傳》的氣質,成為一部年代片,展現個人在時代大潮的裹挾下掙扎。
只是限于各種原因,影片對于時代背景的描繪大多點到為止,語焉不詳。這種對背景欲言又止的做法很大程度上會影響年輕觀眾對于電影的理解,但也讓整部電影充滿了一種謎之理想主義的色彩。
“他們到底在緬懷什么,又為什么而念念不忘?”
《芳華》是編劇嚴歌苓和導演馮小剛的共同作品,這兩人都有理想主義和思辨世俗的氣質,恰如電影中隱形女主蕭穗子和男主劉峰一樣,兩人共同支撐起這個故事。
文工團是嚴歌苓和馮小剛共有的軍旅經歷,也是他們不可忘懷的青春記憶。
文工團是個很典型的機構,具備強烈的時代和人性特征。一方面它是個從事藝術工作的文藝團體,擁有鮮明的藝術屬性,對美,愛,浪漫等精神追求有很強的敏感。但另一方面,它又是軍隊的一部分,身份超然,講究紀律,服從命令,壓制個人情感,甚至冷酷無情。
文工團的這種特征一如電影放出的第一張海報,一個人的兩只腳,一只穿著綠色解放鞋,一只穿著舞蹈練功鞋。
一面樹立信仰,向往崇高,歌頌理想,另一面卻以崇高的名義,將人性中最美好的那一部分禁錮起來,要求千人一面,服從組織,放棄個人感情。
這兩個相互矛盾的要求集于一身,造就了強烈的內在張力,可能引發無數戲劇性變化,劇中改變所有人命運的“擁抱事件”就源于此。
文工團的這個特性,也是那時的環境要求,大公無私,大義滅親,崇高向左,人性向右。
這種左右互搏的內在分裂在現實中影響深遠,引發了無數有名無名的悲劇,直至今日依舊無法盡言。
可以說,看《芳華》,黑暗中的130分鐘,僅僅是開始。
當觀眾走出電影院,它念念不忘的那一部分,才在觀眾身上展開。
青春的撕碎
任何年代,只要一群年輕人聚在一起,就有愛恨情仇,《芳華》也不例外。
這個故事的主線是愛情,而且是最常見的“你喜歡我,我喜歡他”的漩渦式愛情。
1973年,文工團里最優秀的標兵,心靈手巧,淳樸善良的劉峰,暗戀著交際花林丁丁,而他親自接來的新兵,背負著“右派后代”陰影的何小萍在偷偷喜歡他。默默無聞的蕭穗子旁觀著這一切。
這個模式的故事可以發生在任何時代的任何角落,但在那個特殊的年代,文工團這樣的特殊群體,愛情并不簡單。
因為出身的陰影,自卑的何小萍被同齡女孩欺負卻不敢辯解,只能默默忍受。也因為身份的光環,身為“學雷鋒”標兵的劉峰向林丁丁表白,激動之下擁抱了她,卻被構陷為“耍流氓”,下放到野戰連隊當兵。
出身不好不敢愛,這或許可以理解。出身優秀也不能愛,這就好像不太合情理了。
用林丁丁的話說,“劉峰怎么能愛我呢?處長可以愛我,大提琴手可以愛我,但他不行,他是標兵,是模范,是上北京開會見毛主席的英雄,他怎么能愛我?”
這個邏輯很荒謬,但在當時卻好像理所應當。
越神圣,越不能有人的七情六欲。一旦有絲毫越軌,從前越神圣,如今越污穢,沒有任何辯解余地。
所以,沒有任何人覺得打倒劉峰有任何不妥,“標兵”怎么能有愛情,這似乎是所有人的共識,或者說即便有人覺得不妥,也不敢聲張。
劉峰離開的那天,文工團的大門前,孤零零的身后,只有何小萍一個人敬禮送行。
面對觀眾,編劇嚴歌苓和導演馮小剛都強調“這是一個青春的故事,而青春是超越年代的”。
真的超越年代么?
