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知死

是接稿,應該推不了,但我覺得寫得真的很好,所以給大家瞧瞧。

? ??


臥病在床的第四個月,衛青忽然想和劉徹一起去朔方城。

長平侯向來是嚴謹之人。所以在向當朝天子提出這個要求前,他換上了整套的朝服,并且準備好了被拒絕后的理由:單于賊心不死,蠢蠢欲動,陛下若能在此時巡視邊疆,定能威震匈奴;朔方城的守衛中,不少是他先前的同袍,若是讓他們再次看到自己,定能鼓舞士氣;距離陛下將朔方的三千八百戶封給自己已過了整整二十年,據說朔方城如今頗為富庶,居民已達上萬戶,他想親眼看看。

在心里列完這三個理由后,衛青還是有點發慌。他不擅長和天子提出要求,反而更經常拒絕天子給予自己過分的恩惠。每次拒絕,他都可以瞬間提出五六個理由,為大漢江山,為黎民蒼生,有理有據,合情合理。相比之下,這回的三個理由顯得有些單薄,讓他不清楚自己是因為疾病和衰老而頭腦遲鈍,還是有著什么不合情理的,連自己都捉摸不透的任性念頭。

也許是朝服對久病的他而言太過厚重,也許是那些無法掌握的幽微思緒令他惶恐,劉徹這次來看他時,他的舉止多少有些別扭。明察秋毫的天子自然發現了這點,率先開了口:“仲卿有什么想說的話嗎?”

衛青只得開口:“臣聽聞陛下今年巡幸天下,令百姓民心大振。如果陛下打算巡幸朔方,不知臣可否參乘……”

他講得太急了,說到這里猛地咳嗽起來,連忙低下頭掩著嘴,恍惚中覺得劉徹捋了捋自己的背。他再次直起身子,看到劉徹無比專注地望向自己。然而那目光又不是熾熱的威嚴的,反而帶著某種迷惘,像是透過他看著某種不可言說的存在。

正當他猶豫要不要把那三條理由列出來時,劉徹回答了:“好?!?/p>

在那一瞬,衛青忽然想起,元狩六年,冠軍景桓侯霍去病薨于朔方。

? ??? ??

劉徹本來為病人考慮,特意選了相對平穩,且不會為外人看到輿中情形的駟馬安車,還把左右的窗牖都關上了。誰知大將軍不愧是大將軍,哪怕臉色蒼白,仍然脊背挺直,正襟危坐,端莊得讓大漢天子沒來由地氣悶,幾乎要反思自己是不是又給予了什么破格的恩寵。

直到車隊出了長安,衛青才微微轉頭,露出劉徹熟悉的微笑:“臣先前聽聞,這附近的馳道旁有片梅花開得正好,不知陛下是否愿意與臣共賞?!?/p>

這里有梅花嗎?劉徹半信半疑地開了窗,猝不及防被大片雪白充斥了視野,凜冽的春風夾著隱約的幽香撲面而來。他第一反應是這片太過耀眼的白有些不祥,緊接著想要引句什么風雅的詩文蓋過這不合時宜的想法,可腦子里只有更莫名其妙的“摽有梅”。

這時他聽到衛青悠悠道:“今年牧草和莊稼肯定長得很好?!?/p>

瞬間劉徹覺得他沒必要再說什么了。

在多數時候,他都覺得,自己是最了解衛青的,不然他不會發現衛青的將才,并讓衛青立下赫赫戰功。他非常清楚,這份功績是如此輝煌璀璨,不僅讓他們現在所有的敵人都為之畏懼,更會讓千百年后任何對他們有微詞的人都無法否認。但在有些時候,他又覺得衛青有著一些他看不穿的想法,比如他不明白衛青為什么不老老實實待在長安,為什么不老老實實接受他的關懷和慰問,為什么非得去朔方城。在衛青提出這個請求時,他甚至在想,是不是衛青被什么他看不穿的神秘存在憑附了。

即使如此,他始終是信任衛青的。因為他是劉徹,因為衛青是衛青。

車行至云陽縣內,在甘泉山下轉入直道,今天天氣不錯,隱約能看到通天臺的輪廓。

“等從朔方回來,隨我來甘泉宮祭祀太一吧?!?/p>

說出這句話后,劉徹自己都有點奇怪。祀神并非大將軍的職責,衛青本人對求仙也興致缺缺,即使他從未像某些饒舌而自大的文官那樣,就鬼神之事與自己理論。

結果衛青的表情始終溫潤如初:“諾。”

劉徹再次意識到,衛青是信任他的。因為他是劉徹,因為衛青是衛青,理所當然,僅此而已。

? ??

