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黃昏,殘陽西沉,清冷的街道上,寒風蕭瑟,枯樹葉在空中旋轉。在這嚴冷的勁風天仍在外游蕩的人不多,我是其中一個。我身后還有個鬢角斑白的滄桑老頭,瘦骨嶙峋,只穿著單衣,在這寒風中不緊不慢地走著,步伐很是硬朗。然后四周就是往來的車流、和凄厲北風。
往常這個時間點,我早就回家關上門窗窩在被子里了,但今天不同,我沒坐公交回家,而是一步步走回去,今天我想多吹吹這冷風。料峭寒風襲來,我一個激靈,不禁又想到了下午下班前張總對我的交代。
張總是公司人事部的主管,但他喜歡我們叫他張總,所以我們就叫他張總。張總是在下午五點左右找我過去的,三兩句套話之后,我才知道怎么回事。
“小非啊,年末了,公司最近剛好有個大合同要辦。你在公司算是新人,我跟王經理商量了一下,打算交給你去辦。要是你能順利搞定這份合同,年終給你發大獎!”張總戲笑地對我說著,雙眼直直地看著我。
我心中一驚,有點悚然,只得小心翼翼答應道:“啊,好啊,我對公司業務才剛剛熟悉,謝謝張總看得起我,具體是什么合同?”
隨即我就知道了是要去干什么,說的直接點,就是去找冷先生簽一份合同。
冷先生可以說是我市盛名已久的企業家,我才剛入行半年,已經聽不少人提到過他,每當說到他,幾乎所有人都得豎大拇指。但是這個冷先生卻十分神秘,很少公開亮相,媒體上也幾乎從未流出他的真實照片,只知道他如今應該五十多歲,出生于我市,后來在外地闖蕩多年,功成名就,積累資產無數,這些年才榮歸故里,在我市投資創辦了好幾個大型企業,多次上新聞報導,政府對其評價不是“極大地帶動了我市經濟發展”,就是“造福了我市無數百姓”之類,名氣飛傳如同朝陽普照,很快冷先生也就家喻戶曉了。
冷先生本人似乎每年冬天都會回到我市,住上一段時間,等到過完年后,他便離開。在他離開我市之前,他會無條件資助我市幾個中小型企業,每年都是如此。
而我,這個剛入行的新手,被安排的任務,就是想辦法取得今年冷先生的資助。
像我們公司這樣只有二三十員工的小企業,在我市何止百千,而且就憑我們公司每年那種“辣眼睛”的財務報表,我該拿什么爭取這萬中無一的機會呢?
我現在終于知道為什么張總會安排我一個新人去辦這個,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如果我僥幸走了狗屎運,拿到了資助,那給我的年終分紅簡直九牛一毛都不如;如果我沒能拿到資助,那也是再正常不過了,對張總來說也是無關痛癢,但那本該屬于我的年終獎估計就要進張總女秘書的皮包里了。
我早就被其他同事提醒,年終的時候最好表現好點,小心中了張總每年的“鬼把戲”,但我還是中招了,不得不中招。
想到這,我簡直有些憤懣,但街上放肆呼嘯的冷風,彷如利爪一般,刮得我渾身發抖。現實是一座冰山,橫在我面前。
由于被安排了一項特殊任務,年前的這幾天我不用去公司上班。
晚上的時候,張總給我發來一封郵件,里面有張照片,他說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搞到了冷先生的照片,順便也吹噓了自己如何如何了得。我看了一下,照片顯得十分模糊,里面有十多個人,中間有個一身西裝的中年人似乎正在講話,背景是某個新聞發布會的場景。中年人的面容大致能看得清,張總說那就是冷先生。照片下面還有冷先生的住址,只寫了乾坤名府,其余什么也沒有。
就算現實是冰山也沒辦法,為了年終獎我還是要去翻越,而想辦成這件事,至少首先要找到冷先生。我打印好冷先生的照片,揣在口袋里,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乾坤名府。
乾坤名府是我市很多知名企業家以及公務員的居住地,從外一看就知道十分豪華,一般人根本進不去。平日下班我都會路過這里,每次都會看到大門口那兩尊一人多高的大石獅子,有時也甚至幻想著,什么時候我也能住進這里。
今天,我卻是帶著極度復雜的心情來到這里。
剛到地方,我就看見小區大門前馬路的城市標語宣傳牌旁站著十來個人,瑟縮著在一群正說著什么。走近之后,我突然認出其中一個人,是我們公司辦公室樓上一層、一個類似公司的員工,算起來他跟我是同行,平日沒少碰見。他也看到了我,招呼著我過去。
“兄弟,怎么到這來了,不會你是來找冷先生的吧?”走近后他老神在在地問我。
“你怎么知道,難道你們也都是?”我望著他們,驚訝道。
