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不出來。就回過頭去,讀吧。
我第一次讀雷蒙德卡佛的小說,是他那本“大教堂”。當時為了挑戰一下自己,直接讀的英文版。讀的第一篇是——羽毛。
第一遍讀完之后,我問自己,他就寫了這些嗎?詞匯簡單到高一的學生都能看懂?情節呢,簡直就是沒有什么情節。后來又讀了他的其他幾個短片后才發現,這篇羽毛,算是情節蠻多的了。
他寫的其實都是一些很平常的細節小事,而且寫的非常簡潔,完全不復雜,敘述得就像流水賬似的平淡,人物對話也都非常直白,簡短,但奇怪的是,讀的時候,卻并不覺得乏味,反而是被深深地吸引著讀下去。
然后我讀了第二遍,第三遍,和之后的很多遍。今天再讀這篇羽毛,仍覺得像初讀一樣的吸引人。
羽毛,寫了一對年輕夫婦杰克和弗蘭,周末去另一對夫婦巴德和厄拉家做客的故事。杰克和巴德是工作中的同事,這次做客,是兩家人的初次見面。巴德家有個八個月大愛哭鬧的孩子,還養了一只招人煩的孔雀。
作者略去了這次邀請做客的具體緣由沒有寫。或許表示這兩個男士之間,相互也談不上特別了解。主人公杰克自己說過有一次閑來無事,給巴德家打電話,接電話的是巴德的妻子,杰克卻因為實在叫不上朋友妻子的名字,只好掛斷了電話。顯然,這兩家人只是一種很一般意義上的社交,沒有什么更深的情感基礎和關聯。
接下來,做客的這一方,主人公杰克和妻子弗蘭,開始商量做客時給對方帶什么東西。這段對話非常家常,簡直就像是會發生在每一個家庭中的那種對話。如果實在不了解,該準備什么東西帶給主人呢?我們不是平時也總遇到這樣的糾結嗎?討論一圈,最后,主人公的妻子,帶了一塊自己做的面包去了。
開車去的路上,杰克和弗蘭感嘆自己住了小鎮三年,卻似乎從未領略鎮子外的鄉村風景。一路上風景的描寫,看似優美和田園,但是,總覺得描繪的是帶著主人公主觀感受的一種說不出的格格不入。
到了目的地,還沒見到主人,先是聽到屋子內一陣嬰兒的大聲哭嚎。接著,又莫名其妙的地遭遇了一只孔雀,它叫聲難聽又怪異,一副自以為是的樣子,它是主人家養的寵物。
接下來,是主客的見面。這第一印象,雙方,實在沒啥火花。女主人窘紅了臉,跑廚房去了。客人只好在客廳看電視,是看賽車節目。對,就是那種一圈一圈跑的賽車比賽。卡佛作品里寫的很多對話、家庭生活場景、交流時的場景等等,很多都是邊看電視邊進行的。或者說,不管看不看或可有可無,電視總是開著的。開著的電視,似乎可以填充一下雙方交流中,那令人難堪的真空。避免那種強烈的因“他人就是地獄”而帶來的尷尬。
做客的夫婦,在主人家客廳的電視機頂上,看到一副牙齒模型。那一口牙,歪七扭八的。客人不敢表現出過分的詫異和吃驚,但是又好奇主人家怎么會有這種匪夷所思的“裝飾”。而剛才窘紅了臉的女主人,回到客廳,發現了客人對牙齒模型的“小嘀咕”,于是又紅了臉。倒是男主人巴德,看出了客人的疑問,自嘲地解釋道,那是他妻子在牙齒正畸前的模型,算是個“紀念品”。女主人這才不好意思地“自圓其說”,說是為了記住丈夫為她所做的一切,不光是出錢讓她整牙,還把她從前一段失敗婚姻的陰影中解救了出來。一時間,氣氛變得溫情起來,女主人動不動就不好意思地紅了臉的描寫,顯得真實可愛。這怪牙事件告了一個段落。
這時,那個未曾出現的八個月大的嬰兒,在另一間屋子里第一次鬧了起來,傳來哭聲。女主人去看看孩子,而客人也就要入席吃晚餐了。這時,這個故事里第一個微妙的變化出現了。
這對做客的夫婦杰克和弗蘭,還沒有孩子,他們也從未談論過想要或何時要孩子。他們對進屋前就聽到的那聲嬰兒的似嚎叫的啼哭聲,是沒什么好感的。而不光是嬰兒的哭聲,這主人家的一些怪異的喜好,那只老孔雀,還有那副假牙,都讓兩位客人很不適應、窘和尷尬。顯然,主客兩家之間是沒有什么共同點的。但是,當再一次聽到嬰兒的哭聲后,客人這一方的妻子,弗蘭,卻提出想看看主人家的孩子!而女主人遲疑地以孩子怕生人,等哄睡著了再去看,做了個搪塞,沒同意。
之后是四個成人進行晚餐的描寫。雖然我知道美國人沒啥美食可寫,但是他們的晚餐,在我看來實在太可憐了。來看看有什么菜:烤火腿——算是大菜了,甜土豆,土豆泥,青豆,玉米棒,蔬菜沙拉,還有一塊客人帶來的烤面包,一碗蘸著吃的肉汁。沒了。席間,兩位男士喝的是牛奶,女士一位喝冰水,另一位喝啥沒提。
席間大家贊美著食物的美味,吃了起來。飯吃到一半,嬰兒又開始斷斷續續地哭鬧。那只老孔雀也跑到屋頂上,走來走去讓人心煩。想想看,如果你是作客的人,這時會有什么樣的感覺,孩子哭哭啼啼令人不安,孔雀的碎步讓人八爪撓心。而弗蘭,這一晚,卻再次地,也是第二次表達了她很想看看那個小家伙。
