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篇一律的日子過久了會膩,那種膩不是像對常吃的甜食或某個特定的人有厭倦的抵抗情緒,而是一種心情無比平靜,沒有任何起伏,感受不到過分的情緒,是一種既來之則安之的態度。像一個沒有任何熱血去對抗厄境的士兵,面對如漫天大雨般的射箭,他選擇坦然接受,因為他打定這是無法逃避的命運。
與其說是安之若素的品質,不如說其實質是懦弱和膽小。
可怎么會這樣?他是一個被選入國家隊伍里的士兵。他肩負榮耀與使命,他受家人尊敬、妻兒崇拜。他經受無數歷練,他被鋪面而來的黃沙掩埋,最后精疲力盡終于找到通向光明的口子;他被利刃刺穿手臂,被饑餓的食人蟲啃傷大腿的肌腱。甚至被隊友背叛,被涂滿毒藥的錐子直直插進他健壯的肩膀。他承受過常人難以感知的痛苦,難以理解的生命之重,但他總是能頑強地抓住渺小得幾乎沒有的一絲希望從而解救自己。但是在面對漫天射箭時,他竟然連盾牌也沒有舉起。他沒有帶任何表情,而是以最大限度仰著脖頸,直視著向他飛來的箭。他的皮膚早被砂石和利劍雕刻,如溝壑縱橫的河谷;他聽不見箭可怕的嗖聲,他的耳膜早被噴濺的竹屑刺破。
那短瞬的幾秒,他在想什么?想過去所遭遇的一切痛苦,想過去摟著自己的妻子還是拍著自己臉蛋的女兒?
愛竟沒有轉化為斗志嗎?不然為什么他竟然不做任何反抗,不做任何有可能扭轉命運的努力?
是因為他曾經旺盛的精力和能量在長年累月的跋山涉水中耗盡了嗎?
曾經的他健壯如牛,笑聲有山崩地裂之勢,他最愛喝酒,總是喝不膩妻子釀的米酒,他一缸子一缸子的灌,一仰頸,一壇子酒便一飲而盡。喝完后他愛大聲唱歌,歌聲豪邁激昂,嘴大大地張開,臉紅潤滾燙。
慢慢接近理想卻發現曾經憧憬的事物在撩開了遮擋面目的紗巾后面目全非后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曾經以為跨過千山萬水可以漸漸觸摸到期待的事物的棱角,卻對離它似近似遠的距離感到無由來的害怕。這是怎樣的一種心境?
他累了,反應遲鈍、視線模糊、肩膀沒法子再扛上一棵大樹。在無數個孤獨寒冷的夜里,他輾轉難測,整夜聽著耳朵傳來的尖銳的鳴聲。
十年的漫漫長途僵化了他的手腳,模糊了他的感官。
他感受不到過分的愉悅和傷心,感受不到抑郁的苦悶和火燒的憤怒。他無法想象那個捧著酒壇子笑得肆無忌憚的男人是曾經的自己。他無法理解燃燒的斗志是一種怎樣的激情。
如果,他回到妻兒身邊,如何?
他會很長時間的不適應,不習慣柔軟的棉被,干凈的衣裳,溫熱的飯菜。
他會如從夢醒來,重新融入新鮮安詳的日子里。看雞鴨追跑,兒童玩耍,老人曬太陽。
他的感官慢慢恢復靈敏,重新聽見微風低語和海浪波濤翻滾。
他的熱血重新慢慢流向整個身軀,流向大腦。
他重新記起了,
十年跋涉的痛與累、
沒有盡頭的孤獨和對未知的無限恐懼。
他明白最終自己還是會厭倦千篇一律。
自己的沖勁注定終要為曾經的欲望下賭注。
他寧愿,
在理想中覆滅。
漫天射箭的戰場上,十年前的靈魂重新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