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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嬸,你弄啥去呀?你得是尋你貓娃去呀?"
? ? ? "花嬸,你貓娃給你買下花衫衫了么?"
? ? ? "花嬸,你今得是吃肉包子了,走這么快,得是害怕狗把你攆上了?"
? ? ? "哈哈哈哈……"
? ? ? ? 女人們肆無忌憚的笑聲像遠處的河里發了大水,大水沖倒了路旁的電線桿,沖倒了槐樹、柿子樹,“嘩嘩嘩"地朝著花嬸沖過來。頭頂上白慘慘的太陽光也“嘩嘩嘩"的,像鍋里的水燒開了潑在地上,滾燙滾燙地冒著熱氣。滾燙的熱氣搖晃著花嬸不由得收住腳步,不安地抬起花白的頭,翻著眼向前瞅了瞅,什么也沒有,她又拱著背,在原地緊挪幾步轉了一下身,側著耳朵再仔細聽了聽,還是什么也沒有。花嬸有些害怕了,趕緊把幾乎要垂到膝蓋上的雙手按壓在大腿上,驚恐地側轉頭看著自己的身后,像貓找尾巴一樣迅速地在原地轉了個圈,直到確定周圍的確什么也沒有,才又扶上墻,重新拱起背,倉皇地沿著剛來的方向往回挪。
? ? ? “哈哈哈哈……"
? ? ? 洪水一樣猛烈的笑聲從后面直追上來,像許多剛炒熟的熱豆子,噼哩啪啦地打在花嬸的身上,花嬸挪得更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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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你咋可跑出去了?誰叫你出去的?"
? ? ? ? 狗子狼一樣的眼睛盯著剛要跨進大門的花嬸,花嬸驚恐地看了狗子一眼,狗子那只比她的頭還要大的拳頭在眼前一晃,花嬸的鞋就掉了,她趕緊低了頭,抖抖地抱起鞋,提著氣努力側轉了身子,小心著把自己從被狗子堵得更加嚴實的門道里抽出來,像腿上挨了一磚頭的老狗一樣夾著尾巴,一顛一顛地在不大的院子里向前緊挪了幾步,又站住遲疑地左右張望了一下,才向右拐進了搭在院墻邊的葡萄架。
? ? ? 葡萄藤濃密的綠蔭迅速淹沒了花嬸的身體,花嬸終于穩穩地停了下來。她彎下腰,熟練地在一堆花花綠綠的塑料袋里扯出一張發黃的蒲團,用手緊緊按壓著,慢慢地等整個身體都牢靠地堆到了蒲團上,才長長久久地舒了一口氣。
? ? ? 好險啊!花嬸狡黠地眨巴了一下灰白的眼睛,她為自己又一次勝利“逃脫"而慶幸: 外面那個世界多危險呀,還是葡萄藤好哇,多密實牢靠的葡萄藤呀。看著頭頂小房子一樣的葡萄架和架上大網一樣布滿了小白花的葡萄藤,花嬸一下子沒有了剛才的緊張,她一邊瞇縫著眼瞅著眼前遮天遮地的葡萄藤,一邊從身旁的磚縫縫里拔了一根毛毛草塞進嘴里: "咪咪貓,上高窯,金蹄蹄,銀爪爪……。"
? ? ? 太陽光從葡萄藤的縫隙里投射進來,一絲一縷明晃晃的一閃一閃,像許多發金光的小甲蟲,花嬸一下子高興了,笑嘻嘻地伸手去抓,小甲蟲太頑皮了,躲來躲去,怎么也抓不著,花嬸生氣了,一把捂了臉,像貓娃那樣假裝抽泣著不再理會那些小甲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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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貓娃是花嬸的女兒,那時候大家還稱花嬸為花嫂。花嫂雖長得不算好看,但整個人都清清爽爽的,每天系一個小花圍裙,用一條花手帕在腦后綁了頭發,像貓一樣從她家的兩扇木門里靜悄悄地出出進進,侍弄著拴在門口的三只羊和她的女兒貓娃。貓娃那時也就四、五歲的樣子,瘦瘦小小的,總是拽著花嫂的衣襟一邊小跑著一邊像羊一樣“咩咩”地哭。村里人都知道花嫂不愛說話,性情溫和地像她養的羊,花嫂也不太喜歡與村里其他人打交道,再加上她的丈夫良子脾氣不好,經常打罵她們娘倆,還不時遷怒于周圍的人,大家便都知趣地離她們很遠。對于這些,花嫂似乎并不介意,只管每天低眉順眼地干活,要么就蹲下身子,細聲細氣地跟她的貓娃講話。
? ? ? ? 貓娃是花嫂去鎮上趕集時丟了的。那天,花嫂把貓娃放在涼粉攤的長板凳上吃涼粉,自己去街對面的商店里買鹽,回來的時候,貓娃就不見了。那天,花嫂手里攥著給貓娃買的一顆棒棒糖,瘋了一樣跑遍了鎮上的所有店鋪和路口,問遍了從身邊經過的每一個人和每一輛車。直到黃昏的時候,人們才看到滿身是土的花嫂,手里握著一根棒棒糖,失魂落魄地踉踉蹌蹌從村口回來。
? ? ? 那天晚上,在一陣高過一陣的打罵聲中,村子里幾乎所有人都聽到了花嫂凄厲的哭聲,那哭聲揪著人心,久久地在村子里寂靜而又空曠的夜空中回蕩。
? ? ? 之后的很多天里,大家都沒看見花嫂。聽說,那天晚上花嫂就從家里跑出去了。有人說,花嫂是被良子打跑的,又有人說,花嫂是去尋她的貓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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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花嫂不在的這段日子,她的門口更加安靜了,人們只看到良子每天早早出門,很晚了才耷拉著腦袋回來,再就是他家的羊在羊圈里轉著圈圈叫,一聲長似一聲。
? ? ? 一個月后,花嫂回來了。
? ? ? 人們看見她的時候,她呆滯著眼,一身衣服已經看不出什么顏色了。
? ? ? ? “花嫂,你得是尋你貓娃去了?"
