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咪咪地走過來。我把錢遞給他。他笑咪咪地接過去。看看他的笑臉，我使勁笑了笑，還笑出了兩三聲。他跟上笑出了聲，嘿嘿。他轉過身上，臉還是笑咪咪的。吃了他賣的飯，我這個買飯的把飯錢給他。他從青海到蔚藍色的海邊，開了家"蘭州拉面館"。
青海沒有海。
文昌沒有拉面，更沒有蘭州。
他把青海和蘭州搬過來一塊，把回族味道帶了過來。
大海邊上就多了張笑臉。
每次我一來，還沒說話就先笑。他每說一句話先是一笑，說完了笑著看你。
他這樣的青海回族很熱情，海邊的東北人很熱烈。熱烈的東北人不一定沖你笑，一定會把你當上輩子的熟人。
散步呢?
可以說是聲如響雷，我回頭，陌生的東北男人。我急忙點頭，嘴上嗯嗯。他趕了上來，和我說起話來。
海南就是空氣好。我們到這里來，就是花錢買空氣!
他說他東北老家的情況。他說他在文昌租房的事。他說他和文昌人打交道的事。
從那以后，只要一碰上，就打招呼，雙方有時間有心請就說上一會兒話，好像是我和他家是幾代世交。
那天我閑坐超市門前。感覺有什么人盯我，要和我說什么，我扭頭看看，人來人往的，沒看見熟人，就轉過頭來。還是有感覺，一張熟人臉在腦子里閃現，是他!急忙又扭頭看去，果然是那東北哥們，站在人群中直勾勾看我。不是熟人的熟人，他看到了我，我沒看到他，但見到熟人的禮節不能失，他就站住等我看見他。給我的感覺是，在他看來，見了認識的人不打招呼是很嚴重的事。
我們相互打了招呼，他才指指遠處，抬腳走人。
他完成了任務。
文昌人不執行這樣的"任務"。
他們一般不會在街上"抓"人。
我碰到過"抓"人的文昌人。
小孩吉(子)不能騎(吃)菠蘿!小孩吉不能騎(吃)菠蘿!
我和妹妹突然被個文昌老人厲聲制止。老人繃著個臉，像是我們要謀害他的親孫子。我和妹妹都愣住。
不能騎(吃)的!不好的!不好的!
老人還是繃著臉。
我點頭說好，向老人道謝。老人很嚴肅的臉扭向一邊，嗯嗯兩聲。
文昌人好像不喜歡"謝謝"，從不說"不客氣""不用謝"。我接觸過的文昌人都這樣。
第一次見面的阿莊背著公希(司)的人給我砍了個椰子。我和他你一句我一句的說話。他要走時，我說謝謝，他不理我，氣氛一下子冷下來。我又高聲說一遍。還是不理我。后背像一堵墻，冷冷的。去了，默默地。
老林帶我到工商銀行辦事。勿勿趕來，到了中午的飯點。一進門，老林叫了聲行長，只見那行長一笑不笑，也不吭聲，進了間辦公室。不一會兒，行長走了過來，還是一笑不笑，還是不吭聲。行長操作機器。老林說，行長親自為你們服務。行長還是顯得冷冷的。辦完事，行長抬腳就走。我對著背影道謝，行長嗯嗯!嗯嗯!
文昌男人的黑臉本來就收縮成一小團，嚴肅起來就更顯愁眉苦臉，好像他們有想不完的事，發不完的愁，訴不完的苦。
也有神情俊朗的，在年齡大些的文昌人里，不多。
文昌人臉黑，是因為海島是太陽帝國。能說會道的阿利就說他是太陽大學畢業的。
太曬!太曬!
門衛看著我大喊。
阿叔!太曬!小孩吉(子)不能在太陽下面玩。
我連連點頭，叫小月月到樹蔭下去。
阿姨!太曬!太曬!把小孩吉(子)帶好!
門衛又向妹妹喊話。
在島上，太陽下曬著容易成為事件。
黑包公臉黑心紅。
農商銀行的營業廳挺氣派。我心里說，有錢的單位嘛!第一次進去。地面光滑，一塵不染。墻面白凈，桌椅電腦什么的一看就知挺高檔的，至少是中檔的。電腦前的人一個個穿著制服，黑著臉，嚴肅，認真，安靜。
瘦瘦小小的小阿麥(妹)接待我們。她叫來個細高個年輕男子。男子很威嚴的告訴我們，這樣是不行的，那樣是不行的，規定是這樣的，規定是那樣的。聽得我也跟他一起嚴肅起來，也像受審的犯人。我看兒子也是一愣一愣的，他沒帶我兒媳婦的身份證。末了，他對小阿麥(妹)說，他們那里管得嚴，身份證得隨身帶著，回去記著把復印件寄過來就好了，給他們辦吧!
小阿麥(妹)填表備資料什么的。我們坐等。小阿麥是銀行工作人員，我們是去辦事的，要不是她后來的一句話，我不會在文中叫她阿麥。進了營業廳，工作人員在我眼里一個個都是能讓我們辦事順利或不順利的要害人物，手里都有大大小小的權力。
兒子低頭玩手機。我也玩，但沒兒子專心，不時地四處張望。
大哥!
我電打了似的應聲望去，小阿麥的聲音!我以為是阿妹叫阿哥，阿哥是我。太意外了!在上班時間和工作場所居然像在生活中一樣。阿妹顯然是看出了我的錯誤，看我。四目相對。事后想起，很像是電視劇里一對情侶相望，電光火石。小阿麥(妹)很嚴肅的臉上有了點笑意，看小品的那種。我看著她，她看著我。她用一個動作糾正我的錯誤，她的臉朝我旁邊扭了一下。兒子一點反應都沒有，還低著頭。我急呼兒子。兒子才是她嘴里叫的大哥。
我接觸過的文昌人多數叫我阿叔，少數叫我阿哥，悲慘的是，也有叫我阿公的。公者，爺也。
兒子繼續玩手機。我繼續那樣。
大哥!
還是小阿麥的聲音。這一次，我沒有那么敏感了。兒子應聲而起。
大哥，你過來一下，把這些資料拿去找剛才給你們說話的那個帥哥。
阿妹的阿哥，我的兒子，手捧一堆A4紙去找帥哥了。
黑包公們面冷心熱。
可是，你要是以為很容易就成為貼心朋友你就錯了。你和文昌人面對面，但要走近他們有很長一段路。他們是"海派"，每個人都是海上孤島，都有自己的空間。
也給你空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