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個城里人家的小姐，怎么會嫁給你爺爺呢？

有一次我去看奶奶的時候，她和我這么抱怨。

這話是真的。她是縣城里大姓人家的千金，但日本鬼子進了城，沒辦法只好逃難到鄉下。而爺爺家徒四壁，還死過一任妻子。不過逃難的千金哪里還值千金呢，于是經人兩頭做媒也就稀里糊涂這樣成了婚，生了一男三女。

我知道奶奶這樣抱怨，是因為爺爺一直對她不好。

爺爺特別自私，聽說在物質不太豐富的年代里，他有點吃的，連自己孩子都不舍得給。奶奶偷偷藏起些食物給我父親，被他知道了追著打。

后來條件好一些，就干脆分居了，父親給他單獨弄了間屋子在外面，奶奶則和大家住在一起料理孫輩，一直到料理不動了，再輪流由四個兒女照顧。

奶奶瘦削、單薄，仿佛一開始就蒼老到了極點，后來的時間也不過是讓她更瘦弱一些而已。

而且她體弱多病，從照料我童年的時候就有帕金森癥，手抖個不停，從來沒停過服藥。所以在我的印象里，她就一直這樣顫顫巍巍走在時光里，直到最后再也走不動。

所有人都以為她會走在爺爺前面，但意外的是，爺爺86歲那年去了，而她仍然瘦弱而又倔強地活了十四年。

說她韌性好是真的，逃難也熬過來了，窮苦也挺過來了，老公的無情和兩代人的起居照料在她身體上肯定都暗暗落下傷痛的痕跡，但始終都沒有拖垮她。甚至在八十歲以后，因為行動不便摔斷了兩次大腿骨，經歷兩次大手術依然無恙。真像一株劫后不倒韌勁十足的老樹。

最后幾年，奶奶一直住在父親的老房子里，父親請了保姆二十四小時照料，自己也親手料理三餐，時不時地看望。

有一夜我們真以為她不想再挺下去了，她閉著眼睛躺在那里，幾乎連呼吸聲都聽不見，平靜地像一張沒有起伏的白紙。父親急得連忙打電話，喊我從城里趕回去。

其實奶奶已經有兩年意識模糊，不認識任何人了，但父親還是覺得她走之前是想看看我的。

那夜她終于沒有走，但往后的日子再也沒起過身，最后這一點生命的余燼又燃了大約半年。

最后我從透明的棺蓋里看她的時候，她依然是那個我認識的蒼老而又慈祥的樣子，只不過瘦的不能再瘦。

喪事隆重，我們過去雖然窮，卻也是一大家族，現如今出人頭地的也已不少。我沒敢在喪禮上看忙碌的父親的臉色，雖然他也60多了，忽然真沒了上一代人，不知道他有沒有真正感覺到自己的衰老。

其實我又何嘗不是，和奶奶一起生活的記憶里，我都是個孩子的模樣，自從長大求學，就漸少見面。在成長的流年里，外婆、外公、爺爺，直到奶奶相繼離世，終于一整代人就這樣在歷史里憑空消失了，見證這個過程，我也耗去了三十六年的時光。

村里每有喪事，幫忙抬棺的都是那幾張鄰里的熟臉，我看他們抬著抬著，漸漸也抬出了皺紋和白發。時光也會抹去他們的痕跡吧，不知道那時又是誰來為他們莊重地抬棺送終。

（2017年9月8日）