? ? ? ? "花嫂,你尋著貓娃了么?"
? ? ? ? “花嫂,你吃飯了么?你餓不餓?"
? ? ? 可是,任憑周圍的人再怎么問,花嫂只是踢踏著一雙爛鞋,一言不發地往前走,拐過門口的老桐樹,走過拴著三只羊的羊圈,跨過門檻,消失在那兩扇褪了顏色的木門后面。
? ? ? 那天晚上,花嫂的小院一直靜悄悄地,一點響動也沒有。
? ? “再生一個吧,或許再生一個情況能好些。”
? ? ? 有人開始勸良子。終于,一段時間后,花嫂懷孕了。
? ? ? 懷孕的花嫂恢復了一點往日的生氣,臉上也有了一絲紅暈,只是更加沉默寡言,也開始害怕見人。她的頭發剪短了,也不再系小花圍裙,每天除過默默地干這干那,就是對著那三只羊自言自語,卻從不與其他人說話。
? ? 一次,隔壁的嬸子忍不住去看望花嫂,花嫂那時正在灶間烙饃。大嬸進門剛叫了一聲"娃呀",花嫂便驚地一哆嗦,頭都沒回,就一下子沖到鍋臺前,也顧不上燙,一把把鍋里半生不熟的鍋盔拎起來抱在懷中,然后背轉身縮到了墻角,大嬸嚇地趕緊退了出去,以后再也不敢進花嫂的門了。
? ? 村里有好心人覺得花嫂可憐,經常乘她不注意送些吃食過來,卻全被她扔到了門外。大家知道,花嫂是害怕別人送的東西里有毒,她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
? ? ? 生狗子的那一天,天出奇地冷。好在一切都還順利,花嫂也沒受多大的整。狗子落地后,響亮的哭聲讓屋子里的空氣一下子變得輕松喜悅,也讓花嫂變得虛弱而安祥,她微閉著眼,平靜地像一潭透明的水。
? ? ? 接生的婆婆麻利地剪了臍帶,麻利地用小花被子裹了狗子放到炕角,再麻利而又輕柔地替花嫂擦洗。花嫂有些不情愿地躲閃著婆婆的手,不安地扭動著身體,不時歪著頭努力地向狗子的方向張望。婆婆知道她的意思,把一切收拾停當之后,便抱了狗子,往花嫂的懷里遞,花嫂努力欠起身,一邊半張著嘴流著長長的涎水,一邊長長地向前伸著一只胳膊。
? ? ? “娃呀,以后好好的,再不念想你的貓娃了哦。"
? ? ? 誰料想,婆婆的這句話剛一出口,花嫂一下子圓睜了雙眼,驚恐地一把把還在襁褓中的狗子打落到炕上,像個受傷的野獸一樣,“嗷嗷"嚎叫著退到炕角,攥緊了拳頭縮成一團。
? ? ? “你娘瘋了!你娘瘋了!可憐的娃呀!你娘她真的瘋了!”
? ? ? 婆婆一把抱起像青蛙一樣“呱呱”泣哭著的狗子,嘴里一邊念叼著,一邊毫不猶豫地沖出了房門,留下花嫂在身后更加凄厲地嚎叫著。
? ? ? ? 從此,花嫂再也沒有碰過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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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花嫂徹徹底底地瘋了,這一瘋就是幾十年,直到她由花嫂變成花嬸。
? ? ? 人們沒有想到,變成瘋子的花嫂竟像變了一個人。
? ? ? ? “我尋我貓娃去呀。"她逢人就說。
? ? ? ? “看,我貓娃給我買下花衫衫了。"她一邊揮舞著手里的爛塑料袋一邊對從身邊經過的每一個人燦爛地笑。
? ? ? ? "我愛吃肉包子,貓娃愛吃肉包子。"
? ? ? ? “咪咪貓,上高窯,金蹄蹄,銀爪爪。撲棱棱,都飛啦,貓娃一腳踏空啦!嘻嘻,都飛啦,都飛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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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太陽升上了房背子,狗子從地里回來,順勢把肩上的鋤靠上墻。院子里空蕩蕩的,葡萄藤上一簇一簇的白花在太陽下靜靜地閃著金光。狗子愣了一下,往日里這個時候,他總會看到葡萄藤后面的花嬸身影一閃便消失了,今天這是怎么了?狗子心里一緊,試探著走到院墻邊,試探著把頭伸到葡萄藤的后面,他看到,在那綠蔭如蓋、嗡嗡蜂鳴的葡萄藤下,花嬸半張著嘴,懷里緊緊抱著一堆花花綠綠的塑料袋,消無聲息地斜躺在已經破爛不堪的蒲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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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我就是狗子,自打我生下來那一刻起,村里人就說我是個沒娘的可憐娃,可是我知道,那個叫花嬸的瘋女人就是我娘。
? ? ? 我爹害怕我娘亂跑,專門用葡萄藤給我娘做了房子。我爹從來不讓我靠近葡萄藤,更不讓我吃藤上的葡萄,我爹說,那是留給我娘數數的。
? ? ? 我二十三歲的那一年,我娘走了,從此往后,我真的沒有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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