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1982年·無軌電車軼事——第1章4·5·6節

4

脆弱的意識一天天強壯起來,清晰起來,活躍起來。

我清楚意識到自己是個存在,我身邊還有一些與我同樣的存在,我的存在與他們的存在之間具有一定的關聯性,只是我尚不知道自己具體是什么。我的手指也變得靈活,我時常碰觸我身上覆蓋的東西,有時也會伸出手臂。有時我也可以微微睜開眼睛,但由于我長時間過多吸收了那種乳色所以對另一個世界強烈的光線極不適應,因此更多的是閉眼或者瞇眼。在我眼前常有晃動的影像,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隱約意識到那影像是圍繞著我的,如同我是一顆墜落到河水中的石頭,那影像是我身邊蕩漾的漣漪。

我再也聽不到那種細膩悠長的聲音,但卻有另一種聲音縈繞在我的腦際,那是一種召喚。我對這個呼喚也并不陌生,仿佛在遙遠的時空中就曾存在,那時這個聲音是從一個小院落里,一扇木質的窗扇里傳出的……

這種聲音出自于我床邊的一個存在,它常常碰觸我的臉頰,為我擦拭身體或翻身。它像一尊雕像永恒地護衛在我的身邊,只要我從昏睡中醒來,走出意識的昏暗,它就總是陪伴在身邊,輕聲地呼喚。我對這個呼喚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它的存在意味著我的愉悅,我喜歡平靜地聽那聲音,那聲音對于我來說其實只是一些毫無意義的音節抑或節奏而已,但我仍舊喜歡。因為聲音一響起,我的意識便不再空虛,也不再孤寒,一股暖意拂面而來。

我這時已有了一些關于空間的概念。我清楚身邊有個存在。我有時會下意識地伸出手臂去觸碰那個存在和那個聲音。于是,我伸出的手臂便會被那個存在以同樣的東西和方式掌握,一種柔細的溫度便會傳遞到我的意識里、身體里。于是我對它便更加信賴,更加依賴。

一次從昏睡中醒來,我敏感地意識到那個存在就在我的身邊,于是我便伸手去觸摸它,我渴望再一次被它握住,享受那種柔滑的溫度。但我觸到另一樣東西,那是一種柔軟的球狀的物質,我的意識忽然顫抖起來,那是一種意識的亢奮,一種對過往時間的敏感。這種顫抖證明我對這個物體的熟稔和親切,在我的生命里它是最原始的圣所,正因為如此,我才能如此敏銳地感知它的存在和意義。

意識驅使我抓住這個東西,這是我失去意識后第一次把握手中的物體。我做到了,我出乎意料之外準確地把握住了它,盡管它躲藏在另一種薄薄的物質下面,我還是準確地抓住它。當我準備認真細致地通過手感來感知這個物體時,我的手卻被輕柔地牽引下來。我的意識頓感沮喪,雖然仍有一種溫暖涌來,但我迫切希望的是剛才觸摸到的那個物體。那應該是屬于我的,本來就是我的,與我的存在密不可分。

我在那種暖流的撫慰之中又陷入了昏睡,但這次昏睡卻不空洞,腦海中居然浮現一些莫名其妙的圖像,它們詭異而又模糊,依稀可辨是一個物體的形態,但都是局部的,零散的。這個物體似乎有著柔軟的質地,有著飽滿的形狀,有一片彌漫的乳色,其中也有一處呈現驚艷的玫瑰色。它不是后來植入我的意識,而是原本就存在于我的意識深處的東西。現在,它被剛才瞬間的體驗所喚醒,如同海水落潮后顯露出來的若隱若現的礁石,局促地佇立在平靜的海面上。

它的形態在我的意識里從一種局部變成一種整體,從一種輪廓變成一種明晰。我吃力地它拼接出來,像兒童正確地拼成一幅圖畫一樣。我的意識在拼接中痛苦而快樂。那是一個美麗的物體,像一座島嶼,一座山峰。它高高聳起如一座巍峨的豐碑。我對它是多么熟悉,多么親近。它究竟是什么呢?在我的意識竭力追索中,它漸漸消失了。腦海中還是空洞與落寞的乳色,不過,這個圖像讓我更加深意識到我與身邊這個存在不可分割的親密。

昏睡對于意識來說,有時并不是一種休憩,因為意識并沒有昏睡。我醒來了,體內似乎被注入了一種新的東西,那東西對我的意識更為有力。同樣,我的手臂也更為有力。我朝身邊的存在伸出手去,但又被掌握了。但我這次卻掙扎著,我固執的手伸向上次碰觸的方向,渴望尋覓到那個詭秘的東西,我的意識頑固地想要尋找答案,尋找一種源頭。

我掙扎的力量可能大了一些,讓另一個存在感到了某種吃驚,我的手居然掙脫了掌控,盲目在空中亂抓。手臂再一次被掌握,在一種短暫的沉默之后,我的手掌被牽引到上一次觸摸到的那種薄薄的物質之上,那下面就是我所尋覓的東西。我的手第一次準確地抓到了那個東西。但再一次被拿開,不過這次不是轉移而是深入,我的手掌被放置在那層薄薄的物質下面,于是我觸到了真實的如圖像中里一模一樣的東西。我竟然可以熟稔地撫摩它,摸每一個局部,直到把圖像中的一切都完整地感受一番。