在等待天子和大將軍到來的那段時間,郭昌每天都坐立不安。

雖然曾追隨衛青征戰,可郭昌始終覺得,自己和同袍相比沒有任何過人之處,遑論與驃騎將軍和大將軍相提并論。當然,既然從軍,那便要服從命令。郭昌覺得他在這點問心無愧,以前在大將軍麾下當校尉,他不出挑,但至少能完成大將軍給予自己的任務。后來天子讓他當拔胡將軍,他便奉天子之命來朔方城。至于要如何建設這座為戰爭而生的城市,又如何依靠這座城市在接下來可能的戰爭中先發制人,他其實沒有太多想法。

天曉得他才來朔方不到一年,大將軍和天子要來了!

他明白大將軍在軍事上眼光的毒辣,更明白天子對無能臣子的無情。在接到消息后,他惶惶不可終日,又不知道該如何假裝自己在朔方有所作為,只能催著士卒每天早起演練,又一次次吩咐他們把戰馬喂飽,把兵器磨光。

不曾想,天子駕臨后,對他費盡心思準備的演武不置可否、大將軍說了幾句不溫不火的夸獎,隨即提出,想去參觀城外的屯田。

這件事不在郭昌的計劃內,他也只得領著兩人去了。西北邊陲春寒料峭,粟米都尚未播種,實在是無甚可觀。大將軍卻像是比觀看演武起了更多興致,指著旁邊的水渠和郭昌提問:“這是從河水直接引來的嗎?”

“大將軍英明。自從三年前瓠子堤治河成功后,如今朔方城的屯田,均可直接引河水與川谷之水灌溉。這都仰賴陛下天恩浩蕩啊。”

衛青仍望著光禿禿的土地出神:“那現在,屯田每年能產多少粟米?”

“對于朔方軍民而言,能夠自給自足……”

“我問的是,每年每畝的具體產量?!?/p>

“呃……約莫每畝百來斤?!?/p>

“那如果要開戰,就不夠了?!?/p>

明明衛青的語氣仍是平靜的,郭昌還是滴下了冷汗:“西北土地不比中原,哪怕水利修得再好,肥力總是趕不上的。此外,縱然移民和戍卒都勤于農墾,當地百姓仍更看重牧業……”

這時,一陣喧嘩打斷了他的話,只見一只通體潔白的羊羔懵懵懂懂地朝這邊跑了過來,后面跟著幾個匆忙追趕的士兵。羊羔快跑到劉徹身邊時,衛青微微上前半步,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讓它停了下來,繞到了衛青背后。

追來的士兵嚇得說不出話,只能跪倒在地。而劉徹看了看躲在衛青身后的羊羔,又看了看它跑來的方向,問道:“這旁邊是牧場嗎?”

郭昌硬著頭皮回答:“是?!?/p>

“那看來,羊長得比粟米好。”劉徹做了個手勢,讓下跪的士兵起身,目光仍望向牧場。

衛青也望了過去:“地勢平坦,水草豐美,是挺適合放牧的?!?/p>

“大將軍所言甚是。聽說,元狩六年時,驃騎將軍本來還想……”

天子冷冷地掃了他一眼,頓時把他想說的話凍住了。

衛青望向郭昌,語氣仍是溫和的:“繼續說,驃騎將軍想做什么?”

“聽……聽說,驃騎將軍本來……本來還想,在此地修筑蹋鞠的場地,在病好之后,與軍民同樂……”郭昌結結巴巴地說完,又趕緊補充道,“當然,卑職剛來朔方城不久,未能驗證此事虛實,可能只是……”

“行了,”劉徹打斷了他,“朕和大將軍有要事商議,帶著你的人退下吧。”

郭昌如蒙大赦,領著士兵匆匆離開了。在他們身影消失的瞬間,衛青再次劇烈地咳嗽起來,他身邊的羊羔如有所悟,抬起頭用澄澈的眼睛望著他,發出咩咩的叫聲。

劉徹扶住衛青,在他重新直起背時,輕嘆道:“必要的時候,朕會繼續下令輸粟于邊的。糧草的事,你不用擔心?!?/p>

“多謝陛下,”衛青向劉徹微微笑了笑,蹲下身撫摸羊羔的腹毛,“這羊羔確實生得不錯?!?/p>

“它和你那么親近,看來祖輩是元朔年間被你從匈奴手上救回來的?!?/p>

“陛下是這么想的嗎?”衛青又摸了摸羊羔的口鼻,羊羔親昵地蹭著他的手心,“臣倒是覺得,只是因為臣還沒忘記小時候牧羊的本領罷了?!?/p>

“你啊,老是這樣子,對自己出身看得太開,反叫那些小人在背后說三道四。”

