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慕衲
魯笑一時糊涂,轉(zhuǎn)瞬領(lǐng)悟怎么回事。他抑制住狂笑的沖動,抽出手掌,端著酒杯想要找出合適的說辭,腦子里卻一片空白,只能搖頭說,“聽著,泰勒,你弄錯了,我不是同志。”
在歐洲這些年,魯笑接觸過一些同性戀、雙性戀,但還未遇到過向自己公開表白的男人。他不歧視他們,可也不會為了丁一凡的任務(wù)犧牲身體。
金泰勒似乎有些難以置信地望著魯笑,嘴巴張開又合上。
魯笑掏出一張二十美元的鈔票放在吧臺上,“嗨,祝你好運,再見!”
金泰勒拉住魯笑的衣袖,“抱歉,我今晚有點糊涂,你不要介意!”
魯笑皺眉看著金泰勒拉著他衣袖的手,肩膀肌肉撐緊了衣服。
金泰勒松開手說,“喬納森,陪我再喝一杯,我今晚真的不想一個人喝酒!” 眼睛里有種祈求的神情,脆弱憐憫。
魯笑松弛肩膀,坐下說,“就一杯!”
金泰勒沖著酒保嚷道,“再來兩杯。”
遠處的白人酒保一直關(guān)注這邊的動靜,很快送上兩杯啤酒,同時偷眼看笑,他顯然早就看出金泰勒的性取向。
金泰勒嘟囔說,“我痛恨這些狗娘養(yǎng)的酒保,他們眼睛比獵鷹還賊!”
“金泰勒,你到底想說些什么?你今晚去肯尼迪學校就是為了找同伴?”
“去你媽的!”金泰勒瞪起眼睛,“你不要胡說八道,我只是遇到你才產(chǎn)生了想法。”
“你看到我,變成了同性戀?”
金泰勒嚴厲地瞪著魯笑,當魯笑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明顯,他也忍不住笑起來。他們碰杯喝酒,金泰勒說,“喬納森,你確定真的不想嘗試一下。你要知道,很多人一直走在歧路上,到某一時刻才恍然醒悟,意識到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你在說你自己的故事?”
“差不多。我爸爸在韓國做牙醫(yī),移民到美國后在黑人區(qū)開水果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從早忙到晚,我長大這些年從未見過他在家休息過。不管發(fā)燒四十度,圣誕節(jié)之夜,還是被人持槍搶劫毆打,他永遠都在工作。我在這樣的家庭長大,可想而知背負多少壓力。我直到獲得博士才第一次給自己放假,帶我父母回韓國探親訪友!”
“你是唯一的孩子?”
“不,還有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
“長子的詛咒。”魯笑一本正經(jīng)地說,“也許你應(yīng)該繼承你爸的水果店,每天像奴隸一樣工作,就沒有這么多的煩惱!”
金泰勒不覺得他的話有什么好笑,“如果我爸能預(yù)見未來,說不定會同意。你知道亞洲父母,他們看我成天西裝革履,坐在辦公室,認識幾個權(quán)貴,偶爾照片見報,以為這就是美國夢。他們視而不見我的煩惱和壓力,一聽我抱怨就說我不懂得感恩,忘記他們的犧牲,好像我欠他們的債,需要用一輩子的時間來償還。有時候我真不明白,上帝是不是在耍我們亞洲人,每一代人都受制于上一代,永遠沒有自我,永遠沒有幸福!”
魯笑默然。
“你知道,有時候我真想拋下這一切,去個陌生的地方,不再偽裝,完全地做我自己想做的,重新生活!”
“什么東西在阻攔你?你很年輕,很健康,又身在美國,追求人生第二春永遠不遲!”
“你以為我是誰,偉大的蓋茨比?你說的那么簡單,現(xiàn)實生活更復(fù)雜!”
“我看不出復(fù)雜在哪里?”
“首先,我有老婆孩子,他們是無辜的,不該因為我的過錯而受懲罰。”
“你可以帶著他們一起開始新生活。不是傳說韓國女人夫唱婦隨,她難道不支持你?”
“我老婆是白人。”金泰勒似乎想到什么,皺眉說道,“她喜歡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開跑車、住豪宅,做家庭主婦!”
“她知道你的性取向?”
