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意磬
［61］病魔
中午的暖陽透過樹枝在地上灑落參差斑駁的光影，路過的行人全都擠在它的暗影下，偷渡夏日的燥熱。
美娜坐在收銀臺，昏昏欲睡，仿佛陽光把她烤焦了，曬蔫了，沒有一點兒活力。王丹看到美娜如此疲倦，便不忍心再叫她來回奔波。
“美娜啊，今天你早點回家休息去，明天也不來了，最近太辛苦你了。我和你大嫂商量了一下，準備再招兩個人！”
“招下了嗎？”
“已經確定好一個了，很快就能恢復正常了！”
“哦，那就好！一會兒趙靖過來，我倆要去醫院！”
“你這個樣子該不是有了吧？快去，好好檢查一下，媽真替你高興！”
“才沒，不知道！”美娜心里知道趙靖的身體問題，目前還在治療中，根本不可能懷孕。他們去檢查只是因為趙靖說他三個療程的藥都按照大夫的醫囑服藥，現在要去復查一下！如果一切都正常，他們準備下個月要孩子。
“你這傻孩子！最好生個男孩，你婆婆才會高興！”
“重男輕女！”
“媽這是為你以后在你公婆哪里好生活，老一輩子人都想要男孩，這是永恒不變的真理。你還別不信！”
“哎呦，行了，別說你那套理論了，我和趙靖才沒有這種想法。”
“傻姑娘，你們和公婆同在一個屋檐下，都要考慮的。”
“我知道啦，以后的事以后再說。我累了，想睡會兒。”美娜趴在收銀臺邊上佯裝睡覺的樣子。她的身體很疲乏，可心里還是很清楚，母親說的是正確的。婆婆那個人，早都含沙射影地說過她想要抱孫子，怎么可能沒有重男輕女的思想。
是否真的應該學學過去的母親，為了生兒子，吃一大包腥味兒十足的黑色粉末。女人啊，總是這么艱難。過去痛恨母親的這種行為，現在居然也能夠感同身受了。時間真的是一個非常可怕的東西，它會帶你走向中年、老年，讓你品嘗所有年少時你不理解的一切，讓你也經歷同樣的事情，考驗你，挑戰你，乃至蹂躪你所不能忍的一切。換位到另一個年齡段，被逼無奈地去選擇過去那條你所不能忍的別人走過的路。
中午一點鐘，趙靖來了，他們約好一起去醫院再檢查一下。當然這個檢查誰都不愿對除他們之外的任何人提起。趙靖認為這個是他作為男人的恥辱，千萬不能被第三人知道。
辭別丈母娘，趙靖騎著自行車，載著美娜去往市醫院。一路上兩人都緘默不言。他再想自己男人的恥辱這次是不是能夠洗刷干凈，她坐在后座上身體輕飄飄，似乎隨時都會從車座椅上摔下來。身體莫名其妙的困乏，讓她根本無力進行任何胡思亂想。
自行車在樹的陰涼里穿梭，速度將熱風帶來的燥熱散去了大半，竟有些讓人舒適的清涼。趙靖回過頭，看美娜低著頭，臉泛著刺眼的白光，幾乎沒有一點兒血色。她的精神狀態似乎也并不是很好。
“媳婦兒，你咋了，臉那么白！”
“沒事，就是累的！”
“哦，媽說看你這幾天食欲不好，總犯困，說你可能有了。”
“那你咋說的？”
“我就說，你是胃不好，我知道現在你不可能懷孕，我身體還沒好。”
“那媽又沒有不高興？”
“他說我不中用！”其實張英蘭在兒子面前說的是美娜不中用，連個兒子都懷不上。
“沒事，今天檢查好了咱兩也就可以放心了。”
“還是你對我好，體貼我，理解我！”美娜笑了笑，擁住了丈夫的腰，兩人繼續在這夏日奢侈的陰涼里穿行。
美娜陪趙靖做了檢查，親眼目睹了這難堪的男科檢查，她不禁紅了臉。檢查的醫生護士都是女性，這更讓她忸怩不安。
她看到丈夫的臉又跟上次一樣紅，堪比馬路上的紅燈。她突然覺得他們是一類人，都會為這種檢查感到羞恥，甚至恥辱。
檢查結束后，兩人又跟相坐在門口的樹蔭下，等待檢查結果最后的宣判。好在這次，沒有什么異常。這讓趙靖頓時英姿煥發，心花怒放，吹著口哨，載著美娜穿行過他們走過的大街小巷。
美娜坐在后座上，微微笑著，聽著丈夫高興地像個孩子一樣的歌聲，一絲甜意涌上心頭。她感到自己的身體此刻也變得非常輕盈，突然想要張開雙臂放飛自己此刻的心情。她的手從丈夫的后腰抽走，向兩側伸展，嘴里也不自覺跟著他的音調哼起了小曲。