“陛下不是同樣不在意么?再說了,既然陛下知道那些嚼舌根的是不值一提的小人,那臣自然無需多言了?!?/p>

“看來仲卿果真要康復了,都有力氣和朕饒舌了?!?/p>

“那都是仰賴陛下?!毙l青重新站起身,望向朔方城的城墻,“郭昌為人膽子是不夠大,但至少作為軍人是夠格的,在朔方有他接替臣,將來臣……”

“沒人能替代你?!?/p>

衛青許久未聽到劉徹對自己的語氣如此嚴肅,微微怔了怔,隨即望向對方,柔和地回答道:“是臣失言了。”

天子的眼眸深不見底:“朕已經決定了,從朔方回甘泉宮的路上,沿路祈福,赦天下,免稅賦,賜百姓財物?!?/p>

“臣替天下百姓謝過陛下?!?/p>

劉徹輕嘆了口氣,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只望上天有好生之德吧?!?/p>

? ??

在元封五年以前,劉徹已下過十五次赦令,其中赦天下十一次。每次赦令,都有無懈可擊的理由,為登基,為立后,為破匈奴,為平災異。

與之相比,“沿路祈?!边@個說法,多少顯得小家子氣,他在和衛青提及后,立刻意識到了這個紕漏,而衛青沒有就此多說什么。

的確,衛青不會拿這些小事嘮叨他,他也不在乎其他臣子的看法。天子巡幸九州,為減輕百姓負擔,自然應該多施恩德。因而在巡幸的同時,要大赦天下,要大加賞賜。類似的事又不是沒有先例,不用他說,底下自有明白人能領會上意,對他的行為加以潤色,堵住悠悠之口。至于史官記錄的春秋筆法,后人議論的是非功過,他沒法計較,更懶得計較。

或許蒼天當真庇佑著大漢和大漢的大將軍,或許是劉徹隱秘的心愿起了效,在他們從朔方歸來的路上,衛青的身體當真好轉了——至少看起來是這樣的。

開始時,每到一座城市,衛青只能在人群前露一下面,后來能堅持的時間越來越久,甚至能和劉徹一起參加賜予布帛糧食的儀式,而那些鰥寡孤獨和貧弱者看到大將軍,甚至比看到大漢天子更為激動。這沒有讓劉徹感到惱怒,反倒讓他欣慰和自豪。

“早知道仲卿如此受愛戴,之前巡幸就該帶上你?!眱x式結束后,兩人等著觀賞當地百姓的歌舞時,劉徹低聲和衛青說道。

“此地靠近邊陲,先前常為匈奴騷擾。多虧了陛下派臣等出擊匈奴,才讓居民不再為此擔憂?!?/p>

“仲卿還是喜歡把功勞推給別人。”

“若無明君,良將焉有用武之地?”衛青一本正經地回答完,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不過,憑我對邊塞居民的了解,此地關于漢匈之戰,恐怕有什么夸大其詞的傳言,才讓他們對臣有了好奇心,甚至不切實際的……愛戴。”

“這樣嗎?那朕可要好好派人查一查了。”

話音剛落,鼓聲響起了。踏歌者列隊于前,且歌且舞道:“赤蛟緩,黃華蓋,露夜零,晝晻濭……”

這自然是比不過未央宮的歌舞的,然而劉徹見衛青神色專注,便揶揄道:“仲卿以為,這些舞者中,誰最好看?”

衛青像是沒聽出他的意思,仍看著踏歌的隊伍沉吟道:“比起舞者,這歌詞倒頗有新意。其中提到了‘赤蛟’,陛下上次巡幸時自潯陽出樅陽,不是在江中射殺了赤蛟嗎?難道指的是此事?”

“仲卿猜出了這歌詞為何而作,不然再猜猜,這歌詞是何人所作?”

“這歌詞……”愣了片刻后,衛青恍然大悟,“陛下英明?!?/p>

說話間,這首劉徹本人所作的《樅陽之歌》已唱到了中段:“靈殷殷,爛揚光,延壽命,永未央?!?/p>

劉徹繼續問道:“仲卿是覺得,我作詩不如從前好了,才沒聽出來嗎?”