我聽到一個聲音,那是一種驚喜若狂的歡呼。

我完全恢復意識后,母親告訴我,她當時敏銳地感覺到我的意識在恢復,在蘇醒。我對于乳房的執著和喜愛,讓她想起我在小時候始終對她的乳房戀戀不舍。她意識到,也只有她能夠意識到這可能幫助我恢復意識。

盡管她不知道這是否科學,但她知道這可行。她那母親的焦慮和渴求使她覺得這值得一試,于是她才把我的手塞進她的懷里。她說我那貪婪的撫摸如同嬰兒時一樣,這讓她不由得笑了,咯咯地笑。由此,她對自己創造發明的這種關于恢復記憶的治療方案充滿了自信。

于是每每在我醒來時,母親不僅自言自語似的與我說話,講述我過往的故事,而且也總是將我的手塞進她的懷中,讓最初的記憶沖出我的意識。

聽她如此說,我淚流涔涔。


5

母親的乳房每每如一股電流導進我的大腦,電擊我的意識。

于是,我意識中的各種圖像豐富起來,復雜起來。它們交替出現,有時也重疊著,其中有房間、院落、杏樹、太陽、風云、雨雪,還有一些人的面孔,有男人,也有女人,當然,更多的是女人。有女人的臉龐、女人的眼睛,女人的嘴唇,女人的身姿,女人的胸,女人的臀,女人的一切……似乎我與這些女人都有著某種聯系。

其中最多的是一張憂郁的面孔。她的眼睛總是那樣略微靦腆地注視著我,那是一種細致入微地注視,仿佛我是她創造的一部作品,一篇散文,一首詩歌,她永遠也讀不夠,看不厭,也仿佛在認真思索,這個作品中哪一處不夠精彩略有瑕疵,但總體上她是滿意的,她那嘴角的一抹笑意說明了這一點。

我意識到我和她之間的某種必然聯系,某種微妙的連綴,或者說是一種詭異的糾纏,甚至有時我還會萌生一種與她親昵的渴望。現實中的女人與記憶中的女人同時出現并不時相互撞擊,終于有一天,它們在我的意識里完全重合。

那天,她把臉頰貼近我的臉,她的嘴角有一絲淺淺的略帶靦腆的笑意。于是,我心中關于那個女人的影像便不斷浮現出來,如電影膠片一樣一幀幀慢慢滑過,最后,有一幅圖像中的女人完全與她的表情重合,它們重疊在一起,沒有一絲一毫的舛誤或不同。重合使這張臉龐變得立體,變得豐滿,變得生動。影像中的女人正俯身親吻一個酣睡中的幼兒,也是臉頰貼著臉頰,她的眼睛還是那樣憂郁,嘴角還是牽著一絲不易覺察但充滿幸福的笑意。

我的意識凜然一抖,脫口而出叫道,“媽——媽媽——”

她呆住了。訝異地張開了嘴巴。她美麗的眼睛陡然睜得又大又圓。這個驚異的表情持續了許久,之后,一股淚水從眼角汩汩涌出,在臉頰上形成一條長長的濕痕。她扳過我的臉吃驚地看著,然后,把臉腮再一次貼到我的臉頰上反復地摩挲,我的臉龐也被弄得一片潮濕。

“是的,我是媽,你是默!”她在啜泣中快活地說。

由此,我知道自己是誰。我是一個人,一個男人,我的母親是這個女人。她生了我,并用我每日撫摩的那對乳房里豐沛的奶水喂養了我,讓我從小就具有一副健康的體魄。

如果說,母親啜泣的聲音是喚醒我意識的引擎,那么,母親的乳房則是引導我意識不斷強化和豐富的路標,甚至是一種凝固在我意識最深處的生命圖騰。是它引領我回歸意識。

從確定了我與母親的關系之后,我的意識開始進入明顯的恢復過程。

雖然我的語言系統還沒有完全恢復,我仍局限于“媽媽”這個詞,而且,這在某種程度上也并不是我對母親這個詞義充分認知后的理性表述。確切說,那是一種潛意識的作用,是二十幾年時間里強化記憶的一種反應,是對我生命最初意識的一種復述,一種時空的再現。

不過,我的理解和接受能力恢復更為明顯。我能從母親的只言片語中捕捉到一些提供我回憶的信息源,我凝神聽著她的嘮叨,這種嘮叨不再是一種冗贅的語言,而是一種重復和強化的信息,如同發報機重復發出滴答滴答的密碼一樣,這種不斷強化的信息刺激著我的意識,讓深埋在意識深處的記憶活躍起來。

那些記憶如同失事航空器殘骸的碎片漂浮在荒涼的海面上,意識開始注意并搜索這些碎片,然后將它們連綴在一起,成為一個完整的信息體。于是,我便獲得了某種重新開始的認知,也是一種對舊認知的重新啟用。