“可能吧,我們從沒公開談過。她本來就對男女之事很冷淡,生了孩子之后更不喜歡。我們的婚姻是一場錯誤,我少不更事,她別有心計,一晃過了十年,我有時不敢回想,不知道這十年去了哪里!”
“聽起來只要你愿意出錢養(yǎng)家,她不在乎你做什么。”
金泰勒沉默片刻,不太情愿地承認說,“是的,我們早已是陌路人。”
“別感覺太壞,很多婚姻都差不多。”
“你結(jié)婚了?”
“不,婚姻不適合我。”魯笑見金泰勒探尋的目光,補充說,“我喜歡女人,這一點毋庸置疑!”
金泰勒干笑兩聲,“我真希望我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魯笑看了眼金泰勒,轉(zhuǎn)頭看著走進來的一群年輕學生,他們熱情洋溢地探討著什么,說說笑笑,散發(fā)著青春的氣息。他收回視線,見金泰勒還看著他,“怎么?”
“你好像有話想說。”
“我認為你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只是不敢去做而已,你生活在矛盾中,缺乏改變的勇氣。”
“你根本不了解我,別輕易地下結(jié)論!”金泰勒突然變得怒氣沖沖。
魯笑微微皺眉,喝完杯子里的啤酒,搖動杯底的泡沫。
“抱歉,我情緒不太好。我不是有意針對你……”
魯笑沒吭聲,望著墻角懸掛的電視。
他們有一陣沒說話,金泰勒示意酒保再來兩杯啤酒。魯笑搖頭拒絕,說他已經(jīng)喝得夠多,該回去了。金泰勒用懇求的語氣說最后兩杯,魯笑猶豫一下,沖著酒保點點頭。
酒保送上啤酒后,金泰勒說,“這對我來說很困難,我長這么大很少能和人敞開心扉,總是維護‘打落牙齒吞下肚’的硬漢形象。我父親那一代韓國人習慣從不抱怨,無論生活多么不幸,都咬牙前進。”
魯笑點點頭,表示理解。
“所以你說我沒有改變的勇氣,讓我很憤怒,我沒法承認這一點。”
“我明白,指責別人很容易,照鏡子看自己很難。你不是唯一有問題的人,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在逃避些什么!”魯笑心生感慨,他想到自己的生活,這些年的逃避,無數(shù)的痛苦,深不見底的空虛。
“你逃避什么?”
魯笑抬頭見金泰勒專注地望著自己,做個手勢,含糊地說,“我不確定,可能是生活本身。”
“你看著不太像是要自殺的人。”
“不,我沒興趣自殺。”魯笑想補充他并不介意別人殺掉他。
金泰勒仔細端詳魯笑的面孔,得意說,“剛看到你,我就知道你和其他人不一樣!”這是金泰勒第二次說魯笑與眾不同。
“有什么不同?”
“你看起來像是失去一些非常重要的東西,或重大事情發(fā)生在你身上。你雖然還能正常生活,但痛苦隱藏在心底,你不在乎是活著還是死去!”
魯笑心里暗暗吃驚,他不曉得這場談話將如何發(fā)展,但他知道金泰勒不是無的放矢,金泰勒是個感覺非常敏銳的人,他必須小心應(yīng)對。他喝了口啤酒說,“誰沒失去過重要的人?花開花謝,潮起潮落,生老病死,每個人都要面對,誰能逃避?”
“但是,你失去的比普通人都多!”金泰勒很有自信地宣布。
“也許吧。”
“你失去了什么?”
魯笑不想回答金泰勒的問題,可他知道,如果他封閉自己,金泰勒將感覺受傷,很可能結(jié)束這場對話。他閉上眼睛,略微調(diào)整思緒,睜開眼睛望著饒有興趣盯著他的金泰勒說,“我失去了信念!”
“信念?”
“對,信念!”魯笑感覺胃里翻滾著熟悉的燒灼感,他咕嚕嚕喝了半杯啤酒說,“很久以前我以為我知道應(yīng)該如何生活,可經(jīng)歷過一些事情,我發(fā)現(xiàn)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世界以一種奇怪和神秘的方式運行,我們只是一粒塵埃,無論存在還是毀滅,無足輕重。”
“啊,存在還是毀滅,你找到了莎士比亞永恒問題的答案。”金泰勒臉上露出戲謔的神情。
魯笑不悅地皺起眉頭。金泰勒拍著他的胳膊說,“嗨,我在開玩笑。但是我真的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
“當然。人們尋求上帝,沉湎聲色犬馬,鍛煉健身,嗑藥吸毒,不都是在尋找存在的意義嗎?納粹早就發(fā)現(xiàn),你拿走一個人的希望,就奪走了他的生命。”
“泰勒,你失去過什么?”魯笑決定冒險試探。
“我還幸運,沒失去太重要的東西。我,我是想尋找。”金泰勒閃爍其詞地說。
“是嗎,尋找你想要的生活?”