“不是,此詩端莊典雅,情真意切,所以臣一時沒分辨出來?!?/p>

“哦?‘端莊典雅’是黃口小兒都知道的套語,‘情真意切’,何以見得?”

“就拿‘永未央’一句而言,便能看出陛下希望我大漢盛世萬年綿長的拳拳之心?!?/p>

這個回答算是有一半答在了點子上,劉徹沒有再點破:他作詩的時候,大將軍患病的消息剛傳到樅陽。

“禮樂成,靈將歸,託玄德,長無衰?!?/p>

踏歌結束了。余音裊裊中,劉徹高聲道:“今日歌舞者,俱賜酒十石!”

“陛下萬歲!大漢萬歲!”

君臣盡歡的盛世之景中,劉徹終于沒和衛青說出,他那些被不祥的陰翳籠罩的真實想法。即使他知道,衛青早已猜到了。

他想留住的,從來不僅是盛世,還有盛世中的人。

哪怕其中有的人已經離開他。

? ??

在初夏的殘照中,車隊進入了甘泉宮。

衛青在重新踏上土地時踉蹌了一下,在他意識到這件事前,一只手已經扶住了他,又在他站穩后收了回去。天子面色如常,接受著甘泉宮中群臣的歡迎,仿佛剛才什么都沒發生。

用過晚膳后,劉徹提出要去檢查采詩夜誦的成果,而讓衛青先休息。他謝了恩離開了,回住地換了常服,一時半會睡不著,索性從床上起身點亮了燈,正望著窗外的夜色遙想孝文皇帝時的烽火,便聽到屋外一片“萬歲”聲。

沒時間正衣冠了。他只來得及抓起簪子束好發,劉徹已進了門。他轉過身行禮道:“陛下。”

“果然沒有好好睡覺?!?/p>

“聽說,陛下先前在此地看到有流星劃過通天臺,臣也想碰碰運氣?!?/p>

“你會想看流星?怕想的是后元年間的烽火吧?!?/p>

“昔年的兵家必爭之地,能變成如今的歌舞娛神之所,都是因為陛下啊?!?/p>

劉徹皺起眉想說什么,衛青連忙補了一句:“尤其因為陛下給了臣等北擊匈奴的機會?!?/p>

這句像是逼出來的自我肯定,終于讓氣氛略微緩和。劉徹答道:“要看流星,自然最好是在戶外高遠處,你現在先別想了。等病好了,看一晚上都可以。”

“臣不過是說笑罷了。若是一晚上沒有流星,豈不掃興?”

“那朕陪你看一晚上的銀河。”

衛青笑了:“陛下又拿臣取笑。”

“能笑總比站都站不住好。”劉徹的神色再次嚴肅起來,“早知如此,之前不該讓你參加那些儀式的。”

“臣今日只是在車里晃久了,才有些站不穩?!毙l青語氣柔和,“至于與百姓同樂,這是讓臣感到快慰之事。隨行醫官不是說了,臣一直在好轉,都是因為保持心情愉悅。臣之前征戰時,每次去慰問傷員,他們都會精神振奮而病情好轉。有次,還有個高熱昏厥數日的少年,在知道臣要來后,竟能起身跑到臣面前。臣問他想要什么,他回答說,希望大將軍讓他吃一頓水煮羊蹄?!?/p>

劉徹終于露出了微笑:“那大將軍如今想吃怎樣的羊蹄?”

“臣在口腹之欲上沒有什么特別的要求,真要說想要什么的話,只希望陛下別把臣看成只會躺在床上的廢人?!?/p>

“好?!眲攸c了點頭,“我已經下令傳太醫令給你診病。在他來之前,我會去通天臺?!?/p>

“那臣等著明天與陛下共賞萬里河山?!?/p>

“那現在好好休息,”劉徹站起身,“我先回去了?!?/p>

“恕臣不遠送?!?/p>

當室內只剩衛青一個人時,他立刻咳出聲。先是勉強正坐著用手捂著嘴,后來全身都在顫抖,連頭上的發簪都被晃掉了。

過了將近半刻,衛青才重新坐直身子,盡量平靜自己的呼吸,撿起簪子放好。

他無法確定,宮墻能否隔斷連他自己都覺得刺耳的咳嗽聲,但至少能讓劉徹暫時看不到他咳出的血塊。

方才的那個故事他沒講完。在那時,他立刻下令為那個少年煮羊蹄,可鍋中的水還沒煮沸,對方已經微笑著停止了呼吸。

這些天來,他都在想,同樣是回光返照,自己比那個少年拖得時間更久。他為此感到慶幸,也因此感激太一,或者感激鬼伯。

但在感激的同時,以往無欲無求無畏無懼的衛青,難得地起了貪念:他希望這段時間拖得久一點,不用太多,只要一點就好。

——只要拖到陛下也能接受這次死亡就好。

? ??

