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公交車上跳下來，朝學校方向跑。要不是剛剛出門的時候忘記背書包，我也不會遲到的。

豆漿溢出來，灑在杯蓋上，你在校門口站著，和幾個同學一起查儀容儀表，我穿著改窄了的校服褲子磨磨蹭蹭小步挪，等你們收拾表格離開。你卻慢慢吞吞，頭發一定是打了發膠，紋絲不亂，加上笑容就是櫥窗光榮榜里的三好學生了，所有人肯定都被你的外表欺騙了，只有我知道你有多討厭。

你們就要轉身走了，我也挪到了學校門口，你突然對我喊：“高二五班那個同學，你再不進來就遲到了哦，我剛剛可是看見了你們班主任上樓了。”

校門緩緩關上，豆漿沒拿穩應聲而掉，一滴不漏灑在褲子和白帆布，我呆呆站著。

你還是真的，很討厭啊。

1

是你先招惹我的。

分科考試前我做了大概二十套數學試卷吧。三角函數、向量、換底公式一個個做下去，還是記不住那些復雜的公式。

考試那天是你被分在了我前面考試，只帶了一支中性筆。明明要涂卡的，我瞥了一眼就開始答題。

作文寫到一半時頭頂掉下來一個紙團，是品諾的黑色密碼香。我眼疾手快，一下子按住它。監考老師更眼疾手快一把搶過紙團，展開來。

你站起來說：“老師對不起，我只是想借一支2B鉛筆。”

老師看看紙條看看你，一臉狐疑，然后說：“我看你就像。”

整個考場哄堂大笑，我在笑聲中漲紅了臉。老師用骨節分明的手從我的筆袋里準確地拿走2B鉛筆，遞給你之前不忘在你頭上打一下：“就不能舉手要嗎？考完試你倆跟我去教務處。”

我匆匆給作文結尾，絲毫想不起是“檣櫓灰飛煙滅”還是“墻櫓”。惴惴不安補完所有空缺，盯著你的后腦勺。

交完卷后老師揚長而去，并沒有繼續追究，我長舒一口氣，站在小賣鋪門口喝可樂。你逆著光走過來：“哎，謝謝你的2B鉛筆。”

我把易拉罐丟進垃圾桶，頭也不回地走開。“送給你了。”

真煩。

下午的數學考試遇到了棘手的和差化積，我用了一大張草稿紙的正反面也沒有解出來，舉手跟老師要紙，我們學校考試管理嚴格，草稿紙都是學校發。

但是直到最后十五分鐘也沒有解出來，還浪費了時間，少填了三道選擇題。

結束了，我欲哭無淚，交卷。

及格再見。

我收拾書包回家，夕陽又美又暖，你從后面追上來：“哎，你叫什么呀？你家住哪兒啊？”我瞪你一眼：“走開，討厭鬼。”

你停在原地，我的公交車來了，我上了車，站在車廂里不敢看你的眼睛。

再也不想見到你了。

2

分班榜在第二周的周四公布了。

班上喧鬧一片，不時傳來沉悶的聲響，我低頭做題，不敢去看。閨蜜跑來：“你快去看啊，你分到了5班，文重！”

我被她拉著，一路小跑，分班榜前人頭攢動，我找到五班，從后往前數，很快在倒數第二的位置找到了自己。

驚訝大于驚喜。

試卷發下來了，老師說，最后一次給你們講試卷了，你們以后就要去新班級了，祝大家前程似錦。頭頂的風扇呼呼地轉，教室里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我看著試卷，那三道選擇題被補上了，15分。

險險過了及格線。

窗外是籃球場，柳樹輕撫綠化帶，空氣醉人，整個世界如夢似幻，你剛好跳起來搶了一個籃板球。我裝作不經意問同桌，然后得知了你的名字。

走到球場邊，你剛好坐在場邊休息。顯然你還記得我：“哎，你怎么在這兒？”

我把可樂遞過去：“喏，請你喝。”

你也不客氣，接過，不吝嗇好看的笑，露出右邊小小的虎牙。

“數學及格了吧？”

“嗯，你呢？”