女主人要讓孔雀進屋。男主人卻比較能拎得清,開始半開玩笑,半自嘲,半有點捅破窗戶紙地和女主人疑似地爭執起來。他說,咱們有客人,孔雀不能進來,這太奇怪了,客人可能不喜歡一只老鳥在屋里探頭探腦的,剛剛的牙齒模型已經夠奇葩啦 ...... 就孔雀的問題,男主人和女主人幾乎有點爭執了,但并不是真的爭執。女主人把孔雀當成自己對美好事物的一種心靈寄托,它不是一只簡單的鳥,它是天堂鳥,它是寵物,也是孩子的玩伴,每天睡前嬰兒和孔雀的游戲是固定節目。而男主人嘲諷它只是一只沒用的老鳥。就在這時,孩子突然大哭起來。
于是,女主人抱來了孩子。
這對客人夫婦在看到孩子后,兩人都被驚得目瞪口呆,不知說點啥。因為那個嬰兒,實在是太丑了。杰克一語不發,心中感嘆怎么會有這么丑的嬰兒。弗蘭一直說要看看孩子,但是看到了之后,她卻故意顧左右而言他,東扯西扯,拒絕評價這個小鬼。
男主人看出了尷尬,又一次自嘲起來,沒關系,這小東西現在長得不怎么樣,選美沒戲,但長大了,總會像他老子是條漢子。
客人只好接主人的話茬,哈,這小家伙是個大個兒呀。嗯,孩子挺特別的哦。
女主人抱著孩子坐在桌邊帶孩子玩。但是,或許是玩的無聊,玩的不爽,孩子又開始哭鬧起來。女主人再次提議,放孔雀進屋,因為這孩子得和孔雀玩一會才肯睡呢。
客人雖然心里有一萬個怪嘆,但是都趕忙順著說,沒意見,不用問我哈,朋友之間不必客氣啦,怎么都可以啦。
于是,孔雀進屋。
孔雀一開始不敢靠近,遠遠地、探頭探腦地觀察著。而弗蘭竟然提出想抱抱孩子,她要抱這個丑孩子。女主人把孩子遞給她。弗蘭的注意力全都轉移到逗孩子上,并且很快進入了角色,把孩子從開始的一點點認生,哄到后來的開開心心。孩子開心了,孔雀也來勁兒了,從遠處迅速靠了上來,和孩子親親我我,玩耍起來,孩子開心極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弗蘭說了這么一句。之后,這一天做客的故事基本結束。我覺得這是非常有意思的一句總結——我簡直不敢相信。或許從表面看,這只是弗蘭在評論一只孔雀和一個嬰兒間那種其樂融融地玩鬧和交流,不可思議。但是,這句話似乎還有更深層的意思。這一天的做客經歷,從一開始有點格格不入的、風格和方式完全不同的兩家人,雙方都是緊張的,一直在找話說和不適應。但到后來,弗蘭竟然微妙轉身,融入到了帶著孩子玩的角色,甚至還表現的很輕松、自然、自如。這真是一個意外的結果。
接下來的一段,是主人公“我”的一段心理描寫,這是這篇短篇的最精彩的一段:
“在巴德和厄拉家的那晚很特別,我知道那是特殊的一晚。那天晚上,我幾乎為自己生命中擁有的一切而感到高興。我等不及地想和弗蘭單獨待在一起,好告訴她我的感受。那晚,我許了個愿。坐在桌子旁,眼睛閉上了一會兒,我使勁兒地想。我希望我能永遠不要忘記這個夜晚。我的愿望最終實現了。但對我來說,它的實現是我的厄運。不過在那時,我當然還不會明白這一點。”
這兩家人再也沒有見面,臨告別時,女主人送了弗蘭幾根孔雀羽毛做紀念。杰克和巴德還是有時在工廠一起享用自帶的午飯盒,還會聊天。但是那晚的尷尬,以及后來杰克自己生活的平庸,讓他們的聊天變得蒼白和疏離。
小說的結尾,是在杰克對之后發生的事情的敘述中結束的,他說到了為什么他的愿望實現了,但卻是個厄運。本來,這次特別的做客經歷,讓他對當時自己生命中擁有的一切而感到高興,這里沒有丑孩子,沒有怪孔雀,也沒有整過牙的、愛臉紅的妻子和那副大齙牙模型放在家里。他甚至等不及要和弗蘭聊聊這晚的感受和這不可思議的一家。 “他人是地獄”所帶給他的不適,讓他急于回到自己的世界和節奏。
孔雀如果不在大觀園里呆著,跑到劉姥姥家去,只能是一只怪鳥。 而嬰兒的哭鬧,在沒有孩子的夫婦看來,就是一場災難。但是,那晚開始有著微妙轉變的弗蘭,正是從她接觸了孩子開始的。似乎女人會更實際地去順應生活的瑣碎和無奈,孩子會吸掉她們所有的精力和幻想,而一下子讓她們變得泯然眾人了?
那一晚,杰克極力要記住的那特殊的一晚的感受,讓他曾經覺得自己的生活要好過他看到的那一家人。但是,后來,他也有了孩子,弗蘭剪掉了長長的金發而留了利索的短發,生完孩子她變胖了,他們夫婦間話越來越少,懶得說,有什么可說? 他自己的孩子也出現這樣那樣的怪異問題。
杰克沒能活出和巴德家不一樣的生活。他也不愿意和巴德談。他留在那份生活帶給他的疏離里,他真的把生活過成了流水賬。但,誰又能不這樣呢? 卡佛的文字中,常常表現出那種生活的不能承受之輕,生活的平常到不堪甚至是丑陋的地步。這似乎就是杰克說的厄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