通天臺高三十丈。從踏上臺階起,劉徹便時不時用余光確認衛青的情況。而對方仿佛對此毫無知覺,腳步緩慢而平穩,呼吸亦沒有變得太急促,甚至在快到臺頂時和他說起了話。

“陛下之前去過廬山吧,那里風景好嗎?”

他有意讓衛青省點說話的力氣,于是言簡意賅地回答道:“那時天氣不行,云遮霧罩的,說不出好不好?!?/p>

“聽說那里也有得道成仙的仙人?”

“仙人早已飛升了。據說山上有他曾居住過的草廬,才有了‘廬山’之名,如今草廬同樣不在了。山下的溪水邊倒是有修行之人,我給他們題了個‘靈溪觀’的名字?!?/p>

兩人陷入沉默,但和對話前相比,總讓劉徹有些不自在。為了打破莫名的尷尬,他忍不住問道,“仲卿怎么突然提起廬山?”

衛青的聲音如往日般含著笑:“大概,是方才想起了那日和陛下聽到的《樅陽之歌》,便順著想到那附近的廬山了?!?/p>

說話間,兩人已等了頂。劉徹搶先一步走到東南隅,然而目力所及處霧靄氤氳,只能隱約看到群山的輪廓。他有些沮喪:“以往在這個方向,能從嵯峨山和北仲山之間看到長安城。”

明明什么都看不清,衛青仍饒有興致地走到他身邊,朝那個方向眺望著:“長安城見得太多了,反倒沒什么稀奇的。能這樣在高處看看云霧也不錯?!?/p>

“霧氣濕寒,在四周轉轉便回去吧?!?/p>

劉徹剛轉身想走,卻見衛青仿佛被釘在原地,仍直直地望著遠方。他心下一凜:“仲卿?”

“我……我看見了?!?/p>

還沒等劉徹提問,衛青已經帶著某種讓他陌生的興奮甚至迷狂,越來越急切地說了下去:“我看到東南有山,山石堆疊如屏障,山下有澗,清澈見底,澗邊有屋宇,上有匾額,是陛下的字跡,寫的是……寫的是……”

說到這句時,衛青仿佛突然被抽去了脊骨,渾身癱軟緩緩倒下。在劉徹從背后接住他時,感覺對方的渾身冷汗仿佛透過了數層織物,滲入自己的五臟六腑。

? ??

衛青再次睜開眼時,正看到坐在矮床邊的劉徹。天子注意到他醒來了,便站起身,讓身后的太醫令上前。

太醫令給他把了脈,報告道:“現下暫時無礙了。至于病情的發展,臣的判斷和之前相同。”

劉徹微微點了點頭:“先下去吧。”

衛青明白,劉徹不打算讓他知道“病情的發展”,但他多少已有數了。征戰多年的軍人,多少都對死亡的氣息有所察覺,何況是曾殺了那么多人,又那么多次差點被殺死的衛青。他心下了然,如今終于輪到自己為那片陰翳所籠罩。

在太醫令離開后,他想坐起身說什么,卻被重新坐回床前的劉徹輕按住肩膀制止了。

劉徹面色凝重:“早上在通天臺,你到底看見了什么?”

“臣那時已經說了。”他有些赧然,“想來只是些胡言亂語?!?/p>

“不,朕不是問你說了什么,而是你看見了什么?!?/p>

衛青努力回憶著腦海里的片段:“可能只是聽陛下講在廬山的經歷,腦子里出現了些幻覺吧?!?/p>

“如果只是看到了山澗和我的題字,那便可能受我講到的靈溪觀影響。然而,你提到了堆疊如屏障的山石。那不是靈溪,是屏風疊的景象。其下亦有山澗,我下令在那里修筑羽章館。”

劉徹越往下說,衛青越是心悸,他開始意識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或許能用某種說法得到解釋,某種他以往不會考慮的說法。

不料劉徹卻從另一個方向給了解釋:“仲卿,你莫不是先前知道了羽章館之事,才特意騙朕?”