“還不錯。”你灌了一大口可樂，看著球場。

我順著你的目光看過去，球場上熱熱鬧鬧，所有人朝氣蓬勃。

天真藍。

3

我倆互相交換了電話號碼。晚上做作業的時候隨手拍了數學題，微信你。你發來一段氣喘吁吁的語音：“稍等啊，在打球呢。”語音里的聲音好像又比親耳聽好聽那么一點。

鎖屏，繼續看書。

隔幾分鐘手機又響了，我打開，是一張圖片，還是一張紙巾，字跡不好看，但是很認真堅決。是完完整整的解題步驟和注意事項。

字真丑。

我一邊嫌棄一邊嘴角上揚，給圖片調了對比度，隨手設成屏保。

日子溜得飛快，手機已經提醒了好幾次內存已滿，我把所有照片刪了，只留下和你的聊天記錄。

在學校見面都是打個招呼就匆匆逃跑。邊跑邊在心底感嘆，幸虧沒長尾巴，不然看你一眼就會搖起來了。

周三下午是我們班的體育課，你們班也在相隔30米的地方集合。體育老師帶我們做熱身，體轉運動時我極其自然地回頭看你，卻正好撞上你的眼神，你粲然一笑。我窘迫回頭。

老師在熱身運動后宣布要體測，今天是800米，如果今天不跑，就下節課一個人跑。我不愿意告訴老師在生理期，也不愿意一個人跑。于是跟著怨聲載道的同學們硬著頭皮站在起跑線上。

跑了半圈就已經被甩在后面老遠，我用手捂著隱隱作痛的小腹，慢慢跑。余光瞥到一個瘦高的身影，幾乎和我保持同步，我一轉頭，是你在外圈，陪著我。

操場上一開始沒人在意，后來就是此起彼伏的聲音，叫著你的名字和我的名字，到最后所有人都為我喊加油。

我忍著疼跑完了，老師意味深長看了你一眼，告訴我：“還是不及格，5分19秒，行了就這樣吧。”

我點點頭，看向你的方向，你已經開始打球了。

拋物線，進球了。

4

英語老師辦公室在走廊盡頭，旁邊是你們班教室。我是英語課代表，我抱著作業本經過，就聽見各種聲調在叫你的名字，我步子不亂，目不斜視，然后鉆進辦公室里纏著老師問一個很簡單的問題。

抱著一沓報紙走出來，假裝不經意看了一眼你們教室，看見你和你們班英語課代表并肩站在窗前聊天，說到什么事開始一起大笑。我恨恨看了一眼，轉頭跑開。

晚上回去收到你的微信，齜牙。我沒理。

人呢？還是不理。

今天看到你了，怎么跑那么快啊？

哦，忙著做作業。

我這兒多了一張電影票，你要不要和我去看啊？

我盯著手機屏幕看了半天，還是不怎么想搭理。

就當幫我處理麻煩吧，好不好？是《敢死隊2》，很好看的。

好吧……投降了。

我站在鏡子前，劉海長長了，用發卡別過去一點兒，好像不怎么好看，剪了吧又怕手殘剪毀。挑了好半天衣服，到最后還是選了第一件白T恤，套上校服外套。昨天晚上還補了《敢死隊1》。

一整個下午的課都沒好好上。

你站在校門口，書包掛在右肩上，干干凈凈的白T恤，頭發還滴著水珠，看到我，揮手笑，小虎牙又讓我的心跳漏跳了一拍。

電影很好看。里面有個很帥的男孩說，等這次任務結束后就回去和她結婚。聽到后我就噗嗤樂了。

你湊過來，眼睛亮亮的：“笑什么？”

我說：“他肯定會死的。”

你笑。

電影繼續，果然錘弟死了。可樂變得不那么涼，我咬著吸管，在一片槍炮聲中偷偷看著你，熒幕的光打在你臉上，陰影處是眼睛。

你突然轉頭，我被逮了個正著，嗆了一下。你盯著我開了口：“我們在一起吧。”

電影里阿諾正在全力打敵人，我卻在槍炮間隙聽到了你聲音里的那一絲顫。

我不知所措，也滿心歡喜。

你撓撓頭，輕咳一聲：“沉默就是默認了哦。”

回頭再看那天的我們，才發現都默默地微笑了很久。

5

暮色四合。

我告訴媽媽今晚要排練12.9的節目，卻在籃球場邊等你，你專心打球。我攤一本《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在膝頭，塞著耳機聽歌。

自己玩推理，書里說陳孝正是本地人，當地有芒果樹，他的長相是嶺南人的普遍長相，政法專業比較好，又是G打頭的省份，學校里還有茅以升的塑像，那……應該是中山大學吧。

你打完球，坐在我身邊，像一只熱氣騰騰的粽子，你取下我左耳的耳機：“聽什么呢？”

我笑，耳機里正在唱：“本來討厭下雨的天空，直到聽見了你說愛我。”

很難不落俗套。

之前鄙視那些偶像劇里的女孩，掛電話都要推脫很久，像打太極一般，都讓對方先掛。可是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一切都好像順其自然，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那年嫩牛五方還沒有下架，我倆坐在肯德基二樓吃甜筒，看著樓下的人群，然后去黃河邊走走。