“你坐好了，我要加速了！”趙靖猛地加快速度，美娜的眼睛突然模糊充滿了七彩的重影，她把兩手縮回來使勁揉著眼睛，卻還是只有重影。她痛苦地搖搖頭，眼前一抹黑，從自行車上摔下來，滾落在地上，沒有一點兒意識。
趙靖頓時嚇傻了，他扔掉自行車，抱著美娜哭著呼喊她的名字，眼淚滴在美娜的臉上。路過的行人都停下來，紛紛看著這對年輕人。
“小伙子，快送醫院啊！”人群中有人喊道，趙靖這才清醒過來。
“幫我叫車，快啊！”
“快走，我送你們。”路邊站立的面包車司機已經發動好車子，等待趙靖。
車子一路疾馳，直到醫院大門口，門衛死活不讓進。趙靖哭罵著抱起美娜跑進了急診室。
那個面包車師傅在急診室門口看了半天，確定沒有生命危險，才轉身離開。
生命里我們總會遇到這樣的好人，在緊要關頭，他們會毫無保留地幫助你。事后，趙靖去那個路口找了好幾次，卻再也沒有找到那個無名好人。
美娜被拉進急診室，趙靖就給父母打了電話，老兩口嚇得腿都軟了，著急忙慌跑去醫院，看著兒子蹲在墻角哭。
“靖兒，美娜怎么了，醫生怎么說？是不是懷孕了，身體虛弱？”張英蘭蹲在兒子旁邊著急地詢問。
“沒有懷孕，我不知道，不知道……媽我害怕……”趙靖哭得稀里嘩啦撲倒在母親懷里。趙啟倉站在兒子旁邊摸著眼淚。
“焦美娜家屬！”一個護士在急診室門口喊。
趙啟倉先跑過去，趙靖母子也站起來跑過來，用期待的眼神看著護士，眼巴巴地像是等待命運的宣判。
“她得了腦瘤，現在是初期，一會兒會轉到住院部！”這個消息像晴天霹靂，一下就打暈了一家人。
“醫生，怎么可能，我媳婦怎么能得這種病，怎么會？”
“不要太悲觀，只是初期，化療和中藥理療可以讓病情得到控制。”
“太好了，那就化療，化療，無論如何要讓她活著啊……”趙靖哭著拉著護士的白大卦，跪在地上，請求她。
“繳費去！”護士甩開他的手，走進了急診室。
張英蘭愣在那里半天沒有反應過來，趙啟倉目光呆滯地看著兒子，爬在地上，痛哭流涕。
“爸，給我錢，我去繳費，趕緊給美娜化療！”他轉過身，跟自己的父親要錢。
趙啟倉從上衣口袋，掏出一疊鈔票，全都塞給了兒子。趙靖踉踉蹌蹌站起來，走向繳費的窗口。
“怎么可能？我說這么久懷不上孩子，原來是早就有這怪病，方家坑了咱們啊！”張英蘭哭嚎一聲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嘴里時不時罵方家所有的人。
趙啟倉還沒有從這一噩耗中回過神，眼睛直勾勾盯著急診室的門，等待著有個醫生出來說：“剛才誤診了！”
“你個死人，你信任的方志鴻把咱的靖兒害慘了，這讓靖兒可怎么活啊？我就一個兒子，怎么能讓他受這么大的罪……”張英蘭哭著罵自己的丈夫。
“干什么呢？要吵出去吵！”一個護士指著張英蘭怒喊。趙啟倉這才清醒過來，拉著自己的老婆走出了醫院。
張英蘭努力平復心情，腦海里想得盡是這場婚姻就是個陰謀，美娜本身有病，方家欺瞞了他們，必須得讓方家出錢看病，看好了另說，看不好就離婚。
“你這是胡亂喊啥呢？兒媳婦有病，看就行了，你看你不夠丟人的。”
“方志鴻一家是騙子，美娜她本身有病，是他們沒告訴咱們，我必須要他們兩口子來負責。”
“你瞎說什么？”
“我兒子結婚快一年了，都沒有孩子，為啥沒有孩子，還不是她有病懷不上，我要打電話給王丹，讓她來看看他，寶貝女兒！”
張英蘭說完就從丈夫褲腰帶上取下手機，給王丹打了電話。王丹聽說女兒得了這種怪病，腿像壞了，哆嗦得如同篩糠一般。
她急得嘴張了幾張，語無倫次地讓大嫂看超市，著急忙慌就跑向醫院。剛到醫院門口，還沒了解女兒到底是什么情況，就被親家母劈頭蓋臉一頓爛罵。
“什么你們一家都是騙子，你們要是不出錢看病，就離婚。”