他有些無奈:“臣不敢?!?/p>

“對,你向來不會演戲的??纱耸隆瓕嵲谔^蹊蹺。”

在劉徹沉吟時,衛青同樣抓緊時間快速思考著,關于他方才突然冒出的想法,關于他自生病以來長久的疑問。

在此之前,他見過太多人的死。所有死者都有遺憾,有的關于個人,有的關于家國。于己于人,于家于國,衛青問心無愧。然而,每個死去的人,都有樁無解的疑問:怎樣讓自己的死亡,不要困擾留在此世的人。

大抵因為這必然的疑問,才有了鬼神之說。他以往對此敬而遠之,到了今天,卻切切實實感到了那冥冥之中不可捉摸的力量。

他知道在這方面,劉徹有更多的經驗,于是輕輕開口:“興許……是某位神明讓臣看到廬山的景象的,興許這是某位神明給的征兆。”

劉徹依然皺著眉:“難道是神讓你去羽章館,就像那次我在鼎湖宮生病,被神君邀來甘泉宮嗎?可是我那時病得沒那么厲害,鼎湖宮距甘泉宮也不遠。若是你現下的狀態,啟程去廬山,只怕是……頗費些功夫?!?/p>

“臣以為,興許是神明在啟示,當臣處于某種更好的狀態,而陛下同樣處于某種更好的狀態時,能于廬山再度相會?!?/p>

他自然沒敢直說“飛升成仙”四字,只能這樣蹩腳地打著啞謎。但他知道,劉徹聽懂了。

天子深深吸了幾口氣:“好,那我先推遲郊祀,等你……狀態好一些后,我會讓卜者去問神意的。”

“郊祀準備不易,更是關系到社稷的大事,萬不能因為臣而延誤。”衛青喘了口氣,盡量用輕松的口吻繼續道,“況且,陛下是為天下百姓祈福,臣還記掛著臣作為百姓的那份福氣呢。”

以往能緩解氣氛的示弱話術在今天失了效。劉徹語氣飄忽:“仲卿,你當真相信鬼神嗎?”

衛青突然意識到,歲月能夠奪走他健康的體魄,同樣能夠讓他的天子變得衰老和憔悴。在生老病死面前,眾生平等。

凡人皆有死。老病者會死,少壯者會死;奸詐小人會死,仁人君子會死;畏懼死亡的人會死,向往死亡的人會死。衛青很早就明白了這個道理。甚至于他這一生,便是在無數次面對死亡,無數次面對遺憾的死者后,學會了怎么生活,學會了什么事輕于鴻毛,什么事重于泰山,學會了怎么安慰要被留在此世的人。

沒有時間再隱瞞,同樣沒有必要再掩飾了,衛青自然而然地說出了他深埋于心中的想法:

“如果陛下相信的話,臣相信陛下。”

? ??

——陛下是遇到了什么難處,才要連續卜問三次?

捧著三枚龜殼朝太廟走時,年輕的太卜丞在心里嘀咕著。

龜殼來自廬江郡所供江龜,每只不多不少,皆長一尺二寸。這么大的龜殼,每年只有二十只的份額,而今日的卜問,竟要用到三只。

進入太廟后,他發現太卜令已經在里面等著了,旁邊還擺好了其它需要的器物。太卜丞把龜殼放下,朝頂頭上司和授業恩師行了個禮,默默在自己慣常的位置上坐好,準備進行記錄。

準備就緒后,太卜令面向東方,點燃荊枝略微炙烤龜殼,又用黃絹包裹著的粱米雞卵繞了龜殼幾圈,祝頌道:“今日吉,謹以粱卵焍黃祓去玉靈之不祥?!?/p>

祓除不祥的儀式結束后,正式的卜問開始了。太卜令拿起荊枝,仔細地灼燒龜甲的各處,念念有詞道:“假之玉靈夫子。夫子玉靈,荊灼而心,令而先知。而上行於天,下行於淵,諸靈數箣,莫如汝信。今日良日,行一良貞……”

接下來才是具體卜問的內容,太卜丞打起了精神。

“今病有祟無呈,無祟有呈。兆有中祟有內,外祟有外?!?/p>

——那么大費周章,用帝國的最高規格卜問,竟只為了問病人是不是邪祟入體?之前連天子在鼎湖宮患病時,都沒有如此卜問。

在他驚訝和疑惑時,太卜令已查看完兆象,用蒼老的聲音宣布了結果:

“有呈,無祟。”