“哎,看來又來一個搶飯碗的咯。”另外一個人戲謔著說。
得了,萬里長城第一步還沒開始,就遇上競爭對手了。我暗罵一聲,看來他們都知道冷先生住在這了,不過我有冷先生的照片,心里還是略有些得意。隨即我就問他們怎么都站在這里,怎么不進去。
“那門衛跟個腦殘一樣,非要有出入證件才能進去,給他‘毛爺爺’都不好使,真TM有病。”一個滿臉橫肉的人略帶火氣地說道。
我心說,要是隨便讓你進去才是真的腦殘。
“我們幾個都只一張冷先生的照片,外加知道冷先生住在這,哥們有啥關于冷先生靠譜點的情報沒有啊,分享分享?”一個看起來很精明的人對我說,一邊說還一邊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照片遞給我。
我一看那照片,內心的優越感就被砸了個稀碎,虧得張總還大言不慚,敢情這照片是個人都有。我也掏出了口袋里的照片,無奈搖了搖頭。
一天的時間過得很快,我們幾個人就在寒風中等,除了中午去吃飯,基本沒怎么離開,當然也有三個人受不住冷風,上午就跑了。期間進出的人不多,但跟照片上人長得像的人完全沒有。那張照片我已經看了無數次,照片里冷先生顯得十分威嚴,一身正裝,正在講話,有點叱咤風云的意思。
將近黃昏時,我們剩下的幾個也沒心情再等了,只得先回家,明天再來。
“你們看,那老頭是不是傻逼啊,大冬天穿著單衣在外面晃。”一個人嘲笑對我們著說,伸手指著馬路旁邊。
“估計是個‘西門老大’吧,哈哈。。。”另外一個大笑著說,其他人聽了,也都大笑不已。
“西門老大”在我們市是有典故的,充滿調侃戲謔的那種,這名稱的由來在此我就不表了,反正大概就是指到處游蕩的神經病。一般嘲諷別人,經常就說“某某某,你跟個西門老大似的”或者引申來說“某某某,你簡直就是西門老二”。
我順著剛才那人指的方向看過去,才發現他們說的傻逼,竟是我昨天路上看到的那個老頭。那老頭仍然只穿著枯樹葉一般的單衣,在這肅殺的寒風中,他就像一棵樹干,看起來莫名凄慘。而他的身后,就是乾坤名府內迎賀新年的結彩張燈、富麗堂皇。
我沒有與他們一同回去,我知道那個老頭肯定不是瘋子,我笑不出來。
我快步走向了那老頭,小聲問道:“大爺,您怎么不回家,您不冷么?”
那老頭回頭看著我,表情略顯意外,沒作任何回答,半晌他饒有興趣地笑著問我:“年輕人,冷么,那你喜歡冬天還是喜歡夏天?”
他的聲音不大但沉穩有力,看來他并不冷。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的問題,他又笑著說。
“我喜歡冬天,或者說我很享受冬天。”
聽了這話,我心說看來這老頭非但不是神經病,說話還很有詩意。
“冬天有什么好的,難道四季如春不好么?”我問道。
“呵呵,年輕人,我給你講個故事如何?”
我點了下頭,便聽到了那個故事,其實也不算是個情節完整的故事。
老頭說,以前有個年輕人,心懷理想,但碌碌無為,只在一家小公司當個普通員工,每天忙前忙后,最終錢沒賺到,反而老板對他十分不滿。一個冬天過年前,他又因為沒做好一件事,老板一怒之下,解雇了他。就在大年夜里,他在空曠的大街上走了一夜,那夜的風比今天要冷得多,但他就在冷風中、像個瘋子般執拗地走著。除夕的爆竹聲響起,他買了張火車票,去了一個陌生的城市。在那個陌生的城市里,他不再是一個普通的小職員,因為在他心里,永遠吹著那個除夕夜寒冷的北風。多年以后,那個年輕人算是賺了不少錢,但他也發現賺錢多了他心中的風卻冷不起來了,所以每年他都要回到原來的城市,都要再感受一下當年的寒冷。
“寒冷可以讓人清醒,甚至寒冷也可以讓人感受到溫暖、真正的溫暖。”
老頭的故事到這里就結束了,我聽得目瞪口呆。我仔細打量著老頭,發現他瘦削的身影竟有幾分鐵骨錚錚的感覺,而他滄桑的面容也變得堅毅起來,越看越覺得熟悉。在這個瘦小枯干的老頭心中,竟然還會有這樣一個故事!
“年輕人,這么些天來,你是第一個跟我這個瘋子說話的人,所以我給你講了這個故事。如果你聽懂了這個故事,現在回家去吧。”
此刻,我的心中,已經是驚雷萬鈞。我竭力忍著顫抖說道:“謝謝大爺,我想這個故事我聽懂了一些。現在,我送您回家吧?”
老頭呵呵一笑,“聽懂了就好。我,已經到家了。”說完,轉身走進了身后那兩尊石獅子守衛的大門內。
望著老頭漸漸消失的背影,我知道,我已經不再需要去找冷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