青春這個詞在不同的環境下,是不一樣的。
青春是什么?熱血、信仰、無畏、單純。
或許這不能概括青春所有內在,但毫無疑問,這是最鮮明的特征。
正如《芳華》的預告片中那個典型的姿態,一名戰士,躍上坦克,用一個充滿驕傲的姿態,吹響沖鋒號。
陽光從天上灑落,他單手叉腰,昂首挺胸,腳下是裝甲堅實火力強大的戰車,胸中的熱血和氣力仿佛都隨著音符從號角中噴射出來。他的身旁是荷槍實彈,隊列整齊的戰友,抬頭看著他,眼中都是狂熱和向往,堅信自己會一往無前,翻越一切阻礙,獲取光榮的勝利。
這個畫面和造型是“青春”的縮影,你相信一些美好的東西,并愿意追隨,為之付出任何代價,乃至生命。
但青春如果僅僅有熱情,而不加以思考,青春或許就變了味道。
當理想變成信仰,當信仰變成神圣,沒有了分辨余地,沒有了思考余地,沒有了人的悲憫和同情,即便是青春花季,也只剩下冰冷。
何小萍僅僅因為在胸罩里墊了海綿,就被同伴指責“弄虛作假”,劉峰因為一個擁抱而被誣為“耍流氓”而無人同情。
片中花費了大量的篇幅描繪少男少女的嬉笑怒罵,歌唱舞蹈,用來表現青春應有的活力,渲染一種美好。
但那場戰友離去,卻只有一個人送行的送別戲,還是揭開了青春的時代底色:對待敵人要像寒冬一樣殘酷無情,可你也不知今天是同志,明天會不會就莫名變成了敵人。
電影里那些多數人看起來正常的選擇,只因為身處那個不正常的時代,他們在自保。
是的,《芳華》是一部關于青春的電影,但也是一部關于青春被消耗,被蹉跎,被遺忘和被喚醒的電影。一如影片開場時,何小萍入伍拍攝的那張軍裝照,笑靨如花,充滿朝氣和向往,卻曾被嘲笑,撕碎,掩藏,又被劉峰發現,拼成原樣收藏起來。
傷痕累累,但那就是青春。
犧牲與不朽
馮小剛2007年拍了戰爭題材的《集結號》,有句宣傳語叫做“每一個犧牲都是永垂不朽的”。
這句話當時很動人,不過感動過去之后,這句口號會令人疑問:
犧牲真的都會永垂不朽么?
10年后的《芳華》,又涉及戰爭,犧牲同樣是無法回避的主題。但這一次,馮小剛的答案有些不一樣。
1979年的對越自衛反擊戰,被下放到野戰連隊的劉峰,和部隊一起上了戰場。因為劉峰被處理,心懷怨恨違紀的何小萍,被發配到了野戰醫院當護士,加上臨時被借調到宣傳處擔任記者的蕭穗子,三人再次于戰場重聚。
但這一次命運沒有給他們絲毫的溫情,擦肩而過之后,他們再次走向不同的方向。
在《芳華》的預告片中,戰爭的片段是非常奪目的重頭戲,槍彈攢射,坦克轟鳴,士兵交錯突擊,氣勢不輸于任何好萊塢電影。
在成片中,這段腎上腺素爆表的戰斗戲,是一個七分鐘的長鏡頭,攝像機跟隨著劉峰的運動一鏡到底,據說耗資900萬元。
這也是全片中僅有的戰斗戲,所有的槍火,躁動和憤怒,都集中于此,一泄而出。
但7分鐘的戰斗鏡頭里,沒有出現敵人的身影,槍彈從四周攢射而來,士兵紛紛倒下,卻看不到敵人。
這個設計頗有些類似剛上映不久的《敦刻爾克》,也更符合南疆叢林戰場的戰地現實,看不見的敵人其實更加令人恐懼。
戰爭的戲份其實并不長,估計在20分鐘左右。除了戰場的長鏡頭之外,主要的戲份在運兵車站和野戰醫院,尤其以野戰醫院為主。
不同于以往的國產戰爭片強調突出解放軍戰士英勇無畏,所有的戰爭鏡頭沉郁冰冷,真實還原士兵在戰爭中的狀態。
開場列隊行進信心滿滿,遭遇埋伏慌亂無措,戰斗結束后聲嘶力竭幾近崩潰,人面對殺戮和死亡的悲痛恐懼溢出屏幕。特別是后方野戰醫院里,何小萍看著卡車廂里前線運下來被燒的如同焦木般的戰友尸體,目瞪口呆。
這個尺度極大的特寫畫面,讓臺下觀眾刷新了對戰爭殘酷的認知度。也是國產電影對于戰爭中除了“英雄主義”之外,少見的真正描述。
但有個不引人注意,卻至關重要的細節,就是戰爭戲份中,從未明確指出“敵人是誰”。《敦刻爾克》也幾乎沒有正面表現敵人的影像,但“對抗納粹德國”的敵我辨識非常鮮明。
《芳華》這種語焉不詳的敵我處理,讓戰士的英勇和犧牲,戰爭的殘酷和血腥,缺少了現實的支撐,看起來有些虛無,好像是個缺陷。
但假如我們聯系現實,再對比電影,會發現這種處理更加揪心。
電影中,受傷的劉峰堅決要保衛戰友的尸體,拿著噴火器做好犧牲的準備,對戰友說“如果敵人來了,我就連自己也一起燒了”。何小萍在野戰醫院遭到炮擊時,用身體掩護全身大面積燒傷的傷員戰友,任崩塌的廢墟將自己覆蓋。
焚化和掩埋,這是兩個英勇士兵,兩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給自己準備的戰爭結局,盡管他們都活了下來,還立功受獎成了英雄。
但劉峰殘了,何小萍瘋了。
