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前的練筆后記,來做個紀念。)
我是在那里遇到那位沈小姐的。
那一年的春天很短,桃花還未來得及盛開便已凋謝;那一年的雨水很少,孤繩系著渡口的小船晃悠悠。一點殘紅落在淺淺水面,漾起的漣漪,一如她唇邊清淺笑意。
那一年,我與我的行囊,泊在這小小的鎮子里。
戰火迫人流離,而我也正因為連天的烽火,才輾轉來投靠親戚。或許是歲月輪轉間因緣際會,我借著親戚的幫助,在僻靜小巷里的一間戲班,謀得了一份打雜的差事。也正是因著這差事的緣故,我才能有幸傾聽那絕世的優伶,低吟淺唱。
衰草連橫向晚晴,半城柳色半聲笛。枉將綠蠟作紅玉,滿座衣冠無相憶。
沈小姐的房里,擱著一架老而舊的唱機,如同遲暮的老人,不過茍延殘喘。然而唱針的旋轉似乎從未停止過,至少,每次我打掃的時候,都能聽見飄渺而殘破的歌聲那首歌循環往復,也不知過了幾番輪回。
來而復去。
他們說,沈小姐是個怪人。
她總是聽著那首循環的歌,總是留著那破舊的唱機。
她的手邊總有一張繪不完的扇面,淺淡水墨繪的也總是小橋流水人家,桃花未開。也從未上過顏色。
她也總是喜歡坐在窗前,似是茫然地望著遠方不知名的某一點。
沈小姐很少參與班里的事務,班主也從不敢說她半句,只因她挑著大梁唱那出壓軸的戲。縱然這戰亂年月,也仍有那許多沉迷笙歌的人,不愿醒。沈小姐的唱腔一如她的人,婉轉悠揚,尾音輕輕上揚,有絲絲清新的柔媚。
每個月初月末,沈小姐總要到鎮口的郵局去。她會待上許久,半天,甚至是一整天。她并不取信,也從未寄信。似乎只是靜靜的耗在那里,任韶光流逝。
有的人說,沈小姐是個怪人。
有的人說,沈小姐是在等一個人。
我想,或許那個人不會回來了。
沈小姐的臉上從無喜憂,她只是一月月往郵局去,也不知是否已過了幾番寒暑。
但是那一天,不同了。
那一天沈小姐在郵局只待了短短的一會便出來。依舊是毫無悲喜的面容,但拈著薄薄信紙的素手卻微微顫抖。
那封信,她卻看了許久。
房門輕啟。
我聽見她的聲音平靜無瀾,吩咐我置辦些物事,她說要去看望一個朋友。
原來,看望朋友所需要的,是香燭紙錢。
那段路并不長,乘車一會便到。
那段路也不短,跨越了生與死的界限,卻并不能將兩岸相連。
荒野有孤墳,一抔黃土葬了一個人。
沈小姐在這無碑孤墳前,站了很久。
她沒有落淚,我想那埋著的也必定不是她的愛人。
說不定,如同戲文里寫的那樣。
葬了個未亡人。
可惜這一切或許只能是我無知的幻夢。
荒墳與她,再無人唱。
“你說,會帶我走。”我聽見她的聲音,輕柔婉轉,如同情人的呢喃。
大夢初醒,荒唐一生。
我記起,聽誰提過沈小姐的名字。
沈無夢。
窮極一生,能不能做完這場夢。
或許繪夢者,終究無夢。
后來,我離開了那座小鎮。
再后來,戰爭結束了,民國的歷史終結在第三十八年。
再后來,我又回過那座小鎮,戲班仍在,獨缺一個她。
聽說,沈小姐的扇面畫完了。依舊是小橋流水人家,只是那桃花終于畫上了,顏色艷麗如火,煞是好看。
時值春日,桃花夭秾,正是宜其室家的好預兆。
可是。
她不在了。
窮極一生。
做不完。
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