金泰勒聽出魯笑語氣里的嘲諷,辯解說,“聽著,有些事情你不明白。”
“好吧,我不明白。”
“嗨,我說的是真的,我的工作性質(zhì)不一樣!”
“什么不一樣?”
金泰勒咬著嘴唇,就在魯笑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說,“你不懂,我不能隨便地說不想干了,就離開。就好比加入軍隊,你簽下合同,就得服役期滿,否則你就得上軍事法庭!”
“聽起來更像是黑手黨!”
金泰勒哈哈大笑,“你說對了,政府本來就和黑幫差不多,都喜歡控制別人!”
“你的基金會和政府有什么關(guān)系?你不是說你們給跨國公司做咨詢嗎?”
“你不懂,美國政府是世界上最大的跨國公司,你不可能不與它打交道。如果我辭職,可能會引發(fā)連鎖反應(yīng),因為我知道些東西,涉嫌機密。”
“你是間諜?”
“當然不是!”金泰勒見魯笑一臉不信的樣子,“我就是一個拿著高薪的專家,政府把什么東西都列為機密,實際上我知道的東西沒啥價值,肯定沒有情報機構(gòu)愿意收買。他們只是不喜歡像我這樣的人隨便離開,想走的話,必須有個能讓人信服的理由。如果是幾個月前,我還有理由離開。”
“有什么不同?”
“因為我遇到了一個人!”金泰勒眼睛里流露著痛苦,“他是我這輩子遇到的唯一的愛人。不,他不僅僅是愛人,還是我的靈魂伴侶、最親密的朋友、手足知己,我們甚至不需要說話,就能理解彼此要說的話!”他停住話頭,目光呆滯,似乎陷入回憶。
魯笑等了一會兒,問道,“他現(xiàn)在人在哪里?”
“他死了。”
“死了?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金泰勒緩緩地抬起頭,看著魯笑說,“我去年去日本工作,在東京遇到他。那幾個月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日子,他也說他從來沒有這么幸福過。當時我們已經(jīng)制定好計劃,一起去歐洲生活,但是他說他必須先處理好一些私事,讓我回美國等他消息。開始我們還有聯(lián)系,但聯(lián)系突然中斷,我感覺不妙,又不敢給他打電話,就找報紙,結(jié)果看他出車禍死亡的消息。”兩滴淚水順著他的面頰流淌,他用手背擦掉。
魯笑呆若木雞。突然間意識到自己錯得離譜。小林英雄是同性戀,和金泰勒是情人。大昌和美子骨子里是日本人,為死者晦,做出暗示,但魯笑壓根沒聽出話外之意。
“你知道最可悲的是什么?我愿意為他犧牲生命。如果可以,我一定替他去死,我知道他也會為我這么做。可是,我是個懦夫,我沒勇氣找出真相,替他報仇!”金泰勒咬牙切齒說。
“他不是死于車禍?”
“當然不是,”金泰勒瞪他一眼,好像責怪他的愚蠢。“他死于謀殺!”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金泰勒眼睛噴出憤怒的火焰,咬牙切齒地說,“他沒有詳細解釋過,但我知道他為一個秘密組織做事,他以為他在幫助他們。我提醒過他,小心那些家伙,可他聽不進去,有時候他非常天真。最后,他們把他壓榨干凈,擔心泄露秘密,殺人滅口!這群混蛋,他們毀滅了一個最值得珍惜、最溫柔善良的人,如果有人能干掉他們,我愿意付出任何代價!”
魯笑下意識地環(huán)視周圍,酒保忙著制作雞尾酒,一眾年輕男女熱烈地討論什么,一對戀人沉醉在彼此的世界里,沒人注意他們。
“別緊張,我沒有惡意。”
魯笑視線緩緩地轉(zhuǎn)移到金泰勒臉上,“你知道我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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