夜色漸漸吞噬了夕陽，路過身邊的都是大爺大媽，那年還沒有廣場舞，你趁著夜握住我的手，你的手很大很暖，我除了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我抬頭看你，也是嘴角上揚，聳聳肩握更緊了。

華燈初上，回家的路好短。

6

我輕輕用鑰匙打開門，合上，讓鎖咔噠一聲嵌進去。脫了鞋子躡手躡腳經過玄關，看到客廳的門大開著，燈也是亮著的，沒有電視的聲音，只好硬著頭皮走進去：“媽，怎么還沒……”

話沒說完，就看見我的手機在媽媽面前。我的鎖屏圖案是個“L”，平時去上學手機就壓在枕頭下面。

媽媽雙手環抱胸前，不說話，盯著黑黑的電視屏幕。

我也不敢吭聲，如鯁在喉，背著書包呆呆倚著門框。

好像過了一個世紀，媽媽緩緩開口：“你自己說吧，這件事情怎么辦。”

我的思緒一片混亂，只看著手機的呼吸燈明明滅滅，那是在提示新的微信消息。

“媽我知道錯了。”我已經開始哽咽。

“知道錯就好，手機先放在媽媽這兒，等你放假了再拿回去。明天媽媽就去找一下老師，說說你這個情況。”客廳的燈罩應該很久沒擦了，燈光有點昏暗，我看著媽媽的臉，法令紋好像又加深了幾分，頭發在腦后松松的挽成一個髻，我不敢也不想反抗。

“嗯，知道了。”我回房間，鉆進被窩里哭出聲。

你媽媽也來了，兩個家長站在我班主任面前，某一瞬間就像做錯了事的小學生，只唯唯諾諾。我不敢看，也沒有看見你。

好像談話結果很滿意，兩個家長都笑意盈盈地走了，我坐在池塘邊上，手指絞在一起。好像什么都沒想，又好像想了很多。

一個男孩拍著球經過，走路帶風，同時在我手里留下了一個紙團，我打開，是你的字跡，兩個字：“別怕。”

那一瞬間心好像找到了落點，我拍拍褲子，走回了教室。

7

我媽開始接送我上下學，我沒辦法抗議，只能由著她，每天起床是做好的早餐，她看著我吃完，然后洗碗，拿車鑰匙出門。

我每天也只在教室里待著，除了衛生間哪兒也不去。班主任看著我乖得像個小兔子，在早讀時走過來拍拍我的肩：“嗯，這樣才對嘛。”我心生厭惡，挪開肩膀逃離他的手。

下午上課來早了，教室里沒幾個人，伏在課桌上休息，光影交錯，我有種你也在這兒的錯覺。

回到我的座位，居然看到一張湛藍的便利貼，正在課桌中央，是你的字：“別放棄啊。”力透紙背。

我們教室中午得鎖門，鋁合金的窗戶很高，我不知道你怎么進來的，還留下你的罪證。

一邊揣測一邊掩不住笑意。

教室里開始坐滿了人，我隨手翻開一本歷史書做掩護，把你的紙條夾在了筆記本的封皮后面。然后長長吁了一口氣。

我開始每天收到你的紙條，間或有奧利奧和優酸乳，數學試卷上還有你用鉛筆給我訂正的錯題，我不想擦，給老師交了我用A4紙謄寫的錯題。

“好好照顧自己”

“錯題太多啦，寫的手酸”

“蘇打綠出了新專”

每天收集這些天空藍的便利貼，想象著你的壞笑，天氣也變得更明媚了。

“明天下午想見你，就十分鐘”

我看著紙條恍了神，我是八月中旬的獅子座，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掐著手算我倆沒有見面的日子，居然已經一個多月了，最近媽媽也對我放松了警惕，十分鐘，應該不要緊吧。

我在開水房躲著等你，你竄進來，看到你的那瞬間我竟然開始鼻子一酸，眼淚就快掉下來，你著急了，一邊說：“你別哭啊。”一邊塞給我一盒巧克力。

我緊緊攥著你的手，不想松開，不知怎么的想起來蘇軾說：“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心里暗笑自己。

走廊里漸漸沒了聲音，大家應該都已經離校了吧。你說：“快回去吧，不然你媽媽該懷疑了。”我點點頭，眉間猝不及防落下一個吻。

晚上做習題，開著窗，樓下有奇怪的狗叫聲，一直不停息。我掀開窗簾就看到了你。你抱著四五根煙花，朝我晃晃示意，然后點燃。

十分鐘以后果然順利吸引了小區的保安叔叔，你拿著最后一根，險險放完，然后拔腿就跑。

那晚我一口氣吃了十塊巧克力，甜到齁，然后狂喝水，伴隨的就是起夜好幾次和第二天的水腫臉。

8

終于恢復自由了。

我媽不再每天送我，回家關上房間的門然后在臺燈下看閑書看到兩點，按時起床，按時回家。

就在我把豆漿撒了一身之后，你把手里的表格胡亂往旁邊同學手里一塞，先拿紙巾給我擦一擦，然后拉我到水龍頭邊：“怎么這么不小心。”我看著你憋笑，故意板著臉：“還不是都怪你。”