太卜丞剛記錄下第一次卜問的結果,第二次卜問已經開始了。他以為第二問會繼續問病,不料問的是是否適宜遠行。

——陛下還真是……圣意難料。

龜甲被灼燒的噼啪聲在太廟中回響,半晌后,太卜令再次下了結論:“首足開,宜行?!?/p>

作為能窺探天意的卜者,多少都會對問卜人所求之事有些好奇,太卜丞自然不例外。他又看了看被自己記錄在白帛上的兩個問題,隱約察覺到了兩者之間不可明言的關系。

至于真正卜問的對象……古語云,王者發軍行將,必鉆龜廟堂之上。和“發軍行將”有關,又能讓陛下如此重視的,想來沒有別人了。

“今日良日,行一良貞。某欲卜某,即得而喜,不得而悔。”

——看來,陛下沒有把他真正想知道的事情告訴老師。

不過,這并不會影響卜問的過程。片刻后,結果已經出現了。

“身長大,首足收人皆上偶,得之?!?/p>

卜問徹底結束后,太卜丞將帛書交給老師過目,對方看完,略微點了點頭:“收拾收拾,等下快馬送去甘泉宮。”

“弟子領命?!?/p>

太卜令掃了他一眼:“有什么想問的就問吧,只要不涉天機,老夫盡量解答。”

他咽了咽口水,還是決定提出自己的猜想:“先前弟子替人占卜時,有來人想問死又諱言死,于是以他事代之,這會影響結果嗎?”

“那你的結果可曾有差池?”

“未曾。只是凡夫俗子畏死,而我輩作為修行之人,應當泰然處之,不可視而不見,避而不談?!?/p>

“哦?”太卜令拈了拈花白的胡須,“依你所言,你已參透死為何物?”

“弟子不敢,但總該比紅塵中人多幾分了解。”

太卜令拍了拍下屬和徒弟的肩膀:

“小子,好好修行吧。未知生,焉知死。”

? ??

死亡究竟是什么?

劉徹坐在衛青的床邊,想起帛書上問卜的結果,莫名其妙又自然而然地產生了這個疑問。

帛書傳到甘泉宮時,他剛結束郊祀最后的儀式??赐昶渲械膬热莺?,他立刻朝衛青暫居的屋宇走去。

許是因為他身上的禮服和未散盡的祭品焚燒的氣味,看護的宮人面色惶恐,忙不迭說長平侯一切如常。他沒有解釋什么,只是讓對方退下。

衛青仍在昏迷,面色看不出比之前更好或更差。他暗嘆了一口氣,取出帛書攤在膝頭。

他再信鬼神,也不得不面對衛青的病無可挽回的事實。所以,他沒直接問病情相關的問題。同時,他在讓太卜令進行龜卜時,沒有交代具體的理由,避免對方順著自己的想法弄虛作假。

比如他沒有說通天臺上發生的事情。

對于那天衛青的反常舉動,甘泉宮的巫祝同樣說,那是受到太一的感召,可他仍將信將疑,擔憂是某些不潔之物的影響。直到龜卜的結論說病人未被邪祟侵擾,他才勉強能接受這個解釋,畢竟他已經沒有更可靠的方法來推測天意了。

如今衛青的病已成定數,他不敢再有任何幻想。他只想知道,假如人在死后會啟程前往仙界,那衛青是否能在這場即將開始的遠游中順利前行。因而他提出了關于遠行的第二個問題,并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這給了劉徹些許辛酸的安慰,也加深了他的迷惘:他不知道死亡究竟是什么。

天子的每個行動,甚至每個想法,都可能關乎無數人的性命。劉徹以為自己早已習慣了這點,習慣了自己的旨意造成的死亡?;蛟S正因為如此,他曾以為自己和執掌生死的神明是相似的,所以理所當然地覺得神明能成為自己的助力,甚至為己所用。天子本就是承載天命之人,昔年周穆王能見到天神,他為什么不行?