我逐漸進入到一種意識的快樂和痛苦并存的糾結之中。意識的過程讓我快樂,意識的結果讓我振奮,意識的形成讓我痛苦。


6

隨著我的恢復,母親得到一種巨大的鼓舞,她仿佛是一位偉大的醫學實踐者,抑或一位醫學研究者,專注于對我的意識的恢復,她把這件事情當成一項偉大的工程來實施,而且充滿信心。

她每天與我溝通,她總在講述,她是一個優秀的講述者,她可以繪聲繪色描述發生在我身上的一件故事,在敘述中她全情投入,她的眼神時而因興奮而明亮,時而因憂郁而黯淡。同時,伴隨著講述,或者她捏著我的手,或者我摸著她的乳房。

而我,作為一個傾聽者,一個失憶者,則靜靜地聽她講述。我從這些陳年舊事中尋覓一些信號強烈的細節,來刺激我的神經系統,強化我的意識。如果我通過她的講述去進行思索而有所收獲,我便會露出一種笑容,那是會心的笑,理解的笑。

我的這種懸浮在臉上的外人無法理解的笑容,只有母親是理解的。于是,她快慰地也與我一樣微笑,而且,將會有更多的故事由她傾訴出來。

母親是絕頂聰明的。她還別出心裁地采用另一種方式來刺激我,召喚我。

最近的探視者多了起來,他們的來訪很是蹊蹺。不是那種零散而隨機地探視,而是分門別類地以一種有組織、有序列的方式走進病房。

我以一種十分詫異地眼神看著他們一張張陌生的面孔,但母親卻極度熱情地招呼他們,并讓他們一一把自己介紹給我。當然這對于我恢復記憶十分有益,具有一種生動地喚醒作用。我的記憶可以按照一定的時間、空間線索歸納起來,其中任何一個細節都可能成為我某段記憶恢復的開關,讓我開啟一部分關于某個方面的記憶,并把這些零散的記憶連綴、縫補并有序地統一起來,形成一種完整或者相對完整的認知。

對于恢復記憶來說,這無疑要比由母親講述,由我來理解的那種灌輸式的方法更為有效。畢竟,這是一種以真實引起記憶的啟發方式,它更容易追述和詮釋往事。

踏著午后陽光走進病房的是四五個年紀與我相仿的青年,他們的面孔對我來說既陌生又熟識。母親依次給我介紹他們的名字。如同小時候教我識字一樣,指著一個漢字或者一幅圖畫告訴我,這是風,這是雨,那是山,那是水。

見我對這些名字有些茫然,她便與他們一起講述我的童年少年舊事,比如某次我和一個小同伴去網蜻蜓,在追逐一只在我們看來十分碩大的“綠豆蠅”時,我跌傷了膝蓋,由這個小伙伴攙扶著回了家。母親笑了,那個童時的小伙伴也笑了,我從他的笑容里找尋他兒童時的影子,盡管未必明晰地覓到,但我還是常常默默點頭。

這不是對時光的確認,而是對母親笑容的一種積極地回應,因為我發現當我點頭時,她會十分得意,笑得也更開心。

我的這種默認式的點頭,給了母親巨大的激勵。于是,她更加頻繁地招呼一群群陌生人走進病房,讓原本冷清的病房變得熱鬧起來。

一對青年夫婦走進病房,男人強壯,女人苗條。美麗的女人明顯是個孕婦,她的肚腹高高隆起。她以一種奇怪的眼神注視著我,但又似乎在躲避我的目光。

我對這種目光何其熟悉。我有些木然地看著他們,母親說這是學校里我的同事濱和芷。我的意識微微抖動,腦海中漸漸浮現一輛顛簸的無軌電車,一個偌大的學校操場,坐滿學生的教室,教師辦公室,操場邊的雙杠,一個在雙杠上翻飛的強壯青年,還有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和那個青年坐在一座高高的山巔之上,那個女人被那個青年緊緊摟抱著,好像在一輛擁擠的無軌電車上……無數個奇幻的鏡頭從我意識里閃過,但我還是無法將眼前這個大肚子的女人與那個苗條的女人聯系起來。

叫芷的女人站在我的床前,她沉默地注視著我的眼睛,忽然她說,“默,我是芷,是讓你討厭的芷,跟你學跳舞的芷,給你朗誦詩的芷,你拐不走的芷……”說完,她撲哧笑了。

她的笑似乎很小心,同時雙手輕輕托著自己的肚子,仿佛那樣一笑會把肚子里的孩子噴出來。

我隱約記起,似乎有這么個女人,奇怪的女人。我對她也有著一種奇怪的感情,似乎也有奇怪的故事,有她前面說過的那些舊事,還有……我覺得似乎還有她沒有說出來的故事。

我注視著她的肚子,我點點頭。

“你認出我了?”她驚訝地輕叫,大眼睛如往昔一樣純凈。

我再一次點頭。并扭臉看看母親。

她噙著眼淚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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