你好脾氣地揮揮手：“好好好，都是我的錯。”

褲子是擦干凈了，但是膝蓋上濕了一大片。我轉身走開，你說：“哎，你等下。”然后三兩下脫下你的校服外套，給我系在腰間。我莫名其妙，你撓撓頭支支吾吾：“那個……別解下來啊，趕緊去上課吧。”然后跑開了。

我隱隱約約猜到了什么，早讀過后拉著閨蜜去衛生間驗證了我的想法。下午就收到了小包紅糖，杯子里有你接的開水，溫度剛好，便利貼寫著：“多喝熱水。”

你的衣服干凈好聞，下午體育課我抱著在椅子邊坐著，你跑過來說：“這么喜歡送你好了。”我扔給你：“別臭美了。”你笑笑，然后去打球了。

我瞇著眼看你，小腿修長，纖細但肌肉紋理清晰可辨，你運球過人，一個假動作晃過了對方防守，然后進球得分。

我看了會兒，突然浮起一個想法，然后起身，三兩步跑上四樓，你們教室空無一人，黑板上結構式和方程式密密麻麻，大片的白色晃得我暈。

我找到你的座位，筆記本沒來及合上，中性筆蓋也半掩著，數學試卷上都是你的歪七扭八的連筆字，老師卻給你一個又一個大對勾。

我攤開筆記本，寫上到此一游，然后得意走開。

9

學校廣播室重建好了，早間休息時有女生甜甜的聲音伴隨音樂傳出來，是海子的《九月》，抑揚頓挫高低起伏，卻不是它該有的味道。

老師在講臺上做高考動員，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不愿意看PPT，對著窗外別過臉。

我去學校食堂吃早餐，你也在那里，一看我過去就把餐盤端過來，把一個豆沙包和一杯熱牛奶遞給我，我看著你，然后裝作漫不經心：“你打算怎么辦啊？未來。”

我裝作不在意他的回答，小口吮著牛奶。

“那……就去一個學校吧。再不濟就一個城市好了。”

“我說的不是這個……”雖然我聽到這個答案內心炸開了花，但還是執著地問你。

“我們都好好學習，考完試一起填志愿吧。”好像吞了顆定心丸，我開始專心吃早餐。

你又在桌沿敲開一個雞蛋，細心剝好然后遞給我。

備考真的好累，好像一瞬間全世界所有的東西都讓我看不順眼。

我媽決定讓我報編導，我開始在全國各地參加藝考，你也專心備考，偶爾發短信，也只是寥寥幾個字。

會長久的吧。

我堅信。

10

畢業照上是我們的笑靨，你在我左后方，對著鏡頭傻笑，我不知道在看什么，眼神飄向右邊。沒有人知道我倆正在這張照片里牽著手。

再見面已經是九月了，是一個嶄新的城市，宿舍被粉刷一新，把前一屆的回憶盡數抹殺。油漆味兒撲鼻而來，我掩著鼻子找到床位和柜子，放下行李，樓下是你在等。

好像一路就這么平平淡淡走過來了，順利考完試，順利畢業，順利到了同一個大學，在一個種滿香樟樹的城市。

只是在報志愿的時候，我父母訝異于我的執著，不知道我倆還能這么久。

我倆考完高考那年流行一個段子，男孩猜到女孩不會做，于是少做了兩道大題。我拿著手機問你，你會少寫嗎。

你摸摸我的頭，如果是你的話我會的。我裝作鄙夷看你一眼卻忍不住相信。

新學校里的飯不好吃，我挑挑揀揀，把所有香菜挑出來。你看著我，無奈搖頭。

學校發了軍訓服和鞋，新班級里的人也大都活潑可愛，我從食堂門口經過，就收到了幾十張社團宣傳單和同等數量的“美女”的呼喚。

未來好像一幅水墨畫，在我面前徐徐展開，我知道，命運給的一切早已在暗中標好了籌碼，我也知道，你是我想要用力去守護的人。

我知道，那年被我媽發現的那晚，你在我家樓下呆了一整夜，我看著在暗處的你肩膀一抽一抽的，我也躲在窗簾布后面泣不成聲。

同桌問我，是不是所有感情都是善變的？

我現在可以告訴你，不是，我喜歡你就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