然而到了現在,他終于體會到某種面對不可掌控、不可言說的巨大神秘力量的迷惘,這種力量可以稱之為神明,可以稱之為鬼伯,也可以稱之為死亡本身。

這是他從未有過的感受。甚至因為元狩六年他不在朔方,所以霍去病的死都沒給他帶來如此大的茫然和觸動。此時此刻,他終于真切地感受到,或許他能給自己敵對的人帶來死亡,卻無法讓所在意者擺脫必死的命運。

他只能寄希望于死而有知,希望他們終于能在某時某地重新相見,把酒言歡。于是他最后卜問的問題,是自己這個心愿能否實現。

答案還是肯定的。

如此看來,三次卜問已呈現出他想要的最好的兆象,但他的迷惘仍未消失。慢慢地,他察覺出哪里不對了:他代替衛青提問,代替衛青發愿,卻不曾問過衛青本人的感受。

是的,之前無論他給予衛青什么賞賜和恩寵,都不曾問過衛青的想法,甚至有幾次衛青會委婉地提醒他賞賜過多,但原因同樣是不合規制,而非衛青本人的好惡。

天子對臣民的賞罰,向來沒必要征求臣民的意見,他曾以為自己也習慣了這點。

可是對方是衛青,是為了大漢帝國獻出一切的衛青,是為了身為大漢天子的他獻出一切的衛青。

仲卿,你此生后悔過嗎?又有過什么遺憾?

——怎么到了聽不到回答的時候,才想起問這個問題。

劉徹自嘲地苦笑著。

突然,他看到衛青嘴唇微微翕合,低聲說了什么。他以為自己聽錯了,連忙湊近身子,清晰地聽到對方將剛才那句話又重復了一遍:

“臣雖死無憾?!?/p>

? ??

衛青久違地做了夢。

夢里他穿著戎裝,騎著戰馬,在飛沙走石中穿行。寒風夾雜著砂礫撲面而來,給他帶來清晰的刺痛。

——那么大的風沙……莫不是回到了元狩四年?

他立刻否定了這個判斷。漠北之戰時他雖看不清敵人的具體形貌,總能看得清自己身邊的人,更明白戰場的整體形勢。此時此刻,他不知道自己身邊是否有同伴,不知道自己在和誰戰斗,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身陷風沙中。

忽然,他發現了前方閃爍的亮光,連忙調轉馬頭朝那里奔去。風越來越小,可霧氣取代了沙石,讓他仍然看不清周圍的景象。

不知走了多久,他終于在云霧繚繞中,分辨出能作為時空標識的存在:一隊使者,而且是元朔五年,代表陛下授予他大將軍名號的使者。出于某種神秘的慣性,他下了馬,走到使者面前跪下,低著頭抬起手,準備接受那枚官印。

誰知手心承受的物體遠比官印沉重成百上千倍。他在慌亂中連忙抬頭,看見手中捧著的不是官印,而是一座山。在此之上的面孔也不是使者,而是劉徹。對方的眉眼依稀是他多年前初見的那個少年天子,神色卻是迷惘甚至悲戚的,正如他最后在甘泉宮病榻上所見。

手中的山壓得他無法保持抬頭的姿勢,他的手越來越低,終于被壓在了地上。

就在手背碰到地面的瞬間,衛青被從那個軀體中抽離了出來,不斷地往上飄著,俯瞰著地上那座越來越大,壓倒了一切的山。他已經認出來了,這座山就是那日通天臺的幻象里,他所看到的廬山。

四周越來越暗,越來越暗。他聽到了彼此雜糅的說話聲,全是不同時期劉徹的聲音。

“詩云:‘薄伐玁狁,至于太原’,‘出車彭彭,城彼朔方'。如今車騎將軍渡過西河,直到高闕,斬殺匈奴二千三百人,又能乘勝追擊,收復失地,趕回牲畜以百萬計,故增封三千戶。”

“剽姚校尉霍去病殺敵二千零二十八人,其中包括匈奴相國和當戶,可謂功冠全軍,故劃定一千六百戶,封其為冠軍侯?!?/p>

“為冠軍景桓侯,發玄甲軍,自長安列陣至茂陵。起冢,象祁連?!?/p>

“仲卿,你當真相信鬼神嗎?”

他想說些什么,想掙扎著尋找追逐什么,但是唇舌和四肢百骸無法移動分毫,偏偏又閉不上眼睛,塞不住耳朵,只能眼睜睜看著黑暗逐漸吞噬這個世界。

當他懷疑自己要被這黑暗同化時,一個年輕的聲音問道:

“戰場不是兒戲,朕封你為車騎將軍,你可能于千百年后名垂青史,也可能剛到大漠就死于非命,你害怕嗎?

他突然沖破了所有束縛,和二十二年前那樣,篤定地回答道:“臣雖死無憾?!?/p>

話音剛落,衛青歸于那片宛如天地誕生之前的混沌。

? ??

十一

長平烈侯衛青薨。起冢,象廬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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