“燒和埋”,這是《芳華》對于“犧牲”這個詞添加的新答案,犧牲者無怨無悔,他們做好了籍籍無名的準備,但對于活著的人來說,不能這樣。
在電影攝制過程中,導演馮小剛曾多次多次表示,他沒有忘記戰友,沒有忘記曾經的犧牲。
《芳華》里這段戰爭往事的描寫和處理,應該是他在能力范圍內發出的吶喊,至少,看了這部電影,還會有很多人知道,曾經有那樣一群年輕人奮戰犧牲,長眠在邊陲的小城里。
看過俄羅斯電影《第九連》的人都記得,那部電影描繪阿富汗戰爭中蘇軍戰士的英勇奮戰,但最悲愴的是片尾一句話:“他們不知道,兩年之后,他們曾經為之浴血奮戰的這個祖國(蘇聯)也不存在了”。
無論是現實中曾經參戰的官兵,還是電影中流血犧牲的英雄,他們的犧牲到底算什么?他們為什么而戰?又為什么而死?俄國人一直有自己的思考,中國人也一樣。
“明明是犧牲,怎么就變成了失蹤呢?”谷子地在《集結號》里這樣說,所以他堅持不懈的尋找。
“老炮兒”馮小剛導演也是如此。
只有被知曉,被銘記,犧牲才能永垂不朽。
撫平但不遺忘
因為“活雷鋒”的光榮,劉峰不能說愛,因為“右派后代”的陰影,何小萍也不敢說愛。
戰爭抹平了這一切,幸存下來的兩個人,一個失去右手,一個精神失常住院再被喚醒,先成為英雄,然后成為普通人。如同楊過與小龍女一樣,經受磨難,承受殘缺,不再背負光環,人反而回歸正常。
文工團在戰爭之后解散了,就像當初劉峰與何小萍被文工團堅決果斷放棄,如今時代的車輪也碾過了這個曾經光榮正確的群體。離別酒宴上所有人都痛哭失聲,或許為了失去這個集體,或許為了夢想的破碎。
但喝完酒走出門外,高干的兒子袒露了自己的身份,郝淑雯則搶先一步成為高干的女朋友,確保自己有個前程。
大家都不再裝,不再用一個光榮神圣堅定的外殼來包裹自己,現實的各奔前程,可能看起來庸俗,卻讓人安穩,因為至少不用擔心。
革命的標準太高了,太不確定,所有人都戰戰兢兢,唯恐一步走錯,今天是同志,明天就成了敵人。脫下偽裝,大家都不能免俗,不過至少知道誰是誰。
20年后,蕭穗子與劉峰在街頭相遇,他們并沒有太多尷尬。郝淑雯可以怒罵輔警“草泥馬,你們就這樣對待一位戰爭英雄”,劉峰也可以坦承自己貧困的事實。
經歷了憧憬和絕望,戰爭與庸碌,活成什么樣似乎都不重要了,平安活著最重要。時間的變化撫平了一切,崇高或者卑賤,富貴或者貧窮,最終的區別并不大。
劉峰與何小萍重逢,肩并肩坐在了一起,他們沒有結婚,但他們都深知彼此,知道對方是可以相互依靠的人,終生相伴。這就是大多數中國人的愛情,那些轟轟烈烈,怦然心動,最后都是相濡以沫。
電影的結尾比小說要簡約平淡,刪掉了劉峰離婚、南下、賣盜版書、有情人、得癌癥去世等諸多細節。
小說的這些細節或許會讓劉峰的性格看起來更豐滿,有七情六欲,但對于電影來說,觀眾只需要知道,20年后他也沒有變,他還是當初值得何小萍暗戀的那個人,這就夠了。
這個始于紅色年代,始于青澀懵懂的愛情,有了一個不完美卻完滿的結局,還不是太殘酷。
其實我覺得,相對于像《集結號》那樣,在電影結尾給一個明確的解答,給所有人一個圓滿,讓委屈得到釋放,現在這樣充滿無奈,卻自我和解的結局,更有感染力。
因為這就是我們中國人的生存邏輯,面對所有的困難、不公、壓抑,都各盡所能的活下去,活到能看見的那一天。
在這一刻,我們不需要白日夢,只需要看到我們的現實就好。
可以預期的是,這樣一部作品,公映之后注定會有很多爭議。
一方面是因為它所反映的時代距離現在比較遠,1973年到1993年這個時間段,很多歷史細節和生活邏輯如今已經很陌生,妨礙觀眾理解劇中人的行為動機。
另一方面,這部電影承載的東西太多,時代、青春、人性、生死,混雜在一起,但電影不做是非判斷,沒有明確的答案,這不是現在觀眾所習慣的敘事。
各個年齡段的觀眾都可以從中發現自己想看到的東西,并可能對他人的看法感到詫異,由此引發爭論。
但這就是《芳華》的意義所在,它不僅僅是講述過去年代一群年輕人的故事,還讓人思考探討,發生的這一切背后到底是什么。
如果因為爭議,而讓現在的年輕人去追尋歷史,反思自身,避免悲劇的輪回,那么這部電影的目的就已經達到了。
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青春芳華,不要辜負它,進場看《芳華》,思考我們的青春該如何逃離時代的陷阱。
相信這部電影也不會辜負觀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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