王丹聽得一愣又一愣，面對親家母毫無厘頭的指責和謾罵，她居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這下好了，趙靖父母更加堅定了自己惡毒的猜測。
王丹跑進急診室，看著女婿蹲在地上，關切地問：“走的時候不還好好的，到底怎么了？你媽為什么那么說我？”
“媽，美娜她從自行車上摔下來了，本來好好的。我媽說什么了？”
“她說我們一家騙了你們家，美娜本來就有病！可是，不是這樣的啊，美娜她好好的呀！”
“媽，別理她，她可能太緊張了，美娜是初期，只要按時間化療會好的。”
“我可憐的孩子啊……”王丹終于忍不住哭了起來。
張英蘭這時走進了急診廳，拉著兒子要離開醫院。
“媽，你干什么？”
“回家，他們家幾時把病看好了再送回來，看不好，你就離婚！”趙靖聽了母親的話，一下就暴怒了。
“我的事你別管，要回你自己回。”
“他家騙了我們，美娜這么久懷不上孩子，還不是這病鬧得，你個不孝子，為了一個女人居然這么對你媽說話……”
“鬧了半天，你因為這個懷疑人家，好，我告訴你們，美娜懷不上是因為我不能生，是我的問題，不是她……你們滿意了嗎？”趙靖將自己的恥辱暴露在所有人面前，只希望母親能夠不要埋怨自己心愛的人。
張英蘭愣怔著向后退了幾步，指著兒子就罵：“真是娶了媳婦忘了娘，都這樣了還維護她……”
趙啟倉看著兒子痛苦的表情，知道兒子說的是真話，他掏出自己褲兜里的存折，交給兒子，然后拉著自己的老婆離開了醫院。
王丹聽到這個震驚的消息，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女婿。
這時美娜被推出了急診室，她已經清醒了。她睜著自己黑溜溜的大眼睛，看著自己的老公和母親。他們的眼睛都紅紅的，充滿了淚水，她知道自己或許得了什么絕癥，所以他們才會如此傷心。
“我沒事兒，你們別哭……”美娜伸手去拉丈夫的手。王丹跟著推車看著女兒女婿淚流不止。
病魔已經存在于美娜的身體里，這是無法改變的殘酷現實。命運就是這般無情，總是毫無防備地給你致命一擊，讓剛擁有的幸福像曇花一現般短促。
悲痛的趙靖一整夜都守在美娜的身旁，努力調整自己的狀態，又努力為美娜寬心，要她好好接受醫生的治療。美娜因為頭痛，漸漸睡去了，趙靖趴在美娜病床邊一夜無眠。王丹已被趙靖勸回了家。
上午八點鐘，美娜醒了。明媚的陽光從大玻璃窗戶投射進來，映照在雪白的病床上。她斜著眼，看到丈夫燦爛的微笑，她的心被這一笑刺得生疼。他鼓足了多大的勇氣，才笑得比哭稍微好看一點兒，他拼足了多少力氣，才說服了她難纏的婆婆？美娜生生心疼這個愛她如命的男人。
“醫生說，你要吃清淡一點兒，我給你買了粥，還有雞蛋煎餅，我喂給你吃啊！”
美娜笑著點點頭，眼淚卻還是滑落在枕頭上。
“快吃，趁熱，好的快……”趙靖吹了吹勺子里的粥，湊到美娜嘴邊，看著她一點點喝下去，手移開的瞬間，又轉向擦掉了美娜臉上的淚痕。他努力讓自己的淚向下沉，沉到肚子里，眼角還是泛起了紅暈。
王丹拉著方志鴻來醫院看美娜，在門口看著小兩口，難過地又哭了一鼻子。方志鴻心里也格外難受。面對病魔的殘食，他已然放下了自己內心深處還存在的繼父的偏見。
他知道化療需要很多錢，王丹又把所有的錢都給了他，現在家里就是想幫忙也沒有多余的閑錢。他想了又想，決定騰出一點錢，給美娜看病。
“靖兒，爸這兒錢不多，你拿著，好好給美娜看。這病能治好，幸虧咱們發現得早！美娜，你也不要有心里負擔，沒事兒的，會好起來的！”方志鴻從口袋里掏出五千塊，塞給女婿。
王丹看著這一幕，更加淚流不止。
趙靖的父母，這一日居然都沒有來醫院看看美娜，更沒有說一家人輪流照顧美娜。他們到底在想什么？或者說婆婆張英蘭又在心里謀劃什